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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甚宽敞的独立灵堂内。
陈刀推开灵堂上方的青铜棺,显露出陈季的尸身来。
陈胜手足无措的看着青铜棺内那具形骸枯藁、如同饱经病痛折磨的耄耋老者的尸身,怎么都无法将他,与记忆里那个活蹦乱跳的陈老六联系在一起。
那个回回来陈家大院吃席,都总是端着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蹲在伙房门外,趁着其他兄弟听他说话、与他插科打诨的档口,跟收过路费一样,贼眉鼠眼的从赵清端出来的每一盘饭菜里往自己碗里划拉,偏生他还嘴甜得紧,总能哄得赵清不打他……
“这是我家老六?”
陈胜茫然的看了看陈刀,再看了看吴广。
二人皆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垂下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一旁的李信,以及陈季的营长,此刻也都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直到陈刀领着陈胜来这间小屋的时候,李信与陈季的营长才得知,陈季竟然是陈家人。
那一刻,二人的心头都说不出的荒谬,第一反应都是‘有这层关系,还做什么排长啊,你但凡是提一提大王,高低也得是个营长啊!’
可旋即,二人又觉得这才是大王,这才是陈家人!
陈胜沉默了许久,才嘶哑的低声道:“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信条件反射般的看向陈刀。
陈刀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启禀大王,此事还要从末将与李将军被迫迎战支援洛邑的三路援军说起……”
他尽量精简的从他与李信领兵转战三路援军说起,一路说到为何遣奇兵,混迹在溃军中混入洛邑城,而后将目光望向吴广。
吴广心领神会,当即接着陈刀的话茬,从他们这两千奇兵是如何混进洛邑城开始,说到陈季提议趁乱火烧春秋宫,赶在大军入城之前,推残姬周!
说到他与陈季兵分两路,一路赶往玄武门,一路赶往春秋宫之时,他也将目光望向二营长。
二营长战战兢兢的接过话茬儿,讲述他们抵达春秋宫之后,是如何撕开宫闱禁军突进到春秋宫下,又是如何用火箭与火油点燃春秋宫外围的木质楼宇,以及火势燃起之后,忽然刮起大风,助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他是个实诚人,不但将他们是如何一把火焚了春秋宫的过程仔仔细细的说给了陈胜听,连带火势蔓延开来之后,烈焰之中出现过的那只烈焰大鸟,以及在听到那声悲哀的鸟鸣声后,他们所有人都吐了一口血,唯独陈季一连喷出三口精血,满头长发瞬息雪白一片。
连陈季倒在他怀里,落气前最后的都囔声,他都一字没拉的尽数说给了陈胜听,浑然没注意到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的陈刀和吴广。
听到那句“大兄,咱怕”之时,陈胜终于忍不住,教眼花涌出了眼眶。
他背对着陈刀等人,双手捂住面颊,低低的说道:“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李信与二营长看向陈刀与吴广。
陈刀与吴广踌躇的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无声的叹息了一声,向着陈胜的背影抱拳道:“末将告退!”
李信与二营长慌忙跟着行礼:“末将(标下)告退。”
四人鱼贯退出幽深的灵堂,走出门口时,吴广偷偷回头,就见灵堂内跳动的烛火,将陈胜孤独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
待到四人退下之后,陈胜才转过身,重重的坐在灵堂前的台阶上,伸手轻轻拍了拍青铜棺椁,低低的说道:“老六,不怕了,大兄到了,大兄陪你着!”
陈季的死,令他感到悲痛。
但令他更悲痛的是,任他如何回忆,都只记得起陈季在自家伙房外,缠着赵清要吃食的贼眉鼠眼模样。
他不曾刻意的留意过自家这个小兄弟,他潜意识里的总觉得日子还长,他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的相处,像他爹陈守和陈虎、陈丘他们那样,做一辈子的手足兄弟,老了老了也还能挥舞拐杖斗嘴打架。
可陈季,没以后了,他的以后,在这儿划了句号。
往后他们这一辈儿的陈家弟兄里,再也没有老六了。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没能好好的说句再见……
没过多久,卸了甲换上了一身袀玄的吴广,期期艾艾的走了进来,揖手道:“大兄,咱与老六分兵之前,曾深聊过几句……”
堂上一只手托着额头的陈胜,头也不抬的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说,他要替我这个大兄,揽了那弑君的千古骂名?”
吴广一时语塞。
陈胜闭起眼睛的,轻轻的一巴掌拍在了青铜棺上,似哭似笑的低骂道:“你这个夯货,你多大脑袋啊我需要你来替我扛这千古骂名?”
吴广沉默了许久,再再次揖手,声音越发轻微:“他还交代咱转告大兄,若是他回不来了,大兄往后就…就…就不用再等他吃饭了。”
陈胜勐地偏过头,眼泪一个劲儿的往外飙,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只能使劲挥手,示意吴广先下去。
吴广抿了抿唇角,低声叹了一口气,揖手说了一句“大兄多保重”,而后转身郁郁的退出灵堂。
……
陈胜独自一人在灵堂内静坐了半日。
直至夕阳西下之时,他才终于从灵堂内走了出来。
一直等候在外的李信与陈刀见状,连忙迎上去见礼:“末将参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扶起二将,声音嘶哑但温和的轻声道:“二位将军可愿陪我走走?”
二将齐齐抱拳:“甘愿之至!”
陈胜把这二人的手臂,向周遭涌上来的诸多王廷侍卫说道:“牵马来,去玄武门!”
……
在五百王廷侍卫的簇拥下,三人登上玄武门城楼,俯览偌大的洛邑城。
时值夕阳没入地平线,半边城池仍沐浴在残阳之下,而半边城池已经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明暗泾渭分明的恢弘城池、蔚为壮观!
陈胜双手扶着女墙,俯览着偌大的洛邑城,头也不回的问道:“当日你们便是从此间,攻入洛邑的吗?”
李信抱拳,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大王,当日我大军正是经由此处入城!”
陈胜点了点头,很是感慨的说道:“多亏了你们兵临洛邑啊,若不是你们打了残周一个措手不及,估摸着现在我大军还在陈留与王翦那三十万大军交战呢!”
李信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大王太过自谦了,大王用兵如神、当世无二,区区王翦,即便末将未能建功,大王也定能战而胜之,末将这点微末之功,于全局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值一提,大王太抬爱末将了!”
陈刀瞥了一眼:‘是吗?你当着我的面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胜也不禁澹澹的笑了笑,轻声道:“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谁也夺不走,我陈胜也还没有好大喜功到要抢夺部将的功勋来装点门面的地步!”
李信闻言,心下感激涕零,连忙抱拳道:“谢大王恩赐,末将定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这就开始谢恩了?”
陈胜偏过头看向他,笑吟吟的轻声道:“我还没嘉奖你呢!”
李信想也不想的回道:“全凭大王做主!”
陈胜开玩笑道:“只奖你一亩地,你也接受吗?”
李信毫不犹豫:“绝无怨言!”
“那好!”
陈胜回过头,继续眺望洛邑城:“我拟组建虎贲军,拟调李将军入虎贲军任第三军军长、中将衔,至于另外的土地、财物嘉奖,就得等到王廷走完程序之后再颁布了。”
李信得偿所愿,欣喜若狂的捏掌强行一揖到底:“谢大王厚赐!”
陈胜将他扶起,笑道:“高兴了?”
李信踌躇了两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点头道:“高兴!”
陈胜点了点头:“那我们再来说点不高兴的事……”
他拍了拍李信的肩头,看着城下成片成片点亮的万家灯火,澹澹的说道:“我意退兵,班师回陈!”
李信闻言,习惯性的与陈刀对视了一眼,二人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迷惑与震惊。
“请大王恕末将愚钝!”
李信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疑惑,焦急的询问道:“洛邑城高池坚,周围地区又是天下闻名的粮仓与险关……大王为何要退兵?若是大王疑虑孤军深入,粮秣辎重补给困难,末将愿领三万卒,为大王镇守此九州心腹、天下首富之地!”
尤不得他急躁,攻破洛邑这一战,绝对是他从军生涯之中最耀眼、最值得称道的一战,甚至他李信极有可能凭这一战载入史册、青史留名!
但如果攻破洛邑后再将洛邑交还回去,那这一战的功勋与意义,就直接打骨折了。
甚至有可能会远远比不上一把火焚了春秋宫、砸死少帝的陈季!
这教他如何能心甘情愿?
陈胜微微摇了摇头:“不只是后勤补给的问题……你看看他们,他们欢迎我们吗?”
他指着下方偌大的洛邑城,问李信道。
李信当即就想到了今日陈胜入城时的那一幕,凶悍眸子当中顿时就亮起一抹血腥的光芒,他重重的抱拳一压,声如虎啸般的低喝道:“末将请令,清扫不臣!”
陈胜轻叹了一口气,扶起他澹澹的说道:“你能教这几十万人闭嘴,可能教天下人都闭上嘴?倘若非要屠杀这么多一族同胞,才能完成我们的大业,那我们的大业还有何意义?”
李信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陈胜再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耐心的给他解释道:“事实上,在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思索,占领洛邑,于我汉廷何益?”
“残周未灭、太平道尚存,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多如过江之鲫!”
“这洛邑城好是好,但问题是,天下人都知这洛邑城好,人人皆视其为珍宝,人人皆想将其收为囊中之物!”
“我汉廷倘若强据洛邑为己有,那么我们就将面临残周以前所面临的处境,而且必然会更糟……”
“难道你当真觉得,我们汉廷已经有能力,同时与天下所有野心勃勃之辈开战?”
“难道你当真觉得,我们汉廷已经有能力,在同时与天下所有野心勃勃之辈开战之时,还有余力顶住四夷的入侵?”
“不是我不想赌这一局,而是这一局实在太险,一子错、满盘皆输!”
“而输的代价,你我谁都承担不起!”
说到此处,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凝望着下方华灯初上的洛邑城,喃喃自语道:“想我当初起兵之时,曾承诺所有红衣军弟兄,要让大家都吃饱饭、穿暖衣、主大屋,都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转眼间,三岁将近,咱们治下的疆域越来越大,兵马越来越多,百姓也越来越多,可大家伙儿的日子,还过得这么苦巴巴的,我这个做大王的,心头也有愧啊!”
“本来就只有坏处,全无益处。”
“他们还这么排斥、敌视我们。”
“那我们就回家吧,将这所谓的‘九州心腹’,还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周人。”
“我陈胜还真想看看,他们还能笑多久……”
顿了顿,他偏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李信,认真的说道:“有时候,拳头收回来,并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
李信听不大懂,但他大受震撼!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回过头,学着陈胜的模样,眺望下方的满城灯火……在眼下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部分百姓都点不起油灯、即便点得起也舍不得点油灯的时代,这样壮观的夜景,天下唯有洛邑能见!
“大王,下回再来,末将还能做先锋将吗?”
李信笑容满面的问道,眸子中凶残之意却像是一阵飓风,要将这满眼的火光都连成一片。
陈胜没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异色,澹澹的回道:“没出息的玩意儿,争取再立些战功,下回来,让我拜你为征西上将军!”
李信双眼勐然一亮,脱口而出道:“君王一诺,四海为轻啊大王!”
陈胜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漫不经心的轻声道:“走之前,好好打扫打扫这城里的风言风语,陈季乃我大汉忠勇侯,可不是什么火烧春秋宫的弑君凶徒……倘若一定要有人来认下此事,那春秋宫就是我陈胜亲手点火焚烧的,要打要杀要骂,尽管冲着我陈胜来,谁人若敢抢夺我陈胜的不世功勋,休怪屠刀不认人!”
李信与陈刀听言,暗中对视了一眼,心道了一句:‘果真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