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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落尽,拂过山间的风已经带了微微的凉意,宣示着冬日来临的气息。起伏的群山里,小苍河河水静静流淌,水车一如往昔的转动,孩子们走过下山的道路,谷内的街道上不多的居民走动。由于大队的出动、西北白热化的战局持续。谷内的练兵场上显得空荡荡的,气氛并不活跃,连日以来,都是肃静的氛围。
谷内的每一个人,也都在关心着外间战局的发展。
宁毅走在山腰上,望着下方的情况。
大战爆发之后,这是第十一天,消息的传来有一定的延迟,但宁毅知道,此前的每一天,华夏军与女真军队的战斗都是在最激烈的程度上进行的。不久前传来的第一份决定性的战报令他有些意外,确认之后,则变为了更为复杂的心情。
在此前的战斗中,由于激烈的战况与混乱的局势,导致不少华夏军士兵与大队脱离,这样的情况下,九月初四晚,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士兵小队在寻找主力的过程中于庆州宣家坳一带伏击女真本阵,意外立下功劳。这二十余人于深夜时分在女真临时营地发动袭击,疑似袭杀了女真西路军主将完颜娄室。
这一开始传来的消息还是疑似,因为消息的主体还在战斗上。
九月初四晚,九月初五凌晨,以这二十多人的突袭为导火索,宣家坳一带的战斗爆发到了惊人的程度,那惨烈无比的对冲和缠斗是令谁也没有想到的。原本在此前九天里每一天的战斗都算不得轻松,但最大规模的对冲和火拼前后也就爆发了两次,而这天夜里,两支军队第三次的展开了全面对冲。
一开始接敌的是负责夜袭的华夏军第四团,但女真人随后的反应便令得宣家坳附近的华夏军士兵都被动员了起来。此后不久,便是场面混乱的全面接敌,女真人的骑兵豁出了最后的力量,竟在夜间发动了大规模的冲锋,而刘承宗等人再度将炮阵推上前方。
在这之前,为了避开华夏军的炮阵,娄室的每一次用兵都非常小心。但这一次女真人的进攻几乎是迎着炮阵而上,初时的惊愕过后,秦绍谦等人意识到了对面指挥系统失效的事实,开始冷静应对。女真人的疯狂和强悍在这天夜里仍旧发挥了极大的破坏力,混乱而惨烈的大战结束之后,女真大队溃败后撤,死伤难计,成为导火索且争夺最为激烈的宣家坳废村一带,双方互夺留下的尸体几乎堆积成山。
根据大战之后初步收集的讯息,事情指向了完颜娄室在宣家坳废村中被二十余名突袭士兵杀死的方向。而不久之后,战场那边传来的第二份信息,基本确定了这件事。
战场的消息寥寥数语,很难想象位于前线的人经历了多大的艰难。对于完颜娄室这纵横战场数十年的战神突然被杀死的事情,宁毅多少感到意外,但也并不是无法理解,此前八九天的激烈对撼,每一个环节的厮杀与对冲,有那种提升到极点的精气神,华夏军已不逊色于任何军队。而有那种即便在惨烈的大战后脱队也要回来,费尽力气也要给对方狠狠一刀的士兵,他们的每一个人,也并不比完颜娄室卑微多少。
只是完颜娄室若真的死去,往后的许多事情,可能都会比以前预计的有所变化。
打一打、拖一拖、谈一谈再打一打跟女真人不遗余力的进攻毕竟是不同的。
秋天过后的西北山谷,落叶去尽后的颜色总显出凝重的枯黄和苍灰色。宁毅在心中咀嚼着这些东西,也只是感慨罢了,自女真南下之后,世事每如铁流,到如今中原沦陷,千百万人迁徙流亡,谁也不曾独善其身,既然身处这漩涡中心,退路是早已没有的了,他虽然感慨,但也不至于会感到害怕。
想了一阵之后,他回到房间里,对前方的讯息做出回复:
其一、令竹记成员立刻对完颜娄室阵亡的讯息做出宣传。
其二、建议前线保持谨慎,提防有诈,同时,若娄室阵亡之事属实,则不考虑任何谈判事宜,于战场上尽全力击溃女真大部队为要,只要尚有余力,不可放任何女真人逃亡,对不投降之女真人,于西北一地赶尽杀绝,务必使其了解华夏军之实力强大。
其三、……
江南,女真人的搜山捡海,此时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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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家坳的这场大战过后,西北的战事并未因为女真大军的溃败而平息,此后数日的时间里,激烈的战斗在各方的援军之间展开,折家与种家有了先后两次的大战,庆州边缘,各方势力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断。
有关于娄室被杀的消息,重整军势后的女真队伍始终不曾对外确认,但在此后各种讯息的不断发酵中,人们终于渐渐的意识到,完颜娄室,这位戎马一生几近无敌的女真名将,确实是在与华夏军的某次战斗中,被对方杀死了。
九月初七,折可求便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九月初九这天,庆州重岗一带,失去最高指挥的女真军队与华夏军展开决战,华夏军中配备了弩手的热气球成排升空,于空中掷下炸药包,同时,炮兵阵地针对女真军队展开了轰击,女真军队在疯狂的绕行过后,在原本完颜娄室的亲卫部队的带头下,对华夏军展开全面突击,然而对于此时的华夏军来说,这样勉强的攻击,基本不存在太多的意义。
这一战后,娄室的亲卫死伤殆尽,其余女真军队再无战意,在将领迪古的率领下开始溃逃,华夏军衔尾追杀,歼敌数千,此后更是由韩敬率领骑兵,在西北境内对逃亡的女真军队展开了追击。
如潮水般的溃退和死伤中,这或许是女真军队南下后最为狼狈的一战。同样的九月初九,坐镇郑州的完颜希尹在确认娄室阵亡的消息后,一拳打坏了书房里的桌子,西路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更是将宁毅让范弘济带来的那副字看了许多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这些年来,娄室在宗翰阵营里的位置,真是太重要了,在女真朝堂上,亦是举足轻重,战功赫赫的大将。他在战场上的功勋无数,且武艺高强,这些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早两年攻蒲州,他甚至还是以一人带三名甲士登城,四个人的拼杀便在城头打开了缺口,没有人想过,他竟会突然死在战场之上。他几乎是无敌的英雄。
同样的,在得知娄室阵亡、西路军溃败的消息后,兀术等人在江南的攻势正摧枯拉朽一往无前,银术可攻下明州,他原本算是有善心的将军,破城之后对部众稍有约束,得知娄室身死的消息,他对士兵下了十日不封刀的命令,此后女真人在明州屠杀时日,再以大火将城池烧尽。
“这笔账,记在西北那人的头上。”银术可如此说道。
此后,女真东路军屠城数座,长江流域尸骨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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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还在蔓延,在那血的颜色里,他抡着手上的东西,将按在下方的女真将领砸得面目全非,然后他将那人头剁了下来,哗的提在手上,扔向空中。
“来啊——”他大喊。
周围的同伴都在靠过来,他们结成阵势,前方,无数的女真人冲过来了,刀枪将他们刺得直退,战马撞进来,他挥刀砍杀敌人,周围的同伴一个个的被刺穿、被砍倒下去,尸体堆积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也倒下了,鲜血渐渐的要淹没一切……
他睁开眼睛时,前方是白色的天光。
卓永青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他位于某个安放伤兵的房间里,旁边的床上有人,纱布裹住了半边头脸,却依稀能看出是班长毛一山。
“嘿,小子醒过来了?”毛一山在笑。
他又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发生的事情。
宣家坳的那个晚上,他们遇上了完颜娄室——他杀了完颜娄室。毛一山说起时,卓永青还并不相信,但不久之后,宁先生等人来看过他,他才知道这是真的。
在宣家坳那一晚的血战,废村之中死伤无数,然而最后占了上风的,却是杀过来的华夏军。他们这一群二十多人,最终抱团在一起,救出了七名重伤员,其中两人在不久前死去了,最后剩下了五个人活着,他们如今便都被暂时安置在这房间里。
这五个人是:卓永青、罗业、渠庆、侯五、毛一山。
在此后的时间里,五人已陆续醒来。冬天,外头下起雪了,他们养了近两三个月的伤,外头的战事早已打完,折家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据城以守,种家军在华夏军的支持下,愈发壮大了影响,女真军队还在中原和江南不断杀戮,但总算,西北已暂时的太平下来。
五个人此时是被安顿在延州城,宁先生、秦将军等人也偶尔来看看他们。罗业伤势好得最快,渠庆最慢,他的左手被砍掉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说不定往后要变得瘸瘸拐拐的,毛一山被砍得破了相,侯五的伤势与卓永青差不多,好了之后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当然,卓永青的手被刀子刺穿的地方,结疤之后也会偶尔痛起来,或者不方便做事,这只能算是小伤了。
因为手上的伤口,卓永青偶尔会想起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哑女。
由于卓永青的家人便在延州,伤势渐好之后,他回去住了几天。过完年后,五人都已经好起来,这一天,他们结伴出去,庆祝身体的痊愈,几人在酒楼里点了一桌席面,罗业对卓永青说道:“小子,我真羡慕你……居然是你杀了娄室。”不过,类似的话,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卓永青颇为不好意思:“我、我现在都还不知道是不是……”
他们往地上倒了酒,祭奠死去的亡魂,不久之后,罗业举起酒杯来,顿了顿:“如果在书里,我们五个人,这叫大难不死,要结拜成兄弟。但是做这种事,是对死了的,活着的人不敬,因为我们、华夏军、所有人……早就是兄弟了。”他抿了抿嘴,将酒杯晃了晃,“所以,各位哥哥弟弟,我们干杯!”
卓永青捧着酒杯:“干杯……兄弟。”
他们没说更多的关于五个人有多特殊的话,他们谁都不特殊,也并不见得因此就要抱团。这是对死者的不敬。他们从各个不同的地方过来,汇聚在一起,如同已经死去的、仍然活着的所有华夏军成员一样。
然而,在此后多年的岁月里,卓永青都一直记得这一天,无论在此后,他们经历多少多少的战争、分合、苦难、抗争、呐喊乃至于永诀,他都能始终记得,许多年前,他与那样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人们,汇聚在一起的情景。
那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大难不死的冬天,西北,迎来短暂的和平。
窗外大雪漫天。
以及,他喝得好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