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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9章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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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风流之死,金军痛,宋军快,但要问对谁影响最大,答案却是个非金非宋的败类:吴曦。

    下令焚烧河池指挥部后,吴曦率众一路南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瞻前顾后,问最多的三句话就是“义军可追过来了?”“金军可打进来了?”“可有对我不利的舆论出来了?”东躲西藏,水深火热,乍看这种流窜好像是打不过金军,实质居然是在防自己人追杀,却还放不下蜀川名流对他的评价……

    由于近来活跃在他身边的金人大多都人微言轻,吴曦不知道楚风流死后到底谁来接管他、难以预料他和部将们会不会被中途抛弃,所以金军军心紊乱的那两日他也失了主心骨一般,当真有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走投无路的挫败感。并非没有考虑过对林阡认怂、回兴州认错,但在遭到吴晛等人的强烈反对后,吴曦又匆匆慌慌打消此念。

    唯能叹楚风流误我!她垂死挣扎之际,发的是什么狗屁烽火令!

    流亡路上吴曦一晚连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是凤箫吟惜音剑架在他脖子上愤怒咆哮要取他狗命,第二个梦是楚风流青溟剑架在他脖子上低声冷冷喝斥他别动,两个梦里那两个可怕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由分说严词厉色,吓得他每次醒来一摸脖子都是大汗淋漓且难以转动。

    第三个梦,才稍微有些慰藉,幻雾之中,梓潼神高高坐在堂上,吴曦穿着赭衣向尊神拜谒后,将叛宋降金的打算和担忧一起告诉尊神,请求尊神指点迷津,到底信徒该怎么做?还有,信徒的寿命会多长?梓潼神却没有回答其它,只对他说了一句:“蜀土已交付安丙矣。”

    吴曦醒后,先还迷惘这句话什么意思,忽然就眼前一亮,“安丙?”不就是自己帐下负责后勤供应的随军转运使吗?此人在救灾赈济方面颇有建树,吴曦父子对他印象都很不错,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提拔他,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梓潼神都说川蜀交给堂兄的下属了,这不就是说……”吴晛喜不自禁。

    吴曦亦面露喜色:“重用此人,大事必成……”

    梓潼神在南宋被视为保佑功名顺利之神祇,故而吴曦深信不疑不再煎熬,到达鱼关之后,便秘密召集吴晛、俆景望、姚淮源、米修之等心腹以及安丙商讨,最终一致决定:与南宋彻底撕破脸,尽快公开依附金朝——

    不再对宋有归心,一则吴曦知道林阡真的为了寒泽叶丧心病狂,竟连关系暧昧的楚风流都亲手杀了,他吴曦本来就和凤箫吟不睦,千万不要做楚风流第二;二则吴曦怕韩侂胄处罚,毕竟他有过“可能与金军暗通款曲”的案底,可别步了郭杲的后尘死得不明不白、史官们只敢轻描淡写一句“卒于兴州”,退一步说他也是腊月初四成县之战焚烧河池的败军之将,宋廷对江淮战场的败军之将哪个处置轻了?

    而尽快公开降金,则是因为他不想再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天他通敌卖国并非没怕过:万一最后金军过河拆桥、失信于他怎么办?他可不想他费尽心机却给他人做嫁衣自己什么好处也落不着。一直想问楚风流他什么时候可以不必再暗着来,碍于她的不怒而威才没敢问,如今楚风流刚死金军迫切需要他合作,他也发现即使他焚了河池、民众也没怎么样……那还不如趁早明目张胆地割据川蜀自立,和金军光明正大地交往,而且还可以让金军名正言顺地派遣高手来保护他这个自己人。

    这次秘密会议的决策得到了全体通过,吴曦意欲得到完颜璟公开册立“蜀王”,并对安丙说“会任命安大人为丞相。”安丙推脱再三:“在下何德何能……”最终却还是半推半就。

    吴曦又命与会者各自招集可用之材,加以厚赏,收买人心,迅速扩展护卫的同时,压制对自己的不利舆论。

    另一厢,吴曦还派遣姚淮源与吴端同行,乔装前往金营奉表投降。安丙见到吴端出现,十分诧异:“此人先前,不是被杖毙了?原来没有吗?”

    很多人亲眼看见,先前吴曦为表对宋廷忠心,在程松等人的面前亲手杖毙了那个完颜纲从静宁找来诱降他的族人吴端,原来,杖毙的“吴端”是假的……

    “不错,在那之后,我便将吴端藏匿在府中保护了起来。”吴曦点头回答安丙。

    “若非他作为一个‘死者’在府中藏匿,又怎会无意中撞见曹玄偷看堂兄信件……”吴晛还想再说,吴曦脸色遽然大变:“别再提那小人!”

    安丙一愣:“曹大人……”小人?如果没记错的话,曹大人是吴都统最信任的麾下啊……可是细细想来,确实好像很久都没在吴都统身边见到他了。

    偷看信件?莫不是说,曹大人根本就是旁人安插在吴都统身边的间谍?!

    哪个旁人?安丙心一颤:该不会是……盟王……川蜀除他还能有别人?

    久居川蜀,安丙怎可能不知道,盟王(和谐)林阡是多年前终结短刀谷曹范苏顾统治的人物,曹玄是那四人之中唯一的幸存者,表面看来,怎么也要依附郭杲或后来的吴曦在川蜀制衡林阡才对,可是乱世间多少事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过,谁又能说曹玄如果真作了当间谍的选择正确与否?

    “吴都统这一番乱来,也不知盟王在前线打得可吃力……”为人深沉的安丙,在心里其实暗暗有立场。

     

    却说陇南前线,金军动荡而不可触的这两日,宋军得到了充实的休整,但当完颜永琏深陷白发人送黑发人阴影中时,林阡本人自然也休想有好日子过。诛心言论由着曹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多都在指责林阡为了胜仗不择手段,对一个病入膏肓的妇人恶意抹黑和痛下杀手,天花乱坠好像楚风流真的百无一用一样。

    楚风流的最后一计确实有她的狠辣,林阡如果信她病重那他就会败在“实而虚之”,如果不信她病重他就注定失在“顾此失彼”,他选择了后者所以错失了剿杀术虎高琪和罗洌这些其实也不差的金军将才的最佳机会。此外,楚风流之所以选择被他杀害而不是别人,虽是她自己想认罪和赎罪,却也向他宣告了她坚持立场要以金融宋,她是想最大程度地给金军怒气和斗志,从而让那些在她死后群龙无首的麾下能够自保、顽强地一直撑到曹王来陇南帮他们重整旗鼓。

    本来就已经够高明了,经过曹王那么一渲染,“楚风流被林阡杀死”就更加后劲十足:其一,林阡原来杀了个无用之人,宋军再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觉得这样的报仇雪恨很兴奋,其二,金军进一步被调动了火气和提升了士气,其三,吴曦看林阡连病妇都杀哪敢再归顺他,其四,无论江湖或沙场,林阡之名尽皆受损,换往常他可能不在乎,如今的他,心态本来就不好,战场压力空前大,恶名的散播会对战局造成不利他自己也见过也害怕,越害怕越容易介怀,越介怀就越得掩饰,越掩饰就越要忍受和自行消化,恶性循环,完颜永琏等着看他崩看他炸。

    临喜说得对,不能任凭他成为第二个我;景山说得对,不能因为怕他成为第二个渊声而放过一次又一次战机。赶紧地,趁他病,要他命。走火入魔骗多了,是时候该让他成真了。

    为了给林阡拖足后腿,完颜永琏责令完颜纲“务必在林阡之前找到吴曦,接触并保护”,完颜纲便将此事下达给了刚到川蜀扎根的鸑鷟一脉。同期,完颜永琏筹划加紧对川蜀的攻势,“既然陇南一带受挫,不妨从大散关寻求突破。”

    正如罗洌对他分析的那样:“我军西线总共五路,完颜纲、完颜璘、石抹仲温与末将都受阻,那便只能靠从陈仓出兵的右监军完颜充,来攻克程松背后的厉风行、杨致诚、许从容等人。”楚风流死后,罗洌一改以往的优柔寡断,即使在曹王面前也敢果断地道出想法。

    果然是风流最厉害的徒弟,如果风流在此,也会这么决断吧……

    程松背后?不,“是程松的刀下。”完颜永琏纠正他,仿如就在纠正楚风流一样,笑了笑,他看得清清楚楚,程松虽然和吴曦不睦但是个怂包,毫无作为或消极作为,本质一样,都是把盟友架在火上烤。

    “曹王说的是。末将会尽全力,在完颜充对宋军总攻前抓住宋谍‘灭魂’。”罗洌明明虚心受教也令行禁止,却好像性情大变脸上没带一丝笑。

     

    “不知灭魂有未破解鸑鷟的暗号,或能据此顺藤摸瓜找到吴曦所在。”金军很可能通过控弦庄找吴曦下落,而控弦庄五大杀手锏只有一个在西线,故而一度找不到吴曦的林阡,倒是想到了从灭魂到鸑鷟的这条妙路。

    林阡这几日想找到的人实在不少,比如潜伏在他身边的鸑鷟,比如焚烧了河池后就一直专注于躲他的吴曦,比如在大潭游击时失踪的吴冒先老将军,比如伏羌城兵败后就下落不明的陈采奕,比如皂郊堡失陷后石沉大海的曹玄苏慕浛……

    这天,终于有人领着个蓬头垢面九死一生的女子找到主力,据说是从北天水流亡到这西和境内寻夫宋恒的,焦头烂额了数日的宋恒大喜过望赶紧来迎,却没想到遥遥相望泪光点点的不是陈采奕而是苏慕浛……

    “慕浛,怎么是你……”宋恒乍喜乍悲,却又觉得不完全悲伤,至少自己人多活下来一个,赶紧上前,挤出个微笑来平静相询,“发生什么事了?”正考虑带她去见主公说明情况,苏慕浛哇一声大哭起来:“夫君,义父他……”

    苏慕浛本就心智不全,加之颠沛流离了多日,被带到林阡身边后,便连话都说也不利索。不过众人东拼西凑了半晌、又迎到另一个幸存者的归营之后,终于意识到十一月底皂郊堡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曹玄不肯对孤军奋战的聂梓岚给予支援,果然廿三那晚他对战局的指挥遭到了吴曦的掣肘——

    “皂郊堡这般多的难民涌入,你若去天靖山支援,置都统他性命于何处!”徐景望急急按住曹玄手,换往常他不敢这般对曹玄说话。

    “唇亡齿寒的道理,都统应当也清楚?”曹玄觉察出气氛有异,却还是一如既往冷静地想说服吴曦。

    姚淮源阴冷地说:“难道就不能是‘调虎离山’?金军更想要抓的,到底是聂梓岚还是都统?”

    米修之也建议道:“不妨弃车保帅,我等立刻向南退守,那是最安全的办法……”

    曹玄怒极打断,怎忍心看到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川军竟因为怯战而自取灭亡:“不可!西面岷州已经失陷,天水不能再往南让,否则川蜀必定沦丧……”

    他以为他提及川蜀吴曦一定会听从,而就在那时,久不说话的吴曦开口了:“那便不向南让。既然天水这般重要,那便全军坚壁据守。至于聂梓岚,微不足道之人,你可以调那覃丰去救。”

    曹玄一惊,愣在原地,覃丰等人在片刻前被他派去了伏羌城救护。

    “曹玄,是你说的,西面已经失陷,那就弃一保一。现在调覃丰那支兵马回来,去救北边,还来得及。”吴曦冷笑一声,表情不可捉摸。

    “都统,万万不可。不管寒泽叶宋恒,还是郝定石硅,都可能需要援军救命,哪怕不救命也可分担。”曹玄摇头,极力反对,“与其教覃丰疲于奔命,不如令李好义调动精锐。”

    “那是我的精锐,凭何要救林阡的人!”吴曦脸色微变,语气也蓦地变重。

    曹玄察言观色,只能深藏信念,在这场争执中作出退让:“都统说的是,林阡的人,不值得……”

    徐景望哼了一声,猛然拔刀不再掩藏:“曹玄,你不就是林阡的人?!”

    曹玄心底雪亮,早已对一隅部下作出“尽快护送顾小玭、苏慕浛和林阡子嗣离开”的手势,那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好临阵应变有备无患的。深藏不露的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继续伪装,怒而持刀,义正言辞:“徐景望,谁给你的胆造谣上级?”徐景望骤然噤声,险些没能接过话。

    “曹大人,前些天你有闲暇去后方探望都统,都统对你热情招待,见天色晚将你留宿,你却对他做了什么?”姚淮源冷冷追问,曹玄心中一凛,中线邓唐兵败之后,林阡怀疑问题出在吴仕,奈何没有真凭实据,便要他帮忙盯着吴曦,所以他那次去见吴曦只为看吴曦的信件往来,那天晚上,明明他给吴曦下了蒙汗药睡得很死,屋子里本该只有他和吴曦两个人,怎么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曦那晚确实睡得很死没看到,但藏在暗处的吴端却看了个一清二楚,翌日吴端对吴曦说明情况,吴曦却有感情亲疏而不予取信。没错,曹玄可以说是吴曦到川蜀之后最信任的人了!曹玄代表他吴曦和林阡抗衡于短刀谷,为了他潜伏到苏慕梓帐下带回更多官军,帮助他宣扬川军的美名提高川军的威望;南宋西线的诸多战胜,官军之所以能有一席之地,多半靠曹玄来给他吴曦长脸;这样的人,难得还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一意为他吴曦办事让他吴曦居功,只求吴曦能帮他曹范苏顾在短刀谷复位……

    因此,今年以来,只要是有关曹玄和林阡走得近的谗言,吴曦都力排众议说没关系那只是虚与委蛇;但凡说曹玄是当年曹范苏顾的内鬼的蜚语,吴曦都一笑而过怎么可能呢那时候苏降雪势盛而林阡初来乍到。吴曦给了曹玄几乎满溢的信任,虽然一直不敢对曹玄说楚风流策反的事,但主要也是因为怕影响曹玄打仗。那晚见面,促膝长谈同床共枕,他差一点就对曹玄全盘托出,太困了才睡着了没来得及说。结果第二天吴端就说曹玄偷看他的信,紧接着大夫在他血中验出了残留的蒙汗药。

    曹玄,你和林阡走得近了都没关系,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告诉我你一早就是林阡的人?这样的一记暴击砸下来,吴曦当真觉得是天崩地裂。那是他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关键时期,谁料到他最信任的曹玄居然真实身份露馅?!察觉到曹玄的异心之后,吴曦的决心瞬间激化,于是通过吴端与楚风流完成了暗通。虚情的起因只能得到假意的恶果,若说中线是吴晛乱来那么西线就是吴曦自发!

    吴曦和楚风流事先就约好了,知道官军只要不参战都能保全,所以那晚他要对付的只是曹玄一个,他要面对面地向曹玄求证!如果说姚淮源问出这句之前他对曹玄还有半点信任,那么这句问出之后,曹玄的做贼心虚和沉默变色,令他的心骤然凉了半截:“曹玄你到底在想什么?身为官军主将竟吃里扒外,我吴曦这些年哪一点亏待过你!”

    曹玄却惊而不乱,应对徐景望姚淮源米修之围攻之际,不紧不慢地自辩:“都统,必然是哪些小人串谋做戏来抹黑下官、嫁祸下官!”他当然愤恨这些小人,他们加起来战力也不算低,不去前线增援,反而纠缠内乱。

    吴曦一愣,原还有回旋余地,姚淮源却即刻代吴曦下令:“那你表忠,曹玄,明人不说暗话,都统他有楚风流的保证,今夜不会有任何危险。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伏羌城杀了宋恒,那是楚风流最想要的。”原来他们先前对形势的认知都是假的,他们这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没危险,所说的一切都是想判断他曹玄的忠奸以便把他拉上这贼船!

    “宋堡主与川军素来交好,将来必定是川蜀顶梁之柱,我们如何可以自毁长城?!”曹玄难知自己在吴端面前露馅几许,当晚却铁了心坚守原则,多事之秋,哪怕权宜都不行,“不能杀!”

    便这句话将吴曦对他的最后一丝信任碾成粉碎:“你和宋恒那般不睦,原是演给我看的?!果然啊,连你也是,也是林阡的人……”

    那一刻徐景望三人与曹玄激战正酣,透过不算密集的刀光剑影,他在吴曦的脸上分明看见了另一个人……苏慕梓。

    “来人!”吴曦厉声喝毕,护卫队得令又冲出几个高手,势要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曹玄你这卑鄙小人!你脑子被驴踢了竟给林匪那草莽卖命!”

    曹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强而有力地挥刀斩杀,一边寻思着到底从哪个杂碎突破,一边对吴曦用了先前对苏慕梓一样的回答:“主公他,是抗金第一人。”

    吴曦大惊,愤怒又惶恐:“你叫他什么!你叫他,主公!?滑天下之大稽,曹玄你一个官军主将叫他……”

    “举国在战,何管官军义军之分!谁站在阵地最前,谁就是曹玄主公,有什么不可思议!”曹玄掷地有声,无论一直就在他身边的还是送顾小玭等人离开又折返的有志之士,全都听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随他一起奋力突围。

    “难道我就没有理想?我就不想做抗金第一人?!却偏要有个林阡,从一开始就横在我的前面,否则这川蜀的士心军心民心,它们,全是我的,全是我的!”吴曦压抑得太久,怒喝时青筋暴起。

    曹玄冷笑嘲讽:“主公不会像都统这般,因为想要,才会去做……”

    他耐力素来好,经得起车轮战,身边亲信亦都是身经百劫,要打赢吴曦护卫队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就在那时,忽然有一支箭矢远远射进混战,斜路应声冲过来一路意想不到的人马,他们,全都簇拥着苏慕浛而来。

    “慕浛,怎么不走?!”他以为没有后顾之忧,未料她居然没像顾小玭那样、一旦得令问都不问就走,他忽然想起从前苏慕浛宁可冒着被苏慕梓杀死的危险也要追苏慕梓而去……原来她是像舍不得苏慕梓那样地舍不得他关心他,所以她想要陪他一起面对?真正是天真无邪,心地纯良,人,如果一直活在小时候也很好啊,可她终究又像那一次一样,成了敌人抓在手心对付他的人质。

    “义父……他们说,父亲和哥哥,被你出卖了数次,可是真的?”然而苏慕浛噙泪站在阵外,说了一句他万万想不到的话。

    那时并没有吴曦的人为难她,他忽然发现,她不是人质而成了傀儡……同时姚淮源的话证明了他们就是策反她的主谋:“苏小姐,还用再问?昔年曹范苏顾,只活他曹玄一个,且还是第一个降林阡的,您再看看他今日宁死不降的样子,哪见得到当日半点的卑躬屈膝?”

    又一支箭矢擦肩而过,来自苏慕浛身侧所以难躲,原来不是流矢、射的也不是吴曦。曹玄这才意识到,时至今日苏家竟还有拎不清的旧部,不合时宜地被煽动着向他报仇,虽然稀少,但却攻心,离间分化他身边这群铁骨铮铮……那时他也油然而生恐惧,说他骗吴曦他们或许还会跟从,但说他出卖苏降雪和苏慕梓他们会作何想?

    那些先前跟在苏慕梓身边游手好闲的旧部,平日看曹玄是吴曦面前的红人才不敢多嘴,此一时彼一时,纸里永远包不住火:“小姐,是真的,二少爷被林阡俘虏前流露过只言片语,说曹玄明明能打赢叶不寐却韬光养晦只出谋不上阵,所以曹玄到我们身边就是为了骗二少爷犯错,曹玄采取的是迂回战术解救林阡。”“二少爷说过不止一次,曹玄卖主求荣,抛弃信仰。”“若非当时小姐被蒙骗,二少爷早就杀了曹玄为父报仇!”

    苏慕浛本就单纯,脑子里缺根筋,一边听一边想,可怎么想也想不通,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义父,是真的吗?那日慕浛不应该出卖哥哥的,是吗?”

    “不是……”曹玄话音刚落,却觉一阵剧痛,原有苏家旧部一箭命中他肩,与此同时阵中血雾连喷,不止一个将士被攻破防线。姚淮源原还冷着脸,见状厉声趁胜追击:“是的曹玄就是这样的小人,一旦遇见更强的主上,便要不择手段出卖旧主!”

    曹玄本就理屈,难以凝聚军心,面对这数倍围攻原还可以逃跑,却因为苏慕浛出现后众人士气的崩溃而眼睁睁望着生机荡然无存,随着一个接一个战士的倒下或投降,只剩他和核心处的几个死忠还在负隅顽抗,那几个死忠的眼中凝结着连他也没想到并且比不了的坚决:“旧主与你们一样,人生不如意便通敌卖国……”“唯有主公,先忧后乐。”“别说他是当世最强,就算最弱,我等也支持大人跟着他走!”

    “是了。”曹玄眼含热泪,索性诉说真情,“此生最快意事,莫过于与主公会师;最痛苦,始终不能与他一醉方休。”

    “一个不留。”吴曦听不得他们继续赞誉林阡,拂袖而去,下令全歼。

    冷血无情的吴氏集团,眼看已大获全胜,怎可能还对变数过大的苏慕浛留情?全歼的意思正是留仆弃主,毕竟苏慕浛为曹玄做过出卖苏家的事。当是时苏慕浛尚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就有两道对立的刀光冲到面前,一个汇聚着无比的残忍,一个拖曳了一路的血肉,轰然相撞,令她目眩。

    缓过神来,见曹玄半身腥热地挡在她和徐景望之间,不知是被刀伤了哪里,还是被力量震裂了箭伤,她呼吸一恸:“义父……”

    吴曦闻声驻足,转头似乎还有不忍:“曹玄,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只可惜选错了立场。”

    曹玄哼了一声,冲着吴曦的方向极力挥刀,横扫千军的气势把包括吴曦麾下和苏家旧部在内的全都席卷在内:“要报仇尽管找我!”慨然喝时,早已将那几个林阡死忠反向斥推,同时也温柔地把苏慕浛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战马——

    只留他一个人殿后,在彼处全力厮杀:“走!若是侥幸活着出去,见到主公请对他说,曹玄有负所托,愧对川蜀官军和百姓,愧对他与寒将军……”

    尖锐的轰鸣,遮天的杀气,盖住了他后来的话。

    “不,义父,不要!!”苏慕浛如梦初醒随马奔下山数步,喊声却被从高处飞旋下来的碎石和血淹没。

    恍惚中,好像有个人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背后,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他一身戎装永远为她遮风挡雨:“慕浛,别怕……义父在……”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这样,宁可他万箭穿心,也要她毫发无损。

    后来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日出日落了很多次,她也醒醒睡睡了太多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心底留存的其实只是义父的执念“见到主公,请对他说”?

    她彻底清醒的时候,看到宋恒熟悉的微笑:“慕浛,你醒了。”

    她眸子一黯,不对,不应该是这里,这个时间,这个人。

     

    应该是某年冬天,白雪皑皑的短刀谷,她在雪地里学走路,怯生生地对那个冷峻抱起她的青年叫了一声“义父”。

    应该是颠沛离乱了很多年之后,她被林阡的人护送回短刀谷,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很早就等在道旁,她抬起头来,满目惧泪,颤声问:“你好,你是义父吗?”“慕浛,是我,别怕。”他好像不太擅长笑,俯下身时眼中感情繁复,她看到他威武宽阔的肩膀,忽然不再为两侧的刀枪林立和军旗浩荡感到不安,她再愚笨都知道,从此她有个至强的人保护,用不着再害怕。

    还应该是那个人为了哄她到岷山乖乖学武,难得一次不那么严肃地在铜板一面刻了个“浛”一面刻了个“玄”:“只学很短时间,能够防身就好。义父会常去岷山看你。”

    除了去岷山不学无术的几个月,她和那个人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她苏慕浛,早就从家破人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和她冷酷无情的哥哥、心机深重的姐姐都不一样她乐观开朗。因为,她被欺负了,有义父,被抛弃了,有义父,被训斥了,有义父,什么都没有了,有义父,义父教她写字,给她买糖稀吃,陪她从那个情窦初开的伤感里走出来,她人生的无论哪个场景都有义父,为她鼓气,替她出头,帮她撑腰,所以即使在战地她也活得跟在岷山跟在短刀谷一样无忧无虑,仿佛只要义父在,什么凶险什么死亡全都不会找上她。

    是的,当然不会找上她,因为找上的是义父啊。诀别之夜,冷风里四处战鼓硝烟,她一颗心疯了一般地跳,马不停蹄地带着义父逃,直到追兵的声音变小,直到义父的身体僵硬,直到她隐约看清楚,他背后到底多少根箭和他苍白脸上不悔的笑,纵然已死去多时,他还是紧紧地、死死地把她护在身下。那时她忽然明白,很早以前,有个人就爱她很久,很深,不敢打扰,不计回报,可是她那样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看得见:“义父,醒醒……”

    她怎么推他都不醒,只觉得跳得很快的心猛地一下收缩住,左胸被掏空,越阻止越痛。

    那嘴角本该带着宠溺:“还指望你早些起床能唤我醒,可见在岷山是怎样不学无术了。”

    “义父!慕浛答应,一定没下次了!以后都由慕浛唤义父醒!”回忆里她灿烂地笑,他好好的,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撒娇。

    现在我唤义父醒了啊,为什么不肯醒呢,是嫌弃慕浛不学无术吗,那慕浛立即回岷山好好练剑,求你醒,好不好……

     

    “慕浛,慕浛,苏慕浛……”宋恒心急连声呼唤,才把慕浛拉回现实。

    现实?我不想存活于这样的现实,没有义父的现实。

    太多人太多事,都宁可停留在某一天不肯走。

    她机械性地随宋恒走进陇南的冰天雪地,呼吸一口都很难,抬眼看,一丝雪花安静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宋恒理解这心情,尽可能开导她走出来。

    “嗯。”她嫌冷,微微一颤,仍然柔弱得需要保护。

    “就像我们当年在冰天雪地里玩。”宋恒微笑,想到兰山真的已经释然,但想起采奕,眉间又不经意多了一丝忧愁。

    “夫君,也喜欢过慕浛吧?”苏慕浛忽然淡淡地问,“便是那种,小孩子们之间,简简单单的喜欢。”

    宋恒一怔,始料未及:“嗯?”想起那些年的胡闹,到真想一笑置之。

    “夫君和慕浛同一类人,非要到失去了才明白。”苏慕浛泪盈于睫。

    明白什么,明白曹、苏,不是主臣,不是死敌,不是父女,而是爱人。

    “那晚纵使利刃加喉,曹大人也宁死不移,曹大人他,是为了护我才牺牲的……”宋恒望着她,轻声承诺说,“我会代他照顾你,也必定会为他复仇。”

     

    到腊月初七的今天他们才知道,曹玄在十一月廿三那晚,便已经和寒泽叶一起走了。

    “曹大人曾与寒将军约好,待天下太平了,他俩一起去河东、看看主公走过的地方。”曹玄用命护住的,不仅有与他曾存私仇的宋恒,也有逆境中肝胆相照但身受重伤的几位官军豪杰,他们虽然暂时还不能回归战场,却还可以在将来代曹玄继续报效大宋。

    林阡听到这些往事,一度感怀万千,难以抑制沉痛:“他二人,皆是忠肝义胆,如今都功成身退。”

    朔风卷魂,陇雪埋骨,血色浸染了荒城的黄昏——

    “上京楚将军府的后院枫林,有空我也去醉上一回。”

    “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和前途,才换得现今的安宁、军心的一统,牺牲林阡的几战精力,又算得了什么?”

    记忆里的泽叶,曹玄,风流,林阡……敌人友人,所有故人,如今,只剩他一个了。

    但,死去的人化作黄沙萦绕城关,化作雾雪围绕空山,化作荒魂环绕疆场,活着的,还有太多的征程要去经历,去打拼,去战!

    在听闻曹玄被吴曦围攻致死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大概懂了吴曦原来是因为他才激化了叛宋决心,也难怪楚风流明明已经死去吴曦却还是不肯回头,“敢情吴曦和完颜君附一样,将我看作了宿敌,经不起信赖之人的背叛。”

    那么,覃丰先前对他的建议再也不能完全成立——“只要主公能挫败楚风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吴曦之流进退两难。”现实是,吴曦并没有进退两难或后悔莫及,也不曾被林阡彻底刹停卖国的进程,因为吴曦的预设立场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林阡死。尽管如此,当楚风流皮之不存,吴曦也还是毛将焉附,因害怕林阡而阵脚大乱的他,既然不会再按部就班,就很可能别无选择、直接归附金朝。

    “西线的官军义军,数十年来,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裂,比不得中线、东线。”覃丰苦叹说,他其实很希望曹玄能像对苏慕梓那样对吴曦也挽回成功,更希望楚风流被拆除后吴氏集团能幡然醒悟低头认错,所以巴不得看见楚风流的死。

    分裂偶然吗?不偶然。荀为早就对林阡写信说,他料定吴曦不会回头,从苏降雪、郭杲到吴曦的叛变,是川蜀地方势力长期矛盾对峙的产物:“吴曦若公然降金,则川蜀军民必不满,但与此同时必大乱。”先前,荀为只希望看见楚风流败,而不想楚风流死,那只会加速吴曦的乱,影响林阡的“分辨忠奸,拉拢贤良,加强威信,孤立吴曦”,对吴曦不利,但对林阡也不利。所以荀为只差提醒林阡一句对楚风流要“把握分寸”,然而林阡恰恰在人心以外的方面被楚风流算计。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事已至此,形势对金对宋对吴曦,皆已是不可转圜了——

    楚风流临死前对吴曦的不慎失控,害得金军再也无法窃宋,完颜永琏就只能走中策,推动吴曦铤而走险作乱川蜀,既然决定走,那就神速走完,要吴曦尽快叛,放肆叛;

    而林阡,不得不改变对策,既然横竖都乱,那就将吴曦杀之而后快,立刻杀,现在就杀!

    完颜纲将与吴曦联络的任务托付给的果然是鸑鷟,而鸑鷟的暗号刚好在这腊月初七由灭魂破解,其对下线的指令也被林阡了如指掌。然而可惜的是,仍然迟了一步,寒家四圣留守于短刀谷内的戴宗和闫砜二人前去追杀却扑空,到场时吴曦不见踪影,庙中只剩几堆刚被扑灭的火。闫砜为少主报仇心切,急不可耐漫无目的追出数里,竟被金军派去保护吴曦的高手伏击,身受重伤。

    “通知鸑鷟,赶紧更换暗号,以免暴露。”完颜纲在楚风流死后愈发缜密,鸑鷟存在不慎就由他来补足,“叫他提起点精神,他是我军难得还潜伏在宋军的细作了!”

    宋军为了杀吴曦才不曾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因为吴曦的福大命大,不仅扑空目标还打草惊蛇,使鸑鷟硬生生逃过一劫;林阡预感金军会据此反向搜查灭魂,故而在最近一次接触中吩咐灭魂蛰伏数日,想尽办法混淆视听、扩大或转移嫌疑范围。

    “那主公接下来岂不是要摸黑判断……”灭魂虽然从命,却担忧他辛苦。

    “不黑,有光。”他淡笑指了指天月,转身离去,心里委实清楚,完颜永琏下一战必然从东面陈仓出棋,吴曦却很可能会听从金军、几乎同时就在西面的陇南对他背后一刀。

    同时开战,怎么应付?还好有个东西可以使他瞬间转移……

    “不行啊,不能再用火麒麟了,林阡你这个掠夺者啊,你骑上了就不肯下啊……”西海龙呼天抢地不肯把坐骑再借给他,你自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也就算了,这是我的马呀凭什么给你用一次又一次!

    “西海龙,时刻记得你是个宋人,掀天匿地阵你大哥也参加过。”林阡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赖在她的战马上不肯让。

    西海龙眼泪汪汪说:“不能再用了,我……”却支支吾吾不说理由,最后还是拗不过这个晚辈不要脸的情感绑架:“龙前辈!晚辈替天下苍生求您!下一战,完颜永琏和吴曦,陇南和大散关我要同时打!”

    火麒麟确实是个至宝,也是他进入幽凌山庄后的最大收获,若非西海龙献出它来,十一月底林阡从东线到西线会跑断腿,哪可能区区两日就到达陇陕逆势?

    一晃,他离开东线也十几天了,西线这些故人们的离去,应该也已经在金宋的江湖流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