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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儿出来时,西天已遍布晚霞,那种半灰半红的颜色渐渐流失在天边,仿佛渐渐淡去的迷雾。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却又有一丝释然。我以为她会问我很多问题,但从小就爱追根究底的她,此刻却一直不语,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变得沉静许多,情绪也有些低落,众人看在眼里,只以为晗儿订婚后转了性,不再如孩子一般顽皮了。
我只默然不语,晗儿的身世,无人知晓,这种情结,是任何人都无法开解的,也许某一天,她也有了孩子,便能真正的释然了。
于是,我给她讲我的身世,讲我幼时的情景,讲我和亲时的心情,她听得痴了,偶尔也会插上几句,或诧异,或怜悯。
日子便这样平静如水的过去,杨广再次奢华出巡,并精挑细选了十二名美女,一起带去,准备赏给始毕可汗。昭儿则于东宫办理政务,偶尔有一二不明白的,或来与我相商。
我以为这次会如以前一样,平静的过几个月,然后杨广回宫,继续做他的皇帝,但才事隔半月,昭儿便收到北边的八百里加急文件,说是杨广遭到突厥的偷袭,被突厥大军围于雁门郡,有武功高强的侍卫突围而出,才送出了消息。
昭儿懵了,我也极是震惊,杨广临行时我心底的那一丝不安,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连夜召集三公九卿,不再顾忌皇后身份,与众人一起商讨对策。
“始毕狼子野心,早就有所图谋,这一次,定然是他设好了圈套,骗了陛下去北巡!”
“张大人说得对,上次那突厥蛮子说什么不再要求和亲,且谦卑有礼时,臣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你为何不早些说?若能阻止陛下北巡,如今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现下可好,还不知道始毕会如何狮子大开口呢!”
“你们别吵了,无论始毕要什么,咱们也不能不给啊?毕竟陛下还被困在雁门哪!”
众人一阵大乱,个个慌了神,没有半点主张,我与昭儿亦是急得寝食不安,一连三日,几乎未曾合眼。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落于敌手,这是何等的大事?除了这一批心腹大臣,外面皆严密封锁消息,断断不可传出。
一连几日,不得主意,后宫中也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竟也风言风语起来,直至我罚了两个传播谣言的宫女去苦刑司,传言才稍稍好些。
这一日,苏可儿来到永安宫,神色有些犹豫,支退宫人,方小心翼翼问道:
“娘娘,臣妾听闻陛下北巡,与突厥人开战了,并且还有人说,说陛下受了重伤?”
看到苏可儿担忧的神色,我心内轻叹,谣言传播得还真快,而且还添枝加叶了起来。
“别听人浑说,宫中妃嫔,以你为尊,你也相信那起子没边的传言?!不过是些别有用心的小人趁着陛下不在蛊惑人心之语,你还怀着龙种呢,就回宫去安心养胎,若再有乱传谣言的宫人,你便做主,一并罚了苦刑司去!”
苏可儿踌躇一下,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丝疑色,却终究没再说什么,悻悻而去。
然后,又有更多的妃嫔来悄悄问我此事,一人传一个版本,扰得我头疼不已,连陈婤也来了。
这些年与陈婤明争暗斗,终究是谁也没能扳倒谁,在宫中仍是对立,只是再不像从前那般锋芒毕露,如今的陈婤,已隐忍许多。
“娘娘,臣妾听闻陛下在突厥被擒,当然臣妾是断然不会信的,但无风不起浪,娘娘还是告知太子殿下,派人去打探一下的好。”陈婤声音极是谦卑,但那语气中却分明隐含着一丝幸灾乐祸,仿佛天下大乱,她才开心。
“如今陛下不在宫里,自然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借机生事,扰乱后宫,婕妤不在落梅宫安心教导三皇子,怎也跟着这起子人瞎起哄,就不怕本宫治你乱传谣言之罪么?”我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或许那个传播谣言的,就是陈婤。
这些年来,她时刻也没有安分过,只不过处事过于刁滑,我始终捉不住她的把柄,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年她贴身侍候在我身边,对我了解过透,所以才总能化险为夷的吧。
陈婤轻轻抚过修长的软玉护甲,双眸微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假意惶恐道:
“娘娘教训得极是,是臣妾多虑了,念在臣妾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的份上,娘娘就饶恕臣妾这一回罢?”
我淡淡道:“除了本宫,婕妤便是这宫中资历最老的,既已知言行失误,本宫怎忍心再责罚于你?这些年,宫里资历老的没剩下几个了。”
陈婤虽保养得极好,但眼角仍有一丝浅纹,终究是抵不过那些二八年华的妙龄宫嫔了。我刻意把一个“老”字咬得极重,而我的面容依旧,在她面前,便是最大的优势。
最重要的一点,我是想提醒她安分守己,如今宫中年轻的妃嫔数不胜数,她若不是因有了杲儿,母凭子贵,恐怕早就被杨广遗忘了。
听了我半讽刺半警告的话语,陈婤面上微微泛白,却坚持挂着笑容道:
“多谢娘娘照拂,臣妾告退!”
言毕,仓促转身离去,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一抹轻笑,漫上我的唇际。
为恐宫女内监多生事非,我把内殿中侍候的人全都赶到了别处,只留下盈袖、圆儿与狗儿供我差遣。
次日,昭儿急匆匆来至永安宫,揖了一礼,满面都是焦燥,言道:
“母后,突厥派了特使来,说是要与大隋谈条件,而且要单独见儿臣,儿臣料想,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恐儿臣一时难以做主,难以招架啊。”
昭儿这几日愁得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满面憔色,我不由得心疼道:
“再怎样急,也要先用了膳再谈。来人,把早上炖给暕儿的燕窝先拿来给太子用。”
昭儿摆了摆手,叹道:
“父皇尚在突厥的围困之中受苦,儿臣如何能吃得下?”
我从圆儿手中接过燕窝,亲自递到昭儿手中,以半哄半命令的语气,言道:
“再急也得抽出吃燕窝的片刻功夫,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彤儿尚在孕中,若见你如此,必然也极为忧心,你不顾念自个儿的身子,也要顾念着彤儿腹中的孩子。你先吃了,母后再与你谈突厥的事。”
昭儿无奈,只得接过燕窝,几口咽下,根本就是食不知味,勉强倒进肚中。刚刚把碗搁下,就急急道:
“父皇离宫,儿臣这是第一次亲掌朝政,却遇到这样棘手之事,真是左右为难,又不敢擅自做主,恐父皇回来了迁怒儿臣。”
我心内微微一叹,此事确实棘手,更何况昭儿这是第一次代杨广打理朝政,凡事本就多存着小心,哪曾想却遇到这样难办之事。遂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你可知那突厥人会提怎样的要求呢?”
昭儿略一思索,言道:
“依儿臣来看,他们看中的,无非是我大隋的财富,倘若只是金银倒也罢了,儿臣最担心的便是他们会要求割地交换,始毕早就对我大隋虎视眈眈,恐怕胃口不会小的,若果真要儿臣用半壁江山来作交换,儿臣该怎样应对?
皇祖父好不容易一统江山,儿臣若答应便是不孝子孙,愧对先祖,愧对万民。倘若不答应,父皇可该怎么办?儿臣此刻只恨不能代父皇而去,哪怕是一死,也心甘情愿。”
昭儿脸上遍布忧愁,他这几年虽多有历练,但到底年纪尚轻,如何能应付得了狡诈的突厥人?我长叹一声,言道:
“对方尚未开口,咱们也只是猜测,还真不知道他会提什么条件,若不然,就把李渊等几位朝臣召集来,一同前往。”李渊是杨广的表兄,其他几位也都是开国的功臣,都是可值得信赖之人。
昭儿摇头道:“儿臣何尝不想如此,但来人说了,那突厥人要单独面见儿臣,若带了众卿家,恐他们对父皇不利。”
我眉头紧皱,踱了几步,心内也是着急。昭儿再怎样历练,也还是个大孩子,未能真正的历经世故,在谈判一事上,必然吃亏,若无众臣辅佐,恐怕难以招架突厥来使,大概他们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特意提出单独面见昭儿的罢。
毕竟,杨广在他们手中,我们始终处于被动的局面。
“如此的话,母后去,关键时候也好在侧提醒你一二。”我想了一想,最终决定道。
昭儿苦叹道:“母后去与众卿也是一样的,怕那突厥人不肯的。”
我的唇角微微含了一丝苦涩,虽然朝野之事不是我所能干预得了的,但这次事关昭儿,我又如何放心让他孤身对敌?于是言道:
“母后扮作侍候的宫女便可。”
昭儿眼前一亮,喜道:“好主意!”然后又微微惭愧,“可是母后是何等的尊贵,如何能扮宫女?倘若被人知道了,母后如何在后宫立足,如何能服众?”
昭儿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在众妃嫔眼中,我一直是位贤淑得体,尊贵无比,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是被人知晓我扮作宫女,偷偷参谋政事,恐怕要授人以柄。
“昭儿不必担心,你只把其他的宫人支退,母后略作妆饰,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道。
昭儿思虑再三,最终也只得如此。
午膳后,昭儿于嘉则殿接见突厥来使,我则换上一套宫女衣着,简素打扮,只在额侧别上一朵宫女常用的硕大绢花,以遮住半边面容。
“圆儿,本宫这样子可像是宫女么?”我对着铜镜左照右看,问道。
圆儿仔细打量一番,摇头道:
“不像,只不过平日里奴婢最讨厌宫女戴这俗气的大绢花,如今戴在娘娘身上,倒觉这绢花竟也赛过任何首饰了,可见娘娘还有变俗物为宝物的魅力。”
我嗔笑道:“你就贫嘴罢,纯粹是想逗本宫开心,唉,现在这种境况,本宫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圆儿在我脸上抹了并不匀称的劣质胭脂水粉,叹惜道:
“奴婢晓得娘娘的苦衷,可是除了逗娘娘一乐,奴婢也没有别的本事。娘娘确实也生得国色天香,无人能比,奴婢只得委屈娘娘,用些俗物遮挡美色,若不然突厥的人定然会起疑,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宫女。”
盈袖打量一眼妆扮过后的我,言道:
“不仅如此,若是被旁的宫女瞧见,恐怕这大绢花,明日就会成为宫中一景了。”
我淡淡一叹,虽有她们在此排解,但心内的烦忧仍是不减。
嘉则殿内,昭儿坐在上座,我侍奉在侧,昭儿有些不习惯,尴尬的看我一眼,言道:
“委屈母后了,儿臣实难心安。”
我含笑言道:
“昭儿不必有负担,母后也不过是忍这一时罢了,待会突厥特使来了,万不可露出破绽。”
昭儿点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唤道:
“传突厥特使进觐!”
片刻之后,见一身材魁梧,满脸胡子,着异族服装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也不施礼,只按汉人的礼节略拱了拱手,言道:
“突厥可汗王弟俟利弗设见过大隋太子殿下!”
俟利弗设?!我惊讶之余,猛然抬眸,朝殿中看去,待看清那张脸时,心中直叹世事如此巧合,他竟是我偷偷出宫时遇到的突厥王子。
事隔十几年,他已从一个突厥少年长成一个中年人,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更加的成熟与霸气。只是如今他的兄长始毕可汗继位,他也就成了王弟。
俟利弗设并未注意到我,我把头垂得更低,唯恐被他认出,冤家路窄,若被他看出是我,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乱子。
昭儿冷冷一笑,声音颇有些气势:
“原来是突厥的亲王,难怪见了孤并不参拜。”
俟利弗设傲慢的看一眼昭儿,冷冷讥讽道:
“太子并不是皇帝,本王与你没有尊卑之别,按照你们汉人的礼节,我是你的长辈,你应该朝本王行礼问安才对。”
昭儿面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沉住气,言道:
“孤虽然只是太子,但突厥是我大隋的臣属国,怎可相提并论?”
俟利弗设哈哈大笑,言语咄咄逼人:
“本王不与你这稚童争执,你只问问你父皇是否还敢说突厥是臣属国吧!”
言毕,也不等昭儿发话,便拉过旁边一张榆木椅子稳稳坐下,一脸谈判的意味,并带有几丝对昭儿的不屑。
昭儿面色铁青,我在其背后微动手指,轻轻划下几个字:沉住气。昭儿这才强把怒气咽回,换作一脸威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