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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关陇,云聚塞垣,问何为胡、何为汉?
黄尘弥眼,白骨没足,苍鹰漫天,血遍野。
自十月初六回归西线战场的那一天开始,整个曹王府“重在伐宋”的万余兵将,从上到下都投入到了南征川蜀的战斗中,真正是纵连完颜永琏、凌大杰、楚风流、司马隆这些主将都没一个不身先士卒、血溅沙场。在他们的鼓舞和振奋之下,完颜纲、完颜承裕、术虎高琪这些先前差点被郢王带蔫的官将,也全都被激出了一腔热血,争先恐后地要还给宋匪硬仗。
中旬,原就不可开交的金宋之战,因曹王和宋匪匪首寒泽叶的两败俱伤而直接白热,步入下旬以后,这盘棋更是黑子白子犬牙交错,无论哪个战区都杀得难分难解,完全顾不上擦肩而过的另一个……
这么好的机会,曹王重伤不起,身边尽是等闲,为何不杀了他?!
在郢王心里,曹王愈发的假仁假义,表面尽职尽忠、保家卫国,实际却先将圣上隔绝、后欲以军功夺皇权——昔年那个无争的曹王,大概和我一样,是因为侄儿的屡屡找茬或掣肘,无奈踏上了大争之路……可他再有苦衷,都不该如此,明面上对我和黑虎军赶尽杀绝,暗地里用出这龌龊手段企图先登帝位,非得逼着我与他势不两立!
打定主意,割舍了那一丝皇室本就脆弱的亲情,连夜以重兵包围了曹王临时休憩的营帐。那些曹王府的侍卫从河东到陇陕马不停蹄,如何敌得过郢王府精锐的厚积薄发?他轻而易举就人为撤换了曹王帐外的所有护卫,意气风发地进入曹王帐中,当是时,曹王才刚因为泼在帐边的血被迫醒转过来。
“完颜永琏,孤立无援的滋味好受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然恨,恨这个身负重伤略带疲倦的哥哥,本来根本从来不过问政斗却偏偏为了阻止他而拙劣地学会,撬墙角,假道伐虢,还沾沾自喜。
“熟悉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六月在河东我就问过你,拆了我你要怎么打林阡?”完颜永琏当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笑问之际,令他意料之中的处变不惊:这曹王,素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寒泽叶就快死了,吴曦我会继续策反,群龙无首的曹王府我会接管。”完颜永功镇静回应,端的也不失王爷的气魄。多亏了曹王这半个月来的努力,他知道他现在接手的西线,宋恒肯定比寒泽叶好打得多、楚风流显然也比完颜纲用着顺手。
“我与寒泽叶拼斗时的毒箭,是你派人暗中放的?”完颜永琏问时,语气却不像个败者,反倒像在对他下最后通牒。
“没错。不过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必定死不了。”郢王笑以胜者的姿态开口,“索性留你一条性命,承认罪行也罢。”
“什么罪行,说来听听。”完颜永琏淡笑,无惧戈戟横陈。
“其一,曹王第四子完颜君隐,公然于环庆纠集草莽、对抗朝廷,尤其在这两年势力达到鼎盛,只怕与宋廷的开禧北伐有着莫大牵连;其二,曹王与麾下一众骁将,筹备掀天匿地阵近四十年,居然在将胜之际轻易败给宋匪,害圣上性命之忧,罪无可赦;其三,曹王麾下,包括陈铸、薛焕、轩辕九烨在内都与林阡暗通款曲,儿媳楚风流尤甚;其四,曹王的女儿是林阡的妻子,近十年来屠杀我大金子民无数!”
“你怎不说,君隐那‘盛世’盛极而衰,是谁将他的基业斩草除根?怎不说,曹王府因掀天匿地阵的战败死伤多少精锐、吃了力还不讨好?怎不说,我这些麾下的刀剑给了林阡多少次致命打击,儿媳楚风流尤甚?怎不说,我为给大金子民报仇,几乎将亲生女儿凌迟以解恨?”完颜永琏冷冷相视,眼中口中全然绝情,完颜永功蓦然语塞,好一个冷血至此的枭雄……
“完颜永功,你既不开口了,我便来罗列你的罪状,看看我俩谁更可恶。”完颜永琏笑而反击,“其一,去年春夏林匪在山东与我交战,其麾下的冯天羽趁机到河东发展,谢清发的五岳借着这东风生乱,身为河东百姓的保护者,你除了纵容黑虎军和五岳暗中交往,还做过什么?其二,今年六月河东之战,林匪与我在你家门口大动干戈,当时林匪势单力孤,完全可以连根拔起,身为地头蛇,你除了给他在决战中送人质和战后围攻我,还做过什么?其三,八月你一到这陇陕战地,宋军便有了‘掩日’出现,从此逆转了静宁会战,圣上的诏书是派你前来与我学习如何伐宋,你除了‘宁可自认海上升明月也要去杀凤箫吟’,除了尽一切可能将我挤出局,还做过什么?其四,陇陕棋局我本已布好,你费尽心思夺去那就继续下,可是这短短一个九月,你除了像约好了一样地把我收复的地盘全输给寒泽叶,还做过什么?”
“你……含血喷人!”完颜永功听到这“约好了一样”的羞辱,气得脸色通红。
“与宋暗通、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到底是谁?完颜永功,你若有心,按罪当诛,若是无意,便是蠢货。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你这般不知轻重,只顾内耗也能伐宋?!”完颜永琏仍然虚弱躺着,却教他觉得,实在有三寸不烂之舌……
“哼,伐宋……”片刻后,他色厉内荏地笑了起来,“完颜永琏,你知道你败在哪里?你便算干坏事的时候,都要把‘大义’挂在嘴边,不能放开手脚地干,今亦如是。完颜君附、移剌蒲阿、完颜瞻,做鬼派去河南又如何?因为打着‘协助伐宋’的旗号,所以兵力有限、任我宰割!你这二儿子,虽然比老三要聪明点、能自保,但是他必然想不到去提防琳儿和按带这种,看似无害的纨绔子弟吧。”
“真那么放心琳儿和按带,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拿我?”完颜永琏微笑,看清楚他不敢赌完颜琳的能力,所以硬要来暗害和围攻自己来双保险,此举本身却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
“还笑得出来?此时此刻,你的君附,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郢王猖狂恐吓,“你且去陪他!”当即出刀斩向完颜永琏。
南阳宅邸的东厢外面,此刻与西线如出一辙的情形——亏凸之月才上树梢,豫王府已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当常牵念、黄明哲等人率众将完颜君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完颜琳和完颜按带已作为战胜者进入厢中边杀人边示威,完颜琳却顾忌着三分完颜君附的武功,大呼小叫:“按带,他中箭了,还磨蹭什么!你先去拿他!”
中箭后的完颜君附吃力提枪自卫,千钧一发之际,完颜永琏突然问:“按带的刀,真是对着君附去的?”
完颜永功的心咯噔一声,要杀曹王的刀停在半空:“什么?”一刹而已,小豫王的刀却突然转了方向,不杀完颜君附反而悬在了完颜琳的脖颈边上……
那刀锋锐利之极,随着小豫王的大喘粗气而不停颤抖,只差毫厘就能要了完颜琳的命,完颜琳吓得面如土灰,不知为何小豫王会临阵倒戈:“按带?!”
“丁志远,是我的人。”刀锋下,完颜永琏泰然自若,如是说,“虽然不可能在你的阵营平步青云,但他要做的只是去接近按带,传一句话而已,不难。”
“什么话?”完颜永功虽然对丁志远极度信任,却庆幸不曾对其予以重任。
“我让丁志远对按带坦承,去年他率领五岳去围攻相依为命的段亦心和按带,实际不过是做了一场戏给卿旭瑭伸出援手、帮你们郢王府和豫王府交好。”完颜永琏一边说,完颜永功的脸也一边变黑,日子一久他怎能忘了,丁志远用不着担负什么重任,丁志远手里捏着这样一个根本性的秘密!
“根基不牢,如何坚固……”“他不会相信的!”完颜永功惊怒之下,连连摇头,“这一年以来我们的相处无比融洽,他如何会随意信你这仇人的离间之语!”
“他自然不会‘随意’信,永功,天靖山之战以前,你们两家确实是亲如一体、牢不可破,然而,天靖山战后,你可知那孩子心里有鬼,时时梦魇,要雨祈原谅了他、求郢王伯父别杀他?”完颜永琏显然是不久前才收到的加急情报,知道了发生在南阳昨天午后的药铺外梦呓,却立刻就意识到了丁志远的一击即中和完颜瞻的不费吹灰之力。
“他……和雨祈出事有关?”完颜永功明明还率众围着完颜永琏,却心神凌乱、手脚发颤:谁都把河南豫王府里的势力拆成三家看,只有你,完颜永功你这个傻子看成两家!你苦心经营的和小豫王的关系,竟因为小豫王害了雨祈而你失察而毁于一旦!那几天,你为何光顾着掉泪而忘记去关心一句,当日雨祈和按带是怎么失散?!
“按带自幼被永成宠着,生性怯懦,因为亏欠,怕被问责,所以才与你有了裂痕。”完颜永琏说着人性,“那般情况下,合乎情理的话,他自然都信。”
“完颜按带你糊涂了吗!你忘了曹王他们是怎么撬走了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完颜琳怒不可遏,“你居然想投奔仇人,反倒把刀对着恩人?!”他不知小豫王已经知道当初卿旭瑭的施恩是假,还口口声声以恩人自居。
“对我说话能别这个态度?!嗯?!便是你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害得我段姑姑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小豫王也是面色狠厉,夕阳西下前他接触丁志远后也曾在人前出现过这般的表情,但不管当时去吼齐良臣,还是现在喝完颜琳,其实都是为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段亦心。
“完颜按带你脑子在哪里!就为了一时意气……”完颜琳到这份上了还咄咄逼人。
“完颜琳,大家是平辈的小王爷,你我虚长十几岁,却怎能对着按带呼来喝去?”完颜君附捂伤站起,毕竟他曾是楚风流的男人,怎会不知,如何在丁志远离心的基础上,由他来完成对豫、郢分化的最后一击。
“完颜君附你这个连老婆都比不上的懦夫你闭嘴!完颜按带,你良心被狗吃了?!没有我们你早弃尸荒野!”完颜琳完全不懂如何去制止为渊驱鱼,顺带着对完颜君附人身攻击,惊得他一时间恼羞成怒:“你说什么!”
“完颜琳,你们,你们就是一直把我当棋子罢了!!”争执中他们三个小王爷完全在比拼着谁声音比较大,根本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刷的一声那一刀直接割断了完颜琳的喉咙。
“常大人……”血光中的完颜琳,火光下的完颜永功,都一瞬想起了这样的一个救世主,一个不可能背叛他们的人。
“常牵念,好一个忠臣,只可惜跟错了主。”完颜永琏略带遗憾地对郢王说起常牵念。
“可惜得很,常牵念进不来了。”完颜君附无情地望着完颜琳倒在地上。
那个有谋略、有武功、忠心赤胆的常牵念,好不容易整合好豫王府家将,才转过身,却被郢王府的精锐们在宵小们的煽动下集体诬蔑:“常大人是曹王的人!”“小王爷说不是啊……”“昨夜,我见他与曹王府的黄鹤去谈笑风生!”“他二人还有交换信件的举动……”“当真?”“我也看见了……”
常牵念那时才懂,管你怎样的远见卓识,也敌不过小人的暗中构陷!
昨夜黄鹤去来见他,动机确实不单纯,不过,黄鹤去不是来策反他的,而是:明知道无法策反,遂故意地用一封信乱心和离间——
为的是让他在心乱、踟蹰的一息之间没能注意,他把信交还黄鹤去的那一幕原是被目击者看见了!黄鹤去此举一举两得,既用常牵念来掩护了非此即彼的丁志远的忠诚,又让常牵念在这关键一刻控制不住他的麾下——
一传十十传百,跳进黄河洗不清,原先要围攻东厢的西厢兵马不攻自乱,很快便被完颜君附拼死顽抗的部将们扳回局面,可笑的是两方势力浩浩淼淼都是一样的口号“围剿叛军”和“清君侧”……
“大家莫要惊慌,这只是曹王的离间计……”可他那威力无边名叫“九万里”的双钩,如何能杀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不肯相信他的自己人?今日这恶果,全是当初曹王从棺材里抱他出来的因,“曹王从那时起就已经在布局,曹王刻意推动和加快了王爷的动手,你们,你们为何不相信……”常牵念恨啊,恨他当时为何不死了算了!为何要活着经受这身强力壮却无能为力的锥心一幕?!
扳平的局,从南阳连绵至秦州,绝望的汗,同时出现在常牵念和完颜永功的眼角,只因为前一瞬完颜永琏遗憾地说完常牵念、完颜永功停在半空的刀刚准备落下“那便杀了你给琳儿陪葬”,却听铛的一声一道巨力将这一击及时冲挡,他虎口发麻退后两步刀已被震落在地。
不同于得知丁志远是卧底时的意外,对于这个人是曹王的人,郢王明显是做好了接受准备的,此刻帅帐里部分兵力的反戈一击,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他不承认此刻眼角的是泪,绝不是!
果不其然,就是此人,前次在关押凤箫吟的监牢,就是此人出卖了我的全盘计划!
完颜永功镇定地转过脸瞪着此人,面上的失望远远多于惊诧:“卿旭瑭,我多希望你是忠臣,你也确实差点让我打消了怀疑……雨祈出事之后,你始终不离不弃,你鼓励我振作起来,原来你是为了鼓励我振作起来好出卖我?!”越说越感悲凉,不觉睚眦俱裂。
“郢王,我……”他作为府上的第一高手,四十三年却从未得到过郢王最高的信任,实则他自己也明白,他和郢王并非同道中人,“宋匪北伐,家国凶险,我等不该……”
“无非‘大义’,呵呵,为了它,不惜舍身忘死、背信弃义。”郢王噙泪怒喝,“自你被先帝强行塞到我府上,我就知道和他完颜永琏才是同一类人,可是,既然已经错过,那便别再心心念念了,我就这么好好供着你,你安安稳稳地看家护院不好?谁想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逮着机会吃里扒外!六月的时候,我原是带着一劳永逸的想法让你去接近曹王,我是怎样的天真亲手把你还给了他还这么晚才相信!”
“王爷……”卿旭瑭含泪回忆,可他不是紫檀,郢王也不是郑王,终究他们没能相融,他于王府,一直只是个脱节的存在。
在卿旭瑭失神的一刻,斜路蓦地杀出一杆枪来,生生将他本就没想指着郢王的朔风刀打偏。
郢王既然是提防着卿旭瑭的,自然也做足了被卿旭瑭背叛的防备,这些天来为郢王出谋划策的心腹,正是此刻对卿旭瑭出枪之人。
“卿旭瑭,背叛旧主,何不自刎谢罪!”郢王心腹怒喝一声,提枪追刺上来,孰料他背后又出一刀,恶狠狠撞在他肩上,直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营帐内本就只有二十余人,先是齐心合力朝曹王剑拔弩张、后却随着卿旭瑭的亮出身份而泾渭分明、再又因为郢王早有准备而众矢转向,然而最终却由于那个人出乎郢王预料而猝不及防,方寸角落里,立场的更迭、刀剑的变幻,竟荒谬地发生在须臾之间——
“……”郢王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去,那是他在西线战场唯二信任之人,他的好女婿,羌王青宜可……“你……”
“对不住了,郢王爷,我不能背叛旧主。”羌王说。
郢王一瞬就什么都明白了,区区一个雪舞,如何拴得住羌王,早在他来陇陕以前,羌王就是曹王的人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可是他不懂:“这个曹王,假仁假义,有什么好跟随?!”
“与我无关。是我的好儿媳,去年陇右与羌兵同袍,有着过命的交情。”曹王一旦说起那个不在此地的楚风流,便是无比的自豪。
“哈哈。”郢王笑了,今夜,猝不及防的是谁?行动机密如斯,整个曹王府谁都窥不到时机?他围攻曹王真是多此一举,徒向这羌王暴露了发难时机,中线那些人只怕早已掌握,完颜君附等人,根本不是没有战备的……
豫王府东厢,此刻是否和陇陕这战地一样,已经因为各种意想不到的背叛而大局已定?是啊,常牵念虽忠诚却蒙上污点,丁志远看似新归顺者却作乱始末,完颜琳已极大可能丧命在完颜按带的刀下,可是偌大一个黑虎军,怎会无人!
有,还有个他信任到极致的黄明哲,与黑虎军其余将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了这么久,作为他完颜永功的另一个女婿,完全可以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整合起分崩离析的黑虎军!
“传出去谁会相信,你的最后筹码,却是个可能的宋匪细作?”完颜永琏叹了一声,这时才有力气坐起,平心而论,虽然他也怀疑过黄明哲是莫非,但是轩辕九烨的监视下,黄明哲的嫌疑竟越来越轻,何况雨祈出事以后,西线战场的海上升明月“掩日”一脉并没有缺过第二级,他有理由相信,黄明哲确实只是与莫非长相相似。之所以说这句话,完颜永琏是为了击毁郢王的心。
“我信他,是因为看到他对雨祈的一片深情。”郢王坚定地说相信,感情是不会骗人的,黄明哲看到雨祈出事时的吐血倒地,根本是爱得炽热不能失去的表现,他是个过来人不会不懂,所以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承认那是他的驸马。
“我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完颜永琏也一样是个过来人,这一点不能不用——
当郢王通过这深情交给黄明哲所有的信任,曹王透过这深情看清楚怎么才能在发难之夜拖缠住黄明哲的脚步——正是用雨祈的安危。
别说莫非本就借故远避和旁观着这场王府内斗,是夜,郢王府分崩离析的危急关头,他还在邻近的宋军私密据点旁徘徊、思考着如何对吴越等人传信之时,就看见雨祈的贴身侍卫一老一少前来寻他气喘吁吁,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望见宅邸后院的浓烟滚滚。
“出什么事了!”莫非一惊,当时并不知道,完颜君附派人在郢王府大势已去的关头,故意对雨祈躺着的后院纵火,只为将黄明哲这位可能凝聚军心力挽狂澜之人的脚步阻隔。
“好像,好像是有歹人尾随着那个古怪大夫进后院,放的火!”老侍卫上气不接下气。
“小黄,不,驸马……门打不开,您快想想法子。”小侍卫惊慌不已。
晚了,虽没几步路却障碍遍布,秋风中,前路上,埋伏着各种暗箭明枪,铺天盖地打来的仿佛全是荆棘——当雨祈明明有希望醒,当郢王妃的哭嚎一门之隔,当黑虎军已经接二连三弃械投降或倒地,当从天而降要阻止他的曹王府高手被这两个与他并肩作战久了的侍卫奋力挡下、他们拼了命说:“小黄,快去救公主啊……”其中有一个更是刚说完就为了护送他而战死……他别无选择,一心一意闯过这腥风血雨,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的公主救出来!
难捱的热量下,通红的视线里,豫王府后院已被关起门烧得焦尸遍野,那绝对不是完颜永琏的本意,那是完颜君附和他父亲不同的地方,他向来都是如此的赶尽杀绝……莫非强忍着呛人至极的浓烟,拼了一口气找到雨祈母女所在,浑然不顾四面火势,只呆呆地望着那个半月未见的柔弱少女。
她此刻俨然已经醒了却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珠子睁开了都是没有转的,之所以没有被着火的柱子砸中烧到,是因为有个人死死地护在她的身上,那个人,向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愿用我的命换雨祈醒!”“完颜永功你还我雨祈!”
而如今,那人满身都是伤血,却欣慰地望着身下女儿的苏醒,以及女婿如甘霖一般的到来:“驸马,快,快将她救出去……”说罢便合上了双眼。
“王妃!”他来不及再伤悲,推开她尸身抱住雨祈,将雨祈从火场中救出往外冲。
雨祈始终没有流泪也不曾叫他,失去了大量血液又昏迷不醒了半个月,和所有神医们说的一样,如今的她能醒都是奇迹,醒了也最多只是个痴女。王妃却说过,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可怜的郢王,不知他妻子尽皆血染南阳,只剩个半死不活的女儿被救,此刻虽猜到豫王宅邸这内部的格局已铁板钉钉,却还紧紧地抱着南阳金军军营那外围的棋盘不放:“那又如何,你的移剌蒲阿、黄鹤去,只怕在来救援的途中,便已经全都被完颜匡收拾光了……”
“完颜匡,确定是你的盟友?”完颜永琏话音未落,郢王已严词厉色打断:“他更不可能是你的,他素来不喜欢江湖气重的人!”
“是啊,更何况他与我有芥蒂,前不久他在河东,没约束好手下,杀了宋匪柳五津,教我高手堂背上了不义之名。”完颜永琏长叹一声,“所以他不曾去喝移剌蒲阿交朋友的酒。”
“知道就好。道不同不相为谋。”郢王笑。
“先输了一子,并不代表不能盘活。”曹王说,“你了解完颜匡吗,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我自然比你懂。”郢王到这份上都不卑不亢,是因为还有希望寄托在完颜匡的身上,只要他打赢外围的移剌蒲阿,和黄明哲里应外合反败为胜……“也算我若干年前,自己种的善果,完颜匡曾经私底下擅自占有济南、真定等地的百姓好田,圣上闻讯后雷霆大怒,当时刚好我在旁,帮他压了圣上的怒火,还劝圣上莫降罪于他,是我建议圣上,只用安州边吴泊旧放围场地、奉圣州官府闲田交换,在以前自占土地产业的全应还给百姓。这么多年,我都施恩不望报。如今形势所迫,也只能借着按带这桥梁让他念起旧情。”
“我还真是没有你懂,竟被他光鲜的外表骗去,不知他私下竟做过这般阴损之事。”曹王面露厌恶,“永功,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我用一杯酒就换来,反而会被你以秘密、把柄吸引,只是,你与他这样的交往着实稳固?他心里,会否有更大的渴求?”
“什么?”郢王心中一颤。
“他是泰和南征的中线主帅,和仆散揆、胡沙虎担负的职责一样,不管他是仆散揆那样无私的以灭宋为己任,还是胡沙虎那样自私的以先登为志向,他都不可能不吃我曹王府送给他的煮熟的宋军邓唐据点,甚至更远一些的随州、襄阳各地宋军……”曹王说,他是用这样的好处、诱饵,在这一战中得来了完颜匡这位临时盟友。
你用的是土地,我用的是疆域!
“你说什么!”郢王难以置信。
“你要完颜匡放着宋军不打、帮你对移剌蒲阿围城打援;我要完颜匡别再顾及南阳内乱、放过移剌蒲阿与他共打宋军空虚,一旦击垮邓唐宋军,劳全我获,功由他得……前者过程困难,结果未知,后者恰恰相反,你说,他哪个更动心?”曹王笑问。
“是谁想的,什么计谋,宋军怎会空虚?”郢王忽然觉得喉咙有一口热的东西,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死命地捂着脖子顺着气。他知道,曹王最近为了寒泽叶焦头烂额,不太可能对中线有多么静心的布局。
“景山。”曹王一笑,“第二个楚风流,出现了。”
早在移剌蒲阿说“完颜匡可怕,宋匪可惧”,完颜瞻说“待我想想,如何破这个局”的一炷香后,完颜瞻就想到了如何后发制人把完颜匡拉过来。战略上,正是抓住完颜匡“南征至上”的心念,战术上,却必须采取幕后的“金宋沟通”,先给完颜匡看到那幅令人满意的蓝图。
为了达到目的,完颜瞻亲自潜入宋军的邓唐之交,与吴晛在吴仕身边的心腹说起近至邓唐,远至随州、襄阳的一切,吴晛手下的宵小,与之一拍即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轻而易举,就让完颜匡和宋匪这两个棘手的矛盾自相攻杀……穿针引线的完颜瞻,从来到去都只是个身受重伤的残兵败将。
那个举足轻重的完颜匡,此刻俨然已奔袭在攻打宋军的必胜战场……什么南阳内乱,什么邓唐无事,完颜永琏怎么可能允许河东之战“军务被政务所累”重演!他说是“协助伐宋”去的,他就是协助伐宋去的!曹王爷说到做到。
郢王绝望地倒在地上,始终吐不出那口腥热,曹王被他自己“伐宋”的说法制约?怎么可能是制约?曹王偏就用宋军酝酿的内乱消除了金军的!即使南阳的小王爷们真的在为父争夺帝位,他也只不过是用它当幌子来谋杀宋军!!
“兵贵神速,就看宋军来不来得及应变了。”完颜永琏说,兵贵神速,既是指今夜完颜匡务必闪电打宋军,宋军反应不过来,也是指这一战不能拖到明日、后日,多一天,海上升明月在中线的情报网都会多一分成熟。
一阵沉默。郢王知道,曹王习惯了下明棋,他今夜的所有部署,都是建立在宋匪也知情的基础上,宋匪却如他所愿地一直关注着南阳的金军内斗,来得及转换角色、提防他们自己的心窝一刀?
久矣,曹王示意羌王和卿旭瑭将郢王绑缚,郢王身体虽未挣扎,语气却还殊死搏斗:“完颜永琏,你确定你玩弄权谋也和战场上一样的算无遗策?你一次吊唁撬走四大高手的事实摆在那里,可算过,按带就算听信了丁志远的话倒戈一击,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与你们一起?”
“怎么?”完颜永琏脸色微变,忽然被余毒激得嘴角渗出一丝血痕,难道还有什么出乎我的计算?
“今夜,必定不止我一个人白发人送黑发。”郢王狂冷预言,小豫王是虎质羊皮,愤怒起来能始料不及地把人撕碎。
东厢里俯身去探完颜琳鼻息的完颜君附,尚未来得及去享受南阳夺权的胜利,便被一道锋芒疯狂地刺进了后背,完颜按带,他适才是第一次杀人,红了眼杀得不受控:“父王,段姑姑,欺负我的人,个个都要死!”
郢王笑看曹王:“今晚,活着走出这豫王府东厢的小王爷,只能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