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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
金宋之争偃旗息鼓,司马隆、薛焕、束乾坤、楚风月一干人等,翘首等候着为他们殿后的王爷回营。
“曹王。”谋士上前帮忙褪下他染血的战衣,分辨那血并非王爷自己所流,故而神色稍有轻缓,“案上庆功酒尚温。”
“林匪入主吕梁五岳,不知我大金千家万户,会添多少孤坟荒骨。”看得出完颜永琏并不是那么高兴,也不认为这是庆功之酒。
“此夜我军死伤,当以千计。”凌大杰清点战局、晚于王爷片刻才归,听得王爷叹息,凌大杰也面露悲悯。
“他们应也损失相当。”楚风月低声推测,这一战,王爷和林阡各自的上中下策全都打了个错手,旗鼓相当,两败俱伤。
“相当?”束乾坤愤然开口,“若非郢王爷的黑虎军突然冒出,何至于此!”司马隆虽迟钝却心思缜密,缓过神来赶紧拉了拉束乾坤衣袖,卿旭瑭在一旁脸色苍白、没有反驳,凌大杰回头一瞥、刚好看见这些细节。
“我听闻凤箫吟救局仓促,显然林阡对这出将计就计始料未及,若非她运气惊人,林阡必调控无力,曹王策谋并无遗漏。”谋士顺着束乾坤的话分析,凌大杰听到凤箫吟三字,一愣回神,太多话想说,却岂能不分场合。
“那时林阡一定手忙脚乱,不过我也同样出乎意料。”完颜永琏回忆战局,难得一次心有余悸,“谁知林阡背后外援究竟多少、会否去动我方本营来解局?当时当地,我便只能对自己说,他既然选择用反间计而非正面挑衅,说明他能够随时调控的外援必定不多。”
“王爷料得不错。”万演对完颜永琏那般紧迫情况下的睿智淡定心服口服,“诸葛舍我、田揽月等人,不过是常与扶澜倾城把酒言欢的风雅之士,在五岳排不上号。”
“我原先叹惋,我计虽赢、人却输。不过见到你时,这份遗憾便全然消除。”完颜永琏极尽欣赏,过来挽住他手,万演受宠若惊,顿觉全身发麻,更见王爷邀自己坐下,亲自斟酒给自己,这情景做梦都不曾想,“万将军,本王得你一人,胜过林阡他得三个。”一隅,岳离听到这句“人却输”,脸色变得死白,鲜有一声不吭。
薛焕原还为解涛伤势担忧,见此情景露出些笑来,急忙提醒怔在原地的万演:“万弟,还不谢过王爷?”
“谢王爷!”万演急忙捧杯,一饮而尽,饮罢,胸腔微热,却生悲情,噙泪发自肺腑,“王爷,万演还想请求王爷一事,万演在孟门柳林,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他日,万演不想对他们……”
“先前对你承诺,至今半字不改,终有一日履行。”完颜永琏点头郑重。
“我会将他们带来。”万演暗自立誓。
人群退散,司马隆、凌大杰在卿旭瑭身边一左一右。
“我先前想,你朔风刀出了名的适合群杀、却不利于单打独斗,尚还蹊跷,天下武功不是应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吗,今次阵中才知道,你这朔风刀,原是专门为了战场而生。”凌大杰明为赞叹,暗有所指。
司马隆走着走着,忽然也笑了一笑:“真难想象,去年此时,我还是‘司马先生’,今日却也是当仁不让的战将了,豫王他在天之灵,也当为我高兴吧。”
卿旭瑭岂不知这弦外之音,却实难预料那来龙去脉。他一向忠于郢王,此番河东之战被兵阵裹挟久了,难得激出些保家卫国的热血来,未想当曹王领着万千金军在前线不顾生死,郢王的黑虎军竟有意无意地去帮宋军?!有那么巧吗,刚好冒出来?
原本,曹王的思路至少比林阡早了一分左右的时间,即使林阡当机立断打金军后方也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望着金军对他前后夹击、所谓的破釜沉舟终成蚍蜉撼树,然而,“凤箫吟运气惊人”?是凤箫吟运气好,还是郢王故意送筹码?生生帮林阡的后方多撑了一分等到外援,错失了剿灭宋军的最佳机会,否则凤箫吟海逐浪不死也伤……束乾坤被制止的话他卿旭瑭也想问,王爷,国难当头,个人得失,孰轻孰重,分不清楚吗!
清晨,在黑龙山远眺黄河,浪潮咆哮,雾气苍茫。
昨夜风流,尽被那浪捡雾殓走了。
然而谢清发的灵堂内,五岳几个当家,除了略有知情的丁志远,赵西风等人都还迷迷糊糊状况外。
“昨夜金宋血战,大嫂不在,我等都不敢妄动。”赵西风是不敢,也是不愿妄动。
“昨夜我与林阡秘密谈判,不料遭遇岳离偷袭,他因为南山上的屈辱向我行凶,林阡为了救我身受重伤。也正因林阡失踪,才引发这金宋血战。我虽想立即为你大哥复仇,但那林阡以德服人,竟说为表合作诚意、不动我五岳一兵一卒。”燕落秋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天花乱坠。
“林阡他,对大嫂,对我们,皆是恩同再造。”赵西风当然知道现在金宋两败俱伤、自己又能如愿以偿地中立……大概是中立偏向于抗金那种立场,回到了最开始不用在风口浪尖而是被人求着的高姿态……这样天大的好事他当然发自肺腑地感激林阡。
“嗯,恩同再造。”燕落秋暗自发笑,继续翻云覆雨,“桃花溪百转千回,岳离如何能轻易找到我刺杀?我思忖着,万演已将我五岳的机密泄露给了金军,山中一些要道,怕是要被迫重新改。”
“不错,我听说万演他果真降金了,他帮金军扳平了这一战。”田揽月附和。“这难道不是必然!?”丁志远义愤填膺。“大哥尸骨未寒,他便去效忠仇敌!”赵西风难掩气恼。
“是的,三当家叛变了,昨夜出卖我,将来也必出卖他人。”燕落秋看向一边那几个含泪动摇的万演死忠,“众位可想好了?随我一起抗金,他日战场,便会与这昔日兄弟兵戎相见。”
“兵戎相见,立场分明,便不再是兄弟。”他们在燕落秋的注视之下,咬紧牙关闭上泪眼作出这样的决定。
“好。”一笑,局面尽在她股掌之间。
等人少了,田揽月身后一个老奴打扮的人,踉跄跑到燕落秋身边提醒:“什么‘随我一起抗金’?他们五岳抗金就行了,那掀天匿地阵里,你是金阵中人,你哪来的闲情公然抗金?”
“那阵法,我本也就没参加啊。”燕落秋洒脱一笑,“现在就更不参加了。”
“都怪为父,将你娇惯得这样任性,然而这分明逆天而行。”燕平生连连摇头,不予认可。
“你见过夫君在宋阵、妻子在金阵的?说不参加那肯定不参加了。哪来那么多天命,天命还说我此生会爱无数人呢。”燕落秋偏就任性地说。
“收回这夫君妻子,别以为穿嫁衣就算嫁了,为父差点着了你的道!”燕平生愠道,“为父答应了吗?明媒正娶了吗?半点不到,礼都不成。”
“现今安宁的黔西为媒,未来风雅的河东为礼,还不答应?”燕落秋安静却笃定地回眸看他。
“不行,他终究是那叛逆的弟子……”燕平生还想挣扎。
“但他也是父亲的弟子啊。”燕落秋微笑,既胁迫又恳求,“那天地人、风虎龙、云鬼神,实则已经通过你给的口诀,在他刀里统一在一起了。”
燕平生一愣,连连摇头:“等他打出来再说吧!在那之前,为父不能见你被他占半点便宜!”
“父亲。”“嗯?”“我想他了,这就去占他便宜。”那丫头明眸流转,巧笑嫣然,倏忽便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正午时候,天边红云翻卷,河水奔腾不绝,硝烟不曾散尽,轻笼着碛口山谷,丘壑中轻轻摇动的草木花,被风一拂不经意就染上血。
燕落秋回到桃花溪时,见林阡伫立树下怅惘,一身玄衣,白发如雪。她步步靠近,意识到他心情不佳,于是留了几步,坐地抚起琴来,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婉约之风,却一样动人心弦。
“这是何曲?”他缓过神来,转身问她,只觉心中温暖,不像先前郁积。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燕落秋微笑,“易安居士的《蝶恋花》,我与她共鸣却比她好些,毕竟此刻不用相思。”
一阵罡风过境,满溪桃花逐流,突然之间起风,原是这一瞬林子里添了个不速之客,来心似箭,迫不及待,一袭白衣才刚从天而降,便轻飘飘落在了燕落秋的烛梦弦旁:“琴艺没我出色,我会弹江湖一倦客的《花间醉》。江湖何处不相随,情湮梦落几人归,遥见风烟埋旧路,千帆过尽已无悲。”
林阡方从窘迫中走出,喜不自禁来迎:“吟儿……”
“这曲,听来不错。”“自然不错,还可治愈内伤!”“当真,吟儿可愿教我?”“行,那你也把《蝶恋花》抄给我。”
她俩原还一副势同水火的架势,不料吟儿那个爱听好话的,才被燕落秋恭维了一句,便麻利地对她倾囊相授,燕落秋又是个善于勾人心魄的主,主动唤吟儿为吟儿,几番耳鬓厮磨,便哄得吟儿在琴边笑逐颜开。
看到吟儿时林阡就看到捷报,知道盟军已然安定,终于完全放下心来,然而等了吟儿半天也没见她要把自己接回去的意思,更有种要留在这桃花溪吃过晚饭再走的感觉……林阡初还在旁看着等着,后来见她二人如胶似漆、琴瑟和谐,他一时困乏便不慎躺石头上睡着,再醒来时,她二人皆在他眼前望着他,一个面带焦急,一个假装不急却根本也急坏了。
“喝了好几碗药,还是没起色吗?”燕落秋关切地问。“好多了,只是缺觉。”林阡摇头,强打精神要坐起。
“哪里来的大夫,比樊井还厉害?”吟儿当即喝起醋来,樊大夫以前追着他林阡灌药他都不肯啊,今次居然听话喝了好几碗那么多?!
“哦,叫慕红莲,医术不如樊井高明,脾气只能说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林阡居然没有转过弯来,还一五一十地把两个人做了比较。
吟儿看他木讷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直接往他衣衫揭:“我看看服侍得怎么样!”燕落秋急忙拦住她手:“小心,这绷带不能蛮拆……”
“谁蛮了!”吟儿怒极反手就是一剑,燕落秋本能立即提弦相抗,两个人原还那么温暖和谐居然说翻脸就翻脸直接大打出手,而且不可思议地一眨眼就不可开交……
“有话好好说,打什么?!”林阡没法见缝插手,他现在武功显著最低,才握饮恨刀便腹痛难忍,总算体会到了那种无法救局、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忙着劝架和事佬的心境。
吟儿在来的路上就一直跟自己说要包容,甫一看见燕落秋绝色姿容更是难以招架,那又如何,一遇上导火索,还是醋坛打翻,惜音剑战意激越,一剑万式行云流水:“不是要过门吗,打赢我就过!”
燕落秋原还为了林阡只守不攻,听得这话琴弦微动,喜上眉梢,眼含笑意:“吟儿?我可当真了!”一改先前的连连后退,“醉杀洞庭秋”“与君一醉一陶然”“我醉欲眠君且去”络绎不绝,扣琴律挟暗器急往吟儿奔袭。
“如何当真?有问过我?!”林阡既惊又怒,看凤、燕二人腾挪辗转,转眼就打出了百余招法,人和武器都化作一团光影无法分辨,吟儿剑凌厉,燕落秋琴鬼魅,这场河东之战两个人各有提升,速度当然会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此刻她俩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宣告他林阡在这出夺夫大战里根本没有话语权……
林阡委实不想看见无谓伤亡,于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全身气力都调进了手里长刀,思索着她二人若然出现两败俱伤迹象,立即掷刀去挡。当是时,凤、燕约莫战到两百回合,吟儿略胜一筹、趁势追击、连进三式,不巧燕落秋伤势未愈,刚好顿了一顿,七道防线瞬然被吟儿撕开、势如破竹,吟儿一惊,当然不想要她的命,奈何这剑势强横根本刹不住,千钧一发直冲向燕落秋心口去,危难关头,所幸斜路拦出林阡饮恨刀,将她这一剑击偏,吟儿正待喘息,眼前却弦光亮彻……
正是那一息之间,燕落秋刚巧调整招式自救,也是没想到林阡会突然犯规插手,烛梦弦杀气澎湃直打开惜音剑朝着吟儿脖颈,发现时也是断断停不下来,林阡哪料到会有这般变故,终是不该对燕落秋战力低估,竟教吟儿身受其害!电光火石林阡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抽刀抵抗,拼命以身扑上前去将吟儿带开原地滚了一圈,惊险万分好在只是他背上受了些弦震之伤,奈何摔倒在地时腹部伤口往吟儿头上狠狠一撞,直接迸裂险些溅了吟儿一脸血,他伤上加伤倒在地上,一时痛不欲生,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妖女魔女齐色变,如何还管弦和剑,妖女当即撕下自己纱裙,却哪及得上魔女扯林阡的衣衫快,不过吟儿情急之下撕得少,裹不住,唯能接过燕落秋刚好递来的衣角打结绑在一起,林阡的左腹绿黑白红霎时四种颜色交相辉映蔚为壮观可好看了。
“别打了,你们……”他终于有机会说话,她两个都是口不饶人。
“不打了,小阡,若我过门会令你性命之忧,那我便不过门,只要你好我便好。”燕落秋一脸真诚,半跪在他身旁。吟儿紧紧揽着林阡,听得这话大惊,不甘示弱也以退为进,直接把林阡放倒:“不打了,你既以死明志要娶她,我,我便只能开明些……”一边装大度,一边想喝醋,憋得满脸通红。
“我什么时候以死明志……”林阡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燕落秋那边都让步了,这家伙凭何又把他拱手不要?!
“盟主,沙少侠让我来问,究竟要何时出山?”这当儿田揽月苦着脸跑来问,可算给林阡解了围,“再不出山,我家里埋了几十年的酒,都要被他喝光了。”原来不是沙溪清急着出山啊。
“溪清嗜酒,只怕是借着酒力,撑着他自己不见血晕去吧。”林阡终于气息顺畅,为沙溪清明明晕血还不得不到处杀人的际遇一声叹息,因为这个郑王府的小王爷,他想起了曹王府的另一个小王爷,转头认真对燕落秋说:“倾城……”“不对。”燕落秋肃然摇头。
“哦,落落姑娘……”“不要加‘姑娘’。”燕落秋皱起眉。
“好吧,落落……”“落什么落。”吟儿皱起眉。
腹背受敌,林阡只能把称谓省了:“说心里话,我很欣慰,很欣赏你,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一个我极尊敬的对手复活。”林阡话音刚落,凤、燕二人皆是一怔,吟儿顿时猜到了他说的是谁,眼圈一红。
“太多人都想着天下一统、天下大同,只是,真到了命途的抉择一刻,又都走上了不同的路。”林阡道,“不论完颜永琏、或我、或魔神,都是想着以战止战,以暴制暴,方能消除不公允、矛盾、分歧,过程中不免有杀伐、牺牲。但小王爷完颜君隐、与你、与老邪后,都是想着停在这里,尽量不战,风雅安宁,一样可以渐渐地消除那些东西。”
“唉,说不一样,其实也都一样。”燕落秋幽叹一声,两个月前她之所以不参加掀天匿地阵,除了无暇分身之外,确实是心里没有金宋之分,现在,虽然有一些了,多半还是因为林阡。
“小王爷,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初衷,那曾是我、甚至完颜永琏都想达到的目标,可是随着我手沾血腥越来越多,渐渐已经不配去给旁人妄定正邪。我曾经十分羡慕他,可以二十年如一日实现理想,然而他因意外去世已经近两个月,这期间我委实也深受打击,我心想,难道那救济天下苍生的心愿竟不能得个善终?”林阡与燕落秋四目相对,真情流露,“但是我见到你时、了解你后,我忽然意识到了,小王爷从来就没有死,每有一个救济苍生的离开,便有一个救济苍生的出现,最后终究有一个能活下来,我会支持着那一个是你。”
燕落秋当然听懂了,这是一句根本上的拒绝,林阡把风雅的定义给了她、安稳的生活给了那位云烟姑娘,却把和他一致的杀戮和血腥给了唯一一个吟儿。
“你没出现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能有个盖世英雄前来吕梁,正面杀了谢清发慑服五岳中人,我若动了心就嫁给他,父亲也不会有异议。”燕落秋苦笑,略带愁绪,“可惜偏要碰上这开禧北伐、金宋乱世,注定谁杀了谢清发谁都不可能慑服五岳,而是会在第三方的推波助澜下遭到五岳仇视……谢清发终于死了,我本想为你悄然善后,谁知把自己搭了进去,居然和万演互指凶手,情急之下要与你撇清关系,只能伪装成一副深爱谢清发的样子,却百密一疏、搬石砸脚、一时之间竟不能嫁给你了。”
她这样说着,好像对林阡答非所问,吟儿却是听得呆住,才明白她竟为了林阡付出了暂时不能在人前与阡亲近的代价,那也代表着,燕落秋即使从吟儿这里获得过门资格,也并不能立即追随林阡左右?吟儿一时感动、感伤,对她的醋意、敌意一扫而光。
“然而,待到河东如你所愿风雅安定、五岳也如我所想与盟军同气连枝。那个时候,便没东西能束缚住我了。”燕落秋话锋一转,原来并未认输,并未因为林阡这句拒绝放弃。她的意思是,风雅,那终究是林阡给她的定义,她也可以为了他去战伐,而且已经通过栽培五岳在践行。
林阡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他现在其实很理解燕落秋,很简单,风七芜拒绝了他那么多次,他哪一次放弃过,最后还不是对风七芜霸王硬上弓?想到那里,心念一动,觉得这地方不宜久留,于是对她硬起心肠,长痛不如短痛,果断牵住吟儿手:“莫让溪清等久了,咱们走吧。”
燕落秋、田揽月一路送他们三个下山,经此一战,燕落秋已操纵赵西风向世人明确表示,整个五岳都将会与林阡合作、同金军势不两立,而这种看似平等的合作,在完颜永琏眼中就叫入主,林阡和燕落秋也心照不宣,这是迟早的事。
那么,作为五岳群雄未来主公的林阡,就再也不是薛焕万演不白之冤的旁观者、获利者,而是必须负全责的那一个。不过,他虽对薛焕万演皆欣赏,也不可辨驳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盟军仇敌,手握盟军无数人命。如果说出真相会引起盟军不安、河东不稳,林阡永远都不会说。
“却是又负了一份罪。”林阡来河东,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柳林,最想见的就是万演,因为掂量出他最有价值,可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到底十之八九,非但没能收服万演反而还害他失路。此外五岳其余的地头蛇,罕见地不是他林阡恩威并施来,而居然是靠一心为他的燕落秋诓骗来,诚然燕落秋得到了说假话的现世报,但他林阡,此生罪业便又深重了一分。
“但我知道,你是真心。”燕落秋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温柔一笑、为他排解,“从我兵符乱柳林的那一战,就知道了。”那一战,他曾雪中送炭,却被骗杀得大败,但从那时起,她便已经向他归心。
下山途中,忽听白虎呼啸,骤见万树生风,一直半醉半醒、东倒西歪的沙溪清,蓦地感起兴趣,直接抛下他们循声而去,徒留此地一阵酒气。
“他到底是来接盟王回去的,还是来探寻奇异……”田揽月哑然失笑。
“莫管他。”燕落秋再了解不过。
“落落?若是将来有空,你可以回黔灵峰去看看,老邪后在那里的生活。”吟儿一路心理斗争,觉得自己过意不去,于是对燕落秋示好,想着把过门资格给她。
“嗯,吟儿,别说得和诀别一样啊,还没结束呢,今晚我便去帅帐找你俩去。”燕落秋笑盈盈的。
“你……”吟儿顿时收起了对她的所有好感,不给了!
“好。记得一定要偷偷的。”林阡在吟儿身后,居然答应了!?几个意思?!什么情况?!
经过半山腰时,沙溪清终于归来,满脸兴奋:“终于又见到那白虎神兽的真容!”
燕落秋、凤箫吟难得一次同样眼光睨着他,少见多怪。
“对了,老邪后不是带了三个神兽来河东吗,为何这河东之战都打完了,我从没见过朱雀玄武?落秋,快请出来见一见啊!”沙溪清贪心不足。
燕落秋微微一怔:“这……”
说实在的,林阡和吟儿虽不像沙溪清那么迫切,也难免有好奇之心。
“小阡,我先前同你说过,娘亲一直致力于消除父亲的戾气,但父亲本性难移,看似频频收敛,有时又故意惹娘亲不高兴,还偏做出些让娘亲十分气愤的事来,屡次挑战娘亲的底线。”燕落秋看出林阡想听,于是愿意说。
林阡点头,察言观色:“若是伤心事,便不要提了……”
“唉,现在想来,也不算太伤心。”燕落秋叹道,“那年我五岁,河东在娘亲的治理下,实在是一片盛世,魔人们安居乐业,个个都清闲得很。父亲却十分生气,因为眼看着一众骁将,竟愿意刀剑生锈、全无斗志,父亲自己,不也赋闲?那日父亲带我在枣林里练琴,刚巧朱雀和玄武的守护者前来找他论理,原来,朱雀和玄武两只神兽,先是比谁能变得更大,不分胜负以后,居然又在比谁能缩得更小,那一刻刚巧辨不出来谁更小,两个守护者便来争执、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吟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清闲得很,不过我好喜欢。”
“父亲很不喜欢,父亲心里本就存着气,见两只神兽居然为这点小事纠缠不休、而且还聚拢了一群本该为战将的魔人围观,围观的更坐地设了赌局赌大小……父亲觉得离谱极了,他们请父亲去做评判,父亲气不过、想不开,一时失控便杀鸡儆猴,将两只神兽的守护者当场斩杀。”燕落秋追忆。
林阡等人都是一愣,但代入燕平生的心境,似乎这样做也是必然的,他一心杀回黔西夺权,如何能容忍麾下清闲至此。
“围观者里有娘亲拥趸,问了父亲一句,邪后定下的规矩,河东不准见杀戮,宗主难道忘了?父亲叫着在一边玩的我过去,说,秋儿,你不是饿吗,为父找到好吃的东西。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肚子刚好有些饿,父亲叫我吃,我便当着那些人的面,把地上的小乌龟和小鸟儿都烤着吃了,我当时没有注意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朱雀和玄武啊。”
林阡这时才串联起来,冷月潭边,她给他解开火毒时说:“幼年时,有两只吕梁小兽打架,不慎被我捉住烤着吃了,从此以后,我专解疑难杂症……”原来,朱雀玄武早就出现过?!
沙溪清和吟儿听见魔门四大神兽就这样死了两个,自是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父亲见我将那两只神兽吃下去,十分满意,狂笑着对一众魔人说,神兽都可以吃,还是我五岁小儿吃的,你所谈的规矩又何在?”燕落秋苦笑。
“这事情姑且不论对错,这狂气我到认可。规矩岂为我辈设也?”沙溪清笑说。
“然而这一时的任性乖张,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那代价就是——
“在我五岁的时候,娘亲将父亲和我赶出了碛口,因为我俩一起做错了事。”老邪后当然憎恶他们,当然会说,姓燕之人骨子里流着好战、好斗的血,他们竟那样残忍地屠戮了她的理想,决绝如她,即使是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坚持着不肯同流合污。
大约也是因为连累女儿,燕平生除了大是大非以外,生活中的事全都对女儿言听计从……
不多时,便走到了黑龙山下,远远已能见到仇香主等人在迎候。
“小阡,当心。”山路难走,燕落秋怕林阡滑倒,连田揽月的机会都不给,亲自以肩支撑着林阡走下一个台阶。倒有些像背了他一下?虽然林阡第二个台阶便推辞了,但吟儿感觉这高难度动作自己做不到,暗自衡量,摩拳擦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在此,不送了,反正三秋后又会见。”燕落秋也远远看见了仇香主等人,微笑,坐地又弹奏起烛梦弦,“再赠一曲《虞美人》,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曲罢,便拐带了沙溪清腰间美酒,携琴拂袖而去,满林子的云彩和落花都似被她卷走。
沙溪清、田揽月都还因这举动愣神,林阡便瞧见吟儿在翻随身带来的琴谱,奇问:“……找什么?”
“找可有《长门赋》。”她找了半天没找着,气得把琴谱扔了,俯下身,手一挥:“找不到,不求人,来!”
“干什么?”林阡看不懂啊。
“她能背你,我也能。”个子不够高,但是力气够大吧。
他这才明白吟儿想做什么,只能将就着给她背自己,然而才背一步,她便发现太难,一脸酸痛地将他放了下来,直接放弃:“算了,背不动……”
林阡却怎可能允许她轻易放弃,装作站不稳走不了路,哎呀一声往她身上倒,直接把她压倒在石阶上。
“这……”沙溪清也没看出这是唱的一出什么戏,那边盟军见状以为出了什么事,争先恐后喊着主公盟王朝这边跑。
“压死我了,起来,起来!”吟儿吃力转身,手脚齐用都推不开他。
“我可不管,往后都你来背了。”林阡靠在吟儿胸口,无赖地说,趁盟军还在跑过来的路上,珍惜这和吟儿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沙溪清再度被虐,果断先走一步。
回到盟军之后,林阡先去探望伤病,此战越风受伤略重、逐浪次之,前次重伤的殷柔仍未清醒,所幸大家都无性命之忧。
昨夜在寒棺俯瞰沙盘,他隔空见到了巅峰状态的抚今鞭,原想回营便对越风讲,辛苦,多谢,鞭法臻入化境,这一刻见越风绷带不比他缠得少,又听阑珊说他这十天半月最好是不要动武,于是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愿望脱口而出:“愿我越将军终其一生,无病无灾。”
吟儿从林阡身后跳出来,笑对越风:“十六当家,欢迎回来!”这一战意义重大,是时隔八年越风第一次带着小秦淮兵马独当一面,这一句她想着一接林阡回营便对越风说。
“愿助君,扫天下。”越风一笑,外冷内热。八年前的话,该八年前的答。
“你俩真势利,不在巅峰期的就不要?”林美材在旁嘲讽,一如八年前口吻。
“自然要,尤其是你夫妇俩,多少巅峰都不换。”林阡笑看海逐浪,一样是八年前的人。
这局真的多亏逐浪,给他把连他都没注意到的西麓后方守得妥妥帖帖,才支撑了越风东坪一带的战事以平局告终,如今宋金两败俱伤,河东最主动的势力变作了赵西风和燕落秋,一如最一开始的那样,表面一样内涵却完全不一样。
夕阳西下,听闻金军有几位骁将,在完颜永琏的带领下对五岳登门造访,情理之中。表面上五岳还是第三方势力、地头蛇,加之曾经与金军结盟、破裂可能存在误会……决战落幕,大局初定,金军自然要来谈判和回旋。
“怎么办,落落她会否有危险?”吟儿急问林阡。
“落落?”林美材恰好在帅帐,听到这称谓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
“此刻金宋不太可能再战,你二人战力最高,便去五岳策应吧。”林阡看出吟儿和邪后都很关心燕落秋的安危,虽说谈判而已、理应没有性命之忧,但总得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嗯,此刻五岳,也是盟军。”吟儿微笑,离开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