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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明帝此时在心底说出这句话,并非是毫无原因的——
半月前,他曾亲笔写过一道密旨,让人送往了宁阳定南王府。
就在昨日,他收到了定南王的回信——
一想到那封甚至不像是出自吴竣亲笔的书信,皇帝便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燥痛难安。
他在密旨之上同吴竣细细说明了现下的局面,与如今朝廷所面临的难处,可那老东西却只回他——既局面如此,还望陛下尽早想出应对之策,以解困局。
他难道不知道要尽早应对吗?
而他之所以传这道密旨过去,显然是意在让吴氏设法出力助他早日定下乱局!
这老东西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看他笑话……!
他早就看出来了,一贯自诩高高在上的宁阳吴氏,根本不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过!
便是当初送了一个女儿进宫做皇后,亦是姿态颇高,俨然也是不大能看得上他皇室一族,答应他的求亲,竟都如莫大恩典、纡尊降贵一般……
他从昨日收到回信便一直在想,若今时今日坐在他这把椅子上的是他的二弟,吴家还会不会这般冷眼袖手旁观?
而无论他再想多少次,答案都是相同的——绝不会!
故而这些所谓士族,实则最是虚伪可恨!
包括他的皇后,也根本从未同他一条心过……
视线中柳枝轻摇,清风吹皱碧波,猫儿于巨石上酣睡,本是一幅清凉闲适的画面,却根本平复不了皇帝心中的躁怒,反而使其一腔已无处盛放的怒火愈盛,急于要寻求发泄的出口。
“停下——”庆明帝突然开口。
听得这声吩咐,龙辇很快便被平稳地放了下来。
“陛下可是想要纳凉?”李吉笑着道:“这的确也是个清净之处,陛下可去那亭中小坐片刻。”
庆明帝不置可否,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那块巨石走去。
日光透过柳树枝叶,在猫儿身上洒下点点碎金,将那被养得油光水亮的皮毛衬得愈发漂亮。
然而随着庆明帝的靠近,在高大身形所带来的阴影缓缓罩之下,猫儿周身那碎金之色便尽数被遮挡了去。
就在此时,天福像是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忽然警惕地弹起身。
对上那双阴鸷双眸的一瞬,猫儿身上的毛发竖起,开始面露凶色,口中亦发出不友好的叫声来。
见此一幕,庆明帝自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
又非是不曾见过他,却仍是这样一幅随时要扑上来的狰狞模样,果然是皇后养的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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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畜生给朕抓起来……”庆明帝眼神冷极,却又有着一丝隐晦而异样的兴奋之色:“可要当心些,若是不慎落入池中,皇后怕是要伤心的。”
听懂这话中之意,李吉不禁一怔。
皇上怎还跟一只猫较上劲了?
这分明就是对吴家心存不满,却又不好发作,便欲将这不满撒泄在皇后娘娘的爱猫身上啊……
虽说陛下的格局也一贯不算大,可小到如此地步……这莫不是快要被近来的诸多不顺给逼疯了不成?
看着那满身警惕,脖间挂着只银锁,显然是被用心养着的猫儿,私下也养着两只猫,同是爱猫之人的李吉心底略有不忍,然而皇上的吩咐不可违背。
只得吩咐了宫人们上前将花猫围住。
花猫身后便是池塘,七八名宫人将可以逃离的路围得一丝缝隙都没留。
一名太监扑上去要将花猫抓住。
猫儿身形灵敏,飞快着避开了,然而此时一名侍卫取出了拿来驱蝉的弹弓,一粒飞石重重地打在了花猫的后腿上。
“喵呜!”
天福受惊吃痛,发出刺耳叫声。
庆明帝的心情却莫名舒适了些,又有些惋惜——可惜啊,没打在脑袋上。
这个想法刚出现,下一刻他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那花猫竟像是发了疯一般,猛地跳起向他扑了过来!
看起来没多大的猫,这般纵身一跳加之神色狰狞,竟如什么猛兽一般叫人畏惧,庆明帝下意识地后退着,然而还是晚了——
花猫扑到他胸前,四只爪子如利勾一般紧紧挂在他的衣袍之上,两只前爪抬起,冲着他就是一顿又打又挠!
李吉大惊失色。
他养猫多年岂会不知猫儿一旦被惊着……那可就是另外一种动物了!别看体形不大,真动起手来能把你揍得怀疑人生!
虽说他难免觉得皇上有些活该,但皇上到底是皇上,李吉只能边喊着“护驾!”,边上手欲将猫扯下来。
两人合力之下,花猫才算被“拔”了下来。
一群内监再度围上前。
混乱中,一名内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唉哟”一声摔倒在此。
天福趁着这个空子,跳着踩过那内监的身子,飞快地跑走了。
那名内监爬坐起身,抬起的那张脸,正是小晨子无误。
“猫呢?”
“好像跑了!”
“还管什么猫不猫的……快扶陛下回去,请太医来!”看着被挠得不轻的皇帝陛下,李吉紧张地道。
脖子和下颌处都被挠得见了血的庆明帝被扶回到龙辇之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竟被一只猫给打了!
且这群废物竟然还让猫给跑了!
悄悄看了一眼狼狈不已的皇上,李吉在心底叹了口气。
所以说,心情不好就不好,去招惹人家猫干什么……
皇上现在是不是觉得,之前的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
天福受惊之下,一路窜出御花园,抄着无人的小径,跑到了暗庭外。
纵然是白日里,暗庭的大门也是闭着的。
猫儿轻车熟路地找到墙角处的狗洞钻了进去。
暗庭内那座老旧的小院院门早已破损,天福从门板下的缝隙中挤了进去,来到了一间半边屋顶塌陷漏着一处大洞的屋子里。
早已无人居住的屋内因漏雨而充斥着发霉的气息,一张床,一面木柜,皆已是老旧不堪。
天福绕到了那只靠墙搁放着的衣柜后。
说是靠墙而放,因柜角抵着墙壁的缘故,中间便存了些空隙,天福正是沿着这空隙,得以顺着柜下藏着的入口,下到了地室之中——头一回来时,花猫还以为自己运气好发现了老鼠窝,准备大开杀戒来着。
入口处是一阶阶石梯,猫爪轻盈无声踩在上面,然而还是叫密室中的人察觉到了。
“你来了……”
那是一道沙哑而有些迟缓的声音。
天福“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黑暗中,那人坐起身,朝着它伸出了手。
天福跑过去,拿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那只手。
大手将它抱起在身前,很快发现了异常:“受伤了?”
天福自是无法回答,那人也无需它来回答,暂且将猫儿放在身前盖着的毯子上,挪动身子伸出手,摸索到一旁小案上的火折子,将一盏油灯点亮。
狭小的密室很快被光亮填满。
那人的样貌也随之清晰起来。
花白的发拿旧得发亮的木簪松松挽在头顶,灰色的袍子,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异样苍白,甚至可见皮下细小血丝。
他坐在那里,察看了猫儿的伤腿。
“好在不算严重……皮肉厚些,也有好处。”他从榻尾处的匣子里取出一瓶药,碾碎之后按在了花猫的伤处,撕开一条布巾,牢牢地包缠住,尾端还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下回记得要小心些,教过你多少次了,见到人最好是躲开……”他叹口气道:“有人养着,享福是好事,但也莫要失了戒心才好。”
天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不时“喵呜”上一声。
说话间,那人的手触到它脖间,很熟练地打开了长命锁。
是回信……
察觉到里面藏有东西在,男人手指微颤地将那字条取出。
从花猫走进密室的那一刻,他就在想是否会带来回信,首先选择给猫儿上药包扎,固然也是真心想做的事情,但潜意识中的另一重用意却是有些近似于不敢急着去察看……
他害怕看到不好的消息。
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一切常人根本无法想象,之所以能撑到今日,靠的便是对妻儿的责任,这种责任早已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若妻儿当真出了事……
这个可能他即便只是想一想,便觉无法面对接受。
但取出字条之后,他的动作又不受控制地变得迫切起来。
对灯细看间,男人的眼神震动而欣喜。
是添儿……!
当年他离开时,添儿已有十二岁余,孩子自四岁开始习字起,便是他亲自在教着的,即便字迹有着精进后的改变,但只要用心分辨,便不难发现这的确是添儿所写!
他的儿子是平安的。
男人重重地松了口气,心口重石卸下。
但看着字条上所写,心底不由又起了担忧与疑虑。
前段时日,他的确曾受命配制过毒药,前来传话的人带来了诸多要求,无色无味,无症无解,他不得不尽力照做……
至于这毒药是拿来对付何人的,不是他该过问的,甚至也并非是他所关心的。
一个被关在这里整整十八年的人,甚至已无法再被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外面的一切所谓是非对错都早已经麻木了。
手中字条细小,可供书写之处也寥寥,区区几句话,难以说明详细,亦无法让他分辨太多。
但单凭添儿,是如何一步步找到他的?
这其中必然是有他人相助……
看着卧在身前的花猫,男人的眼神犹豫不定。
人的死,也是可分为两种的。
一种是肉体上的死亡,意识从这世间消失。
另一种则是他这种——无人知道他还活着,他亦无法再出现在人前。
因此,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死了许多年了。
但被家人知晓自己还活着的这一刻,他仿佛又突然重新活了回来,于这人世间又取回了原本的身份与位置,同世间又重新有了关连……“死而复生”,自然是人生大喜。
可他宁可永远地死去——
也好过现下添儿为了他的事情而百般冒险,甚至不知是否是遭了有心之人利用,从而被牵扯进凶险万分的漩涡当中!
他的用处,并不是添儿十足的保命符……
添儿若安安稳稳,不生是非,自是一切好说,可若当真触及到了不该触碰的秘密……
因着这诸多不确定,男人一时不知这信究竟该不该回。
犹豫不决间,忽有木柜被挪动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男人眼神一变,欲吹灭油灯却又未吹,油灯点燃后会留有气味一时无法散尽,越是急于灭灯便越是欲盖弥彰……
是以只是将字条收起,拿起了一旁的医书。
“莫要出声……”
他低声对身前的花猫说道,将猫儿藏到了榻后。
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太监,身形清瘦,个子也不高,此时手中提着只食盒。
“点着灯呢。”太监的语气很随意。
“嗯。”男人握着医书看向他,“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往常都是夜间过来的。
“晚间有其它差事,又不好假手于人,只好早些过来了。”太监走过来,在案前弯下身,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茄子烧肉,熘鸡脯……都还热着。”
男人没说话,接过那碗米饭,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他的饮食,在这暗庭之内,应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了。
毕竟有人需要他好好活着,且要尽量活得久一些。
吃罢之后,男人照例向太监问道:“近来可有我儿的消息?”
这是他每隔几日就会问的问题。
“一切都好,就是往城中跑得频繁了些……”太监将得来的消息告诉他:“同一位旧交见面,酒吃得十分尽兴。”
这是他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这些消息,是拿来给对方续命的药。
但说句实话,是真是假他并不清楚。
想来大多数应当是真的吧。
毕竟对方还大有用处,且心思称得上缜密,若从始至终带来的皆是谎话,料想也不可能瞒得过对方十八年之久。
“旧交?”乔必应问道:“是镇国公府的二老爷吗?”
这些年他虽未曾离开过这间密室,但对添儿的大致情况也算了解,有些是出于一位父亲真切的关心,有些则是为了分辨所听之言是真是假的延伸试探。
“没错儿,听说还去了那什么‘平清馆’……”太监早已习惯他的试探,只将自己所知如实答出。
男人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异样。
添儿频繁入城,同镇国公府的二老爷见面颇多……
所以……会是镇国公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