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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林海来到日本领事馆后,他被人叫到了竹木雅的办公室。他看到竹木雅打开了一个保险柜,比在“76号”见到的那个要小。他从里面抽出一根大金鱼,递给了站在门口的林海手里。
竹木雅叼着雪茄的唇翕动了下,林海就听见他的声音划在空气里,然后钻进他的耳朵里。
林海,你爱钱吗。
林海摸着那块沉甸甸的大金鱼,他审视着眼前的竹木雅。随后,他笑了。林海拿着那块儿大金鱼把它放在了竹木雅的办公桌上,他说,竹木先生,我爱女人。
这时候,他的眼神往保险柜里瞟去,他看见里面还放着一个信息袋。他便双手撑在桌子上,对竹木雅说,如果竹木雅愿意给他钱,他也不会拒绝。竹木雅就笑了,很显然,他对林海的这种反应很满意。
他们听到三声敲门声,随后川村四郎走进了门,他对着竹木雅说,荒川缘玄要求林海去一趟“76号”。他在询问竹木雅是否同意。
竹木雅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将视线死死钉在林海身上,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他们的老朋友。
林海说他当然愿意。
就这样,当林海坐着竹木雅的车来到“76号”时,荒川缘玄就在二楼的窗户上看着他。林海迈着步子,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当他走到二楼拐角处时,突然冲出一堆人将他团团围住。林海认出来那些人都是“76号”的特工。
他被人从背后打昏,那条他一直围着的卡其色围巾在拉扯途中掉落在“76号”公馆的大厅地毯上。它躺在那奢华的地毯上,像是误入富人区的穷乞丐。
林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双臂被绑在木桩上,这让他想起了刚回到上海时的情景。他环顾四周,火炉子里的烙铁已经通红,老虎凳辣椒水这些都备得充足。而站在他面前的,是唐文杰。
唐文杰也不说话,他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哈德门香烟,烟蒂在他的脚底围了个不规则的图形。林海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模样,迟迟没有出声,他早就预想到了这种场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审问他的人会是唐文杰。
终于,唐文杰开口了。他说如果他不来,还是会有别人来。
林海就笑,他问他游魂怎么办。在那之后,林海看着唐文杰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随后他用着愤懑的语气回答道。
她不会有事的。
林海这才正了神色,他问为什么“76号”要抓他。唐文杰就说,你是间谍,你的目标是肃清名单。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门外的荒川缘玄也不急,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表演。
直到竹木雅的出现。
他一直都处事不惊,包括现在这种情况也是一样。他说,林海已经被他们特高课策反了,他们内部的事荒川缘玄还是不要插手。而后者则拒绝了,他说,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竹木雅只是伸出一只手,做出了嘘的动作,他让荒川缘玄安静下来。随后,他推开了审讯室的门,示意唐文杰出去。
他站在林海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你喜欢什么。
女人。
还有呢?
钱。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为我做事。
好。
这是一场无厘头的对话,竹木雅对荒川缘玄笑着说,现在他有理由带林海回去了。而荒川缘玄则用看怪胎的眼神打量竹木雅,在林海被松绑并带出审讯室时,荒川缘玄突然沉声对竹木雅道:
“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陛下的。”
而回答他的,是竹木雅和林海的背影。
在他们回到日本领事馆后,竹木雅对林海说,游魂是日本人,她本名叫景尚凉木子,四岁时跟着父母移居到了中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林海头脑里发出轰的一声,他甚至都要站不稳。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接过了竹木雅递给他的一瓶汽水。竹木雅说,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借酒消愁,但是酒会让人不清醒,所以他递给林海的是汽水。
林海看着手中玻璃瓶的汽水,他认得这个牌子,正广和。这是上海牌的,曾经风靡一时。
他问竹木雅为什么要这样做,救他,然后告诉他游魂的事。竹木雅就笑,并没有回答林海,而是一转话锋,提到了陆曼。
现在你该去看看陆小姐了。川村君,带着林海去审讯间。
林海跟着川村四郎走在路上,他的确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拧开瓶盖,边走边喝。在进入到审讯间后,他将手里的空瓶子随手扔在地上。
在审讯间里,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毕竟陆曼是红极一时的女星。但映入林海眼中的是陆曼浑身是血,血痂掺着新伤的模样。她小声地痛吟着,面上尽显狰狞。痛苦已经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看到她脸上有一道如同蜈蚣一样的长疤,从左耳朵一直蔓延到右眼。川村四郎对他说,竹木先生已经很照顾这个死咬着牙的女人了。
林海从审讯间出来的时候,他被特许今天可以随意出行,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整。
他走在街道上,在拥挤的人群里,林海有一瞬觉得自己最终也会落得和陆曼一样的下场。尽管他们效忠的人不同,但他们从事的都是同一种工作。
他们都在试图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中国。
肃清计划,竹木雅一定知道了林海的目的,可他还是在纵容着林海。这一切都是因为远在重庆的林舟。
竹木雅在等待林舟成功的消息,也是在等待那两个月的期限。
林海整理着他杂乱的思绪,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往唐音家去。
他在唐音家看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满面愁容,嘴里叼着半尺长的黄铜水烟袋。唐音对他说,这人是郑霍,陆曼的丈夫。
他觉得自己现在跟郑霍就像两只无头苍蝇,但郑霍比他还好些,因为他能明确他自己的身份是中共潜伏者,而林海什么都不是。
他说,因为游魂是日本人,所以如果这时候她像军统传递假情报,那么他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郑霍见林海如此坦诚,他也不再藏掖,只说他家里现在还藏着一个联络员,他是以表亲的身份住下的。林海就笑了,他说,陆曼现在状况很不好。
亮堂的客厅坐着他们三个人,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却又彼此牵扯着,剪不断,理还乱。郑霍开始长篇大论,他讲了很多没用的小事,讲得他自己口干舌燥,眼冒泪光。林海听着他的话,就想到了自己和唐音。
他很同情郑霍,对于陆曼和郑霍的曾经,他很有代入感。
郑霍希望林海能救出陆曼。唐音说,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她支持这个行动。林海没有推辞,他不知道唐音和陆曼怎么结识的,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关系那么要好。
他也不关心那些,毕竟他不在意女人们之间的事。不过现在的营救计划,是轮到男人出头了。
当林海在晚上回到樱木居的时候,他看见游魂穿着一身淡蓝和粉红为主调的和服站在栈道上,像是一个普通的、在等待着丈夫回家的日本女人。
她没有扬起他熟悉的笑,而是绷着面,用冷漠的语气说,林海,竹木先生让我来跟你聊天。
林海就笑了,他说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游魂没有否认这一切,但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等到林海与她擦肩之后,她便迈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她说,你会有很多想从我这里知道的。
你不会让我知道的。
我会的。
为什么?
因为竹木先生让我如实告知。
林海将她请进了屋子,他坐在床上,翘起腿。林海的身影被台灯的光圈笼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街角饭店“百味香”里被火烤的鱼,而游魂是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