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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牛车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宽脸,平头,络腮胡子,独眼,穿粗布白上衣,黑色裤子,黑色布鞋,斜挎着一个黑色小布包。
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我们这边,带着着满足又开心的笑容,似乎在向我身旁的一位老太太表达着什么。我盯着他的另外一只眼睛看——我从来没有见过只有一只眼睛的人,也是第一次见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觉得惊讶又有趣。对于一只不能正常视物的眼睛,他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混不在意我不礼貌的盯视,也不在意周围人的讶异,关心或者询问。
在他泛着白的头发和胡子中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活着的力量和乐趣。仔细看着他,看着他闪烁的眼,微笑的脸,晶亮的汗水,仿若看到了生命盛开的样子。
爸爸告诉我,他家壮硕的黄牛刚刚死掉了,他半夜来雇佣牛车,把黄牛拉到镇上的屠宰场去处理。原本以为黄牛砸在手里了,没想到竟然还得了一千元的补贴和三十斤的牛肉。就损失而言,还是非常大的,购买一头这么壮硕的黄牛至少需要四千元。但是,那个独眼的男人看上去很满足,一直微微笑着,连那只看不见的眼睛似乎都神采起来。
“老铁,什么事这么开心,和我们说说呗。”同行的光明叔叔说。
“哪里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啊,倒霉的事情倒是一大堆。”那个被称为老铁的独眼男人回道。
“怎么没有呢?看到你一直在笑。”光明叔叔说。
“我没有笑呢。”老铁叔叔回答,“你也晓得,我这个眼睛有点问题,看东西要眯着才能看得清,最近越发严重了,所以看上去像在笑。”
“眼睛咋个搞的?咋还更严重了?”光明叔叔问,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关切。
“*屏蔽的关键字*病了,不打紧。”老铁叔叔说,“昨天半夜,家里的牛突然*屏蔽的关键字*,都愁到镇上来啦!”
“牛咋个突然*屏蔽的关键字*?”光明叔叔问。
“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昨天傍晚给牛喂草喂水的时候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夜里,我娘突然喊我,说听见牛在哭。我还以为我娘说胡话,结果起来到牛棚一看,牛已经倒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快要*屏蔽的关键字*。”老铁叔叔说。
“后来呢?”光明叔叔问。
“后来,过了个把小时,牛就断气了,我还以为在做梦,要不是我娘在身后拍我一巴掌,我真的要转身回去继续睡觉了。”老铁叔叔说。
“你这心也够大的,那么大一头牛*屏蔽的关键字*,你竟然还想着去睡觉?”光明叔叔都觉得看不下去了。
“我这不是以为在做梦么?”老铁叔叔有点不好意思,“多亏我娘的一巴掌,我清醒了,马上到你们村来找子祥兄弟,驾牛车把我那死去的牛拉到镇上来了。”
“看你的样子,都处理好了吧?”光明叔叔问。
“处理好了。”老铁叔叔回答,“这不,我娘说听到牛哭了,还非要跟来送送牛。一把年纪了,这折腾的。”
“这位就是你娘吧?看上去真精神!”光明叔叔恭维了一句,立即喊道:“大娘好!”
坐在我身旁的奶奶却没有答话,仍旧闭着眼睛,睡着了?养神?
“光明兄弟,勿怪!我娘耳朵有点背,又闭着眼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你和她打招呼。”老铁叔叔解释。
“没事。大娘也真是神人,听不见却又能听见牛在哭。”光明叔叔感叹。
“我娘很本事,是吧?”老铁叔叔没有听见弦外之音,带着几分骄傲地炫耀,“她常常能听见我们听不见的声音,什么蚂蚁打架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黄叶飘落的哭泣声,小鸡长大的声音……总之,很多很有趣的声音。”
光明叔叔先前是讽刺,这会儿听到老铁叔叔这么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地说:“那——那很厉害啊!”
我看到身旁的奶奶牵动了一下嘴角,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是不屑。
车上安静下来,只听见牛蹄踏在地上的“踏踏”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咕噜”声。
再仔细看看我身旁的奶奶,穿着蓝底白花的小褂子,干干瘦瘦的脸,占据半壁江山的白发。她用左手撑着脸,我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她又黑又瘦、又皱又松的下巴以及侧脸——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