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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仰纯丞说完经历,知道他得罪朝廷,害得妻儿自杀,女儿也送人抚养,又是同情,又是难过,纷纷说话安慰。
七个孩子听说他和郑大人进京赶考,见过皇上,郑大人还在皇宫里当了八年侍卫,羡慕不已,七嘴八舌问他许多问题,比如皇帝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皇宫是不是用黄金做的,诸如此类,仰纯丞都耐心回答。
文墨世担心道:“仰大哥,就算官兵找不到你,可是郑大人杀伙计的事暴露了,官府也不会放过他啊!”
仰纯丞道:“文先生放心,郑大人杀人的时候没人看见,只要他不承认,就没多大事。”
舒正琦点头道:“仰大哥说的不错,这年头兵荒马乱,死的人还少吗?这个伙计要不是牵涉到仰大哥的案子,官府才不会管他的死活。”
文墨世松一口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众人又说一会话,都有些困倦,打起呵欠。
仰纯丞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烧火把饭煮好,早些歇息。”
舒正琦答应一声,拿过一个铁盆,叫上文墨世和夏家兄弟,跟他钻出地道,只见大雪纷飞,狂风呼啸,教堂烧成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伙房的水缸早就被砸破,哪里还有清水。
舒正琦到院子里端了满满一盆积雪,仰纯丞和文墨世、夏家兄弟到处摸索,找到一些没有燃烬的门窗和凳椅,用砖头砸成碎块,又找来不少木炭,都抱进地道。
舒正琦生起柴火,地道里登时浓烟滚滚,呛得大家不住咳嗽,直流眼泪。
过了一会,柴烟散尽,一堆炭火通红,地道里温暖如春,孩子们高兴之下,顽皮打闹起来。
舒正琦便在柴火上融化积雪,又用瓦罐烧煮米饭,不到一会,瓦罐里热气腾腾,溢出饭香。
米饭煮熟,舒正琦将瓦罐端到一边,抱过收拾进来的床褥,铺在炭火周围,两个女人和七个孩子盖好被子,睡在里面,五个男人挤在外面歇息。
仰纯丞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脱下靴子,拉过被子焐脚,然后吹熄油灯,怀抱两手,靠在潮湿的土墙上,一边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一边想着心事,不时给炭火添些柴炭,四下一片安静。
他见舒正琦他们睡在泥地上,鼾声此起彼伏,心里十分惭愧,这些日子和他们相处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和郑亦侠冒着漫天大雪,呼啸寒风,过了几条街道,走过一段荒无人烟的土路,跳过围墙,进了教堂。
郑亦侠见众人已经安歇,便敲了敲窗纸,把舒正琦叫醒。
舒正琦急忙点亮油灯,开门出来,将两人迎进家里。
郑亦侠撒谎说,仰纯丞叫李藻九,江西萍乡人,老家遭了水灾,流落到这里,老婆孩子都不在了,刚才饿倒在大街上,给他吃了酒饭,带他来教堂暂住,往后要互相照顾。
舒正琦自然一口答应。
郑亦侠又对仰纯丞说,舒正琦的老家在安徽,以前在县衙门当过差,这屋里除了他和儿子,还住着别人,明天都会见到。
舒正琦客气几句,见仰纯丞蓬头垢面,便点了一盏油灯,出去烧水给他洗澡。
郑亦侠低声道:“安国兄,你往后住在这里,不要泄露底细。他们都是流民,官府不会过来叨扰,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过来找你。”说完,告辞而去。
过得一会,舒正琦端来热水,请仰纯丞洗澡,然后带他到一间简陋的偏房里歇息。
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一看,这教堂四周筑着围墙,院子东边是一座圆顶塔楼,院子西厢是六间二层偏房,大约是刚刚修葺过的缘故,颇为整洁,院子是用大条石镶嵌而成,十分坚固平整。
令人奇怪的,主楼是一幢三层高的洋房,毁坏不堪,楼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三角架,不知是什么洋教的教徽。
他进家见过文墨世和夏家兄弟妯娌,从此就在教堂里藏身。好在教堂荒弃已久,虽然在县城,离闹市有两三里路,没人过来打扰,除了偶尔有些孩子到外面的荒地里放牛,倒也十分清静。
他每天跟舒正琦、夏家兄弟学木工、搓绳的手艺,一起赚些碎银子糊口,好在他内功精湛,耳聪目明,学起手艺也快,常常让三人惊诧佩服,相处十分融洽。
文墨世不会手艺,除了教七个孩子念书写字,常常到县城大街上摆摊,揽一些揭裱字画的营生回来,赚几个碎银子。
孩子们围在桌子边,看他巧施妙手,将一幅幅破污不堪的字画揭裱得焕然一新,无不啧啧称奇,小脸上无不露出惊羡莫名的神情。
仰纯丞闲着没事的时候,常常登上院子东边那座穹顶塔楼,凭栏远眺,默想心事。
塔楼底下是教堂的外墙,高约数丈,十分陡峭。塔楼顶上围着围栏,地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铜钟,高约五尺,宽约两丈,锈迹斑驳,大约有两千斤重,想来当初是吊在穹顶下的横梁上,后来教堂荒弃日久,绳索断裂,才落了下来。
他在杭州时,去过洋人的教堂,见铜钟都不太大,只要拉动绳索,牵动机关,内置的小钟锤便会撞击钟壁,发出清脆悠扬的“叮当”之声。
可是眼前这个铜钟十分庞重,横梁上又没有机械设置,不知如何敲打,他想,不知道这是什么洋教的教堂,教徽是个三角形,已经十分少见,铜钟也铸得这样巨大,更是令人费解。
一天,县城又赶大集,文墨世带着孩子们上街买纸墨去了,舒正琦和夏家兄弟妯娌也去贩卖木器、麻绳、女红,仰纯丞不敢抛头露面,又到主楼二楼的敞厅里做木工。
他做了一会木活,心想逃亡以来,已经几个月没有练过拳脚,只怕功夫荒废不少,不如去试试塔楼上那口大钟,看看还能不能抬动,便放下刨子,跃下二楼,跑到围墙边,又纵身跃上塔楼。
他站在巨钟前,气沉丹田,劲贯两手,便弯下腰去,将八个手指一点一点插进钟底的缝隙,好不容易将大钟扳出一条缝隙,猛地插进两掌,使劲一抬,只觉大钟十分沉重,抬得他血脉贲张,虎背冒汗,只将钟口抬起半尺多高,再也不能抬起分毫。
他只好猛一抽手,急退两步,大钟扑回地上,发出“轰”的巨响,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尘灰乱飞,竟然夹杂着一股尸臭,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擦了擦汗,正在纳闷,只听大钟里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沉闷喑哑,非铜非铁,好像是一段木头,心想:“难道这钟是用横木撞打不成?”
过了一会,响声慢慢停了,他转身下楼,心想:“这些日子只顾逃亡,功夫荒废不少,干脆乘他们不在,赶紧练练拳脚。”便走回二楼敞厅,将平生所学练了几遍。
后来每天只要没事,他便偷偷在二楼敞厅里勤练功夫,不敢荒废。
符州地处苦寒之地,冬天格外漫长,后来一场大雪飘飘扬扬下了一个多月,有些县积雪厚达两米,酿成雪灾,压塌房屋,冻毙牲畜,饿死许多老百姓。
过得不久,他们听说,符州县城涌进许多饥民,有的还生吃人肉,不禁大是担忧。
四天前的晚上,他们打发孩子们睡了,围着炉火,正在忧心忡忡地谈论外面的各种传闻,郑亦侠穿着便服,扛了两袋粮面过来,说前些天隔壁不远的芝墨县城发生抢米风潮,饥民们冲进县衙,打死知县、县丞等三十多人,闹得人心惶惶。
大家听了,更是提心吊胆,忧形于色。
郑亦侠还说,符州县城饥民越来越多,这几天还发生了几起抢吃死人的事件,大家要格外小心,不能再放孩子出去,平时要关紧大门,不放一个生人进来。
舒正琦等人赶紧答应,连声感谢。
仰纯丞见他们担心,便出了个主意,在教堂里挖一条地道,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有个地方藏身。
大家马上赞成,只是院子里全是条石,挖地道容易被人发现,便决定第二天在一间偏房里开挖地道。
众人又聊了一会,郑亦侠找个借口,叫仰纯丞到院子里聊些近况,道:“安国兄,你来的时候,路过亨邑县没有?”
“路过,怎么了?”
“他们换知县了,你猜是谁?”郑亦侠道,“九年前你在京城见过。”
“谁?”仰纯丞想不起来。
“到杭州抓你的四品带刀侍卫,汪钤身。”
仰纯丞吃了一惊,道:“他不是西宫红员吗,怎么出来做风尘小吏了?”
“还不是拜咱们兄弟所赐?”郑亦侠笑道。
原来,前些日子,郑亦侠在宫中的好友来信问安,顺便说到汪钤身的事。
去年十月初五黄昏,慈禧令汪钤身星夜率人出发,赶往杭州捉拿仰纯丞,谁知他儿子汪忠是家中独苗,从小体弱多病,那天晚上又旧病复发,痛得死去活来。
他家是三代单传,害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赶紧请郎中到家中诊治,一直忙到半夜,见儿子没有大碍,才星夜率人直奔天津,辗转赶到杭州时,晚了几个时辰,仰纯丞已经抢先逃走。
慈禧闻奏大怒,下令严查泄密之事,后来接到刑部官员秘报,说汪钤身是给儿子治病,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正事。
慈禧一怒之下,将他贬出宫来,到亨邑当了七品知县。
仰纯丞叹息道:“四品降为七品,这个跟头摔得不小,只怕他要恨咱们入骨了。”
“是啊!”郑亦侠道,“我家在亨邑县的铺子,平时和天津总柜都是电报往来。两天前,伙计过来送家父的电报,说亨邑县城的人都在说,汪钤身上任之后,脾气很坏,经常在公堂上辱骂属下,加上水土不服,两只眼睛红得出血,额头上还长了个包,寿桃似的,如今衙门的人私下都叫他‘寿星公’。”
二人听说汪钤身蒙尘,都长吁短叹,居然高兴不起来,又聊了几句,郑亦侠便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开始挖地道,把泥土堆在院子里,晚上再挑出去,倒在教堂后面的荒地上。
他们一连忙了三天,到昨天晚上,终于将地道挖好,一人多高,三丈多长,十分空阔,足够他们在里面藏身。
他们又在地道口下了一番功夫,不易让人发现,晚上又把米面、豆油都搬进来,刚刚睡下,那些饥民就闯进来,惹出这场大祸。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暗感叹:“幸好挖了这条地道,不然现在教堂烧了,还真是无处藏身。”
这时已近三更,他一阵困意袭来,正要迷糊过去,忽然听见外面的呼啸寒风之中,隐约有人说话,吃了一惊,急忙看地道口时,几缕晦暗不明的红光从缝隙里射进来,摇曳不定。
他见众人正在熟睡,急忙掀开被子,穿上皮靴,摸到地道口,从缝隙往外看时,只见天上雪花飞舞,远处红光闪烁,可是一段残墙挡住院子,看不见来的是什么人。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便推开石板,一跃而出,摸到那段残墙下,悄悄伸头看时,竟然是五个衙役,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握着短刀,不住在雪地上乱踏乱踢,似乎在找地道,慢慢走了过来。
只听一个衙役低声道:“金爷,听说这钦犯是二甲武进士,咱们就算找到他,打得过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衙役道:“你小子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认得他是武进士,老子手里的刀可认不得!”
另一个衙役道:“就是!咱们好歹也练过,五个对一个,怕他个鸟,你说是不是,金爷!”
金爷道:“都少说两句吧,再嚷嚷,北京城都听见了!”
几个人不再说话,低头仔细搜查,眼看越走越近。
忽然,一个衙役低声道:“大家快来看,脚印!”
四个衙役急忙上前一看,道:“真是脚印,地上的雪也动过!”
金爷用灯笼照着地上的一串脚印,朝偏房废墟看过来,低声道:“地道在前面,大家留神!”
四人答应一声,紧紧握着单刀,和他蹑手蹑脚走过来。
仰纯丞见他们发现舒正琦端雪时留下的脚印,不敢耽搁,悄悄捡起一块瓦砾,劲运两指,对准一个衙役的灯笼弹去,只听“扑”地一响,灯笼马上熄了。
那衙役吃了一惊,急忙提起灯笼,道:“嗨,他娘的,灯笼怎么熄了?”
金爷赶紧道:“风太大,小心灯笼!”和三个衙役把灯笼朝身边拢了拢。
仰纯丞乘他们手忙脚乱,又飞快弹出三块瓦砾,打熄三个灯笼,只留下一个照亮。
五个衙役东张西望,面面相觑,忽然惊叫一声:“这是教堂,有鬼,有鬼,快逃啊!”急忙扔掉灯笼,撒腿就跑。
仰纯丞立即飞身赶上,连施重手,几下就将四个衙役击毙在地,只剩下一个瘦衙役,眼看逃走不及,慌忙转身,嘴里连声喝骂,提刀和仰纯丞斗了起来。
仰纯丞要留下活口问话,便腾空而起,使一招“鹞子翻身”,将他的短刀踢飞,又右臂长伸,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瘦衙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红缨帽也滚落一边。
仰纯丞跳落地上,喝道:“你是什么人!”
瘦衙役见他身穿千总官服,以为是来搜查钦犯的八旗兵军官,怕他们五人抢了头功,才痛下杀手,慌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卑职叫钱四喜,是县衙门的衙役!卑职再也不敢痴心妄想,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钱四喜慌成一团,“天黑的时候,卑职和这位金爷在东门当差——”
“金爷是谁,干什么的?”
“回大人的话,他是我们当差的领班,叫金六均。”钱四喜指了指死在旁边的络腮胡衙役,“我们听说教堂藏着钦犯,大人们放火把教堂烧了,都没抓到人,刚才换班回来,金爷就叫上几个兄弟,过来碰碰运气。”
“地道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金爷说,教堂后面堆着那些泥巴,钦犯多半挖了地道!”
“刚才你说,你们过来碰运气,什么意思?”
钱四喜眼珠转了几转,想要不说,又怕隐瞒不过,急忙道:“大人也知道,钦差大人说了,谁抓到钦犯,就官升三级、赏银万两。他还下令,天色一亮,八旗官兵就搜查全城,连这个教堂也不放过,提防钦犯藏进地道!”
仰纯丞听说曹士淳天亮要派兵搜查地道,又惊又气,冷笑道:“就凭你们五个,也想抓老子升官发财??”
钱四喜这才知道他是仰纯丞,吓得目瞪口呆,屁滚尿流,慌忙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不、不干小人的事,都是金、金六均的主意!他、他说,小人们在县衙门当差,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升官发财的好机会,过、过来碰碰运气!好汉,求你饶、饶了小人,真不干小人的事!”
仰纯丞冷笑一声,在他天灵盖上一拍,登时七窍流血,尸横当地。
他从地上捡过那个亮着的灯笼,又捡起五把短刀扔到一边,抬头看时,天上雪下得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