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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一。
大沥重镇云州。
前日还是秋高气爽,艳阳满天,这一日天气却陡然间变化。
乌云低低矮矮挡住了日头,秋风瑟瑟起,到了晚间便风声大作,四野一片沉沉。
眼见快要落大雨,街上行人愈发行色匆匆,脚步不停。
即便在路过大将军府前时,见得那一溜儿黑色甲胄森严的兵士,也只敢在门前木桩上那衣衫褴褛半死不活的老婆子身上飞快瞟一眼,就脚下加速了走了。
这十日,城中流言蜚语一片哗然,据闻云州大将军穆东恒盛怒之际差点没把大将军都给砸了,不说旁地,就看这五十黑甲兵士的一身杀气,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如何惹得起?
黑甲军乃是大将军私兵,云州铁军中无出其二的核心战力,无论装备还是战力,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素有以一当十之功。
威名赫赫,云州无人不知。
穆大将军竟然派出五十黑甲军来看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
可见盛怒之剧!
公主乳母为泄一己私愤,先是假冒死胎,丢弃长公主同穆大将军之长子于荒野,而后又偷梁换柱,鱼目混珠十八年——简直胆大包天,骇人听闻已极!
那非但是皇室血脉,还是穆大将军唯一的血脉嫡子!
莫说是素有云州铁面战神之称的穆大将军,便是一般的百姓人家,也决计容不得这样的事情。
混淆他人血脉,几乎等同挖人祖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公主乳母已然认罪,且证据确凿,这十日来,云州百姓无一不在心中怜悯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怜其二十年如一日的对公主发妻的深情,更怜悯其这二十年来被身边人的蒙蔽。
早前几日,还有大义凛然的民众特意奔赴大将军府门前,朝那以下欺上狗胆包天老婆子投掷烂菜瓜果。
而后被府中大管事拦住。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贱奴所犯之罪,将军已上禀天听。十日之后若是人不出现,当众五十鞭刑后,便会将人押赴王都,由陛下圣裁。将军谢过诸位大义,但私刑不可取。诸位请回吧。”
热情正义的民众纷纷退去,皆在心中称颂穆大将军的正直无垢。
八月二十二日事发,穆大将军发下话来,给了十日期限,让那假冒了十八年的穆清少爷主动投衙,为示公平公正,也如原先的白少爷如今已经正名的穆远之穆大公子一般,当着宗亲族老以及城守大人的面,在公堂之上当众滴血认亲,而后再一同前往王都论罪。
若是那穆清少爷畏罪不出,十日一过,这犯下大罪的扈嬷嬷则会在九月初二一早于大将军府门前当众受鞭刑五十,再押往王都。
云州民众皆睁大了眼睛盯着,只看那穆清敢不敢来。
可如今已是九月初一黄昏,那位穆清少爷一直都未出现,故而即便是有那猜疑不信的民众也在心中暗暗转了风向。
衙门的公示早已发遍各州郡,十日时间,便是在偏远也赶到,莫说据闻那位穆清少爷在王都还得了一匹赤血马。
按理,即便千里之外也足以赶到。
如今期限只剩最后一夜,人未出现,除心虚之外,别无缘由。
这般看来,果然是鱼目混珠之辈。
过了黄昏,天色愈发的暗了。
秋风大作,卷起枯枝败叶,尘土霾霾,皆在空中打转。
淅淅沥沥地雨终于落下。
街上再无一道行人身影。
五十黑甲兵士却依然笔直朝天而立,无论身形表情,皆无一丝颤动。
五十人形成的方阵前方,一根粗壮的木桩上,一个老婆子五花大绑其上,已经被绑缚视众十日,便是一个精壮男子也未必承受得住,何况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年人。
扈嬷嬷质地优良的衣裳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除了尘土,还有不少菜置蛋液之类污垢凝结其上,素日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落如乞丐。
扈嬷嬷耷拉着脑袋,散落地银丝已经垂到了胸腹上,随着雨丝不住颤动。
原本还有几成黑发的头上,此际已是银丝成片,再不见一丝乌黑。
雨渐渐大了。
夜色也慢慢降落,暗沉沉的天色中,那一头混着雨水的白发,在狂风暴雨中微微颤动,煞是醒目。
穆清一动不动的伏在街角对面的屋顶,五指用力成钩,已经生生抠入屋顶梁木之中,整只手因用力而青筋迸发,雪白的指腹下,血色艳红涔涔混雨水浸出。
穆清一霎不霎地望着对面的扈嬷嬷,双目睁得极大,一双桃花眼中原是黑白分明,但此际却血丝成片,如画面容上,不住有水滴接连滑落。
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哗哗”地雨声充斥天地,雨丝如柱,将天地连接成一片,地面水汽沸腾,让人视线朦胧。
五十黑甲军却如无知觉的雕塑一般,立在雨帘中,毫无所动。
直到领头的将领见得时辰到了,一个挥手,才有两名兵士大步迈出,走向那被绑缚的老妇人,松绑之后,将人拎起。
其他兵士也转身,齐刷刷列步而行。
就在此时,一道惊天银光“唰”地划破漫天雨帘,直直划向那两名毫不容情拖着扈嬷嬷前行的兵士前胸!
“敌袭!”
将领一声喝道!
数十黑甲军猛然折身冲回,只一个眨眼间,就配合默契地散开阵型将来人包围其间!
下一刻,整齐划一的亮出寒气森森的雪亮兵刃!
黑家将领缓步上前,目无表情却气势隐隐地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两个拖着扈嬷嬷的黑家军已经被穆清那一刀逼开,却呈夹角之势将人包在两人中央,目光冰冷地注视着。
穆清抱着扈嬷嬷,只觉心房剧痛!
不过短短十日,怀中的扈嬷嬷已经如纸片人一般单薄!
仿佛他稍稍一用力,这个虚弱的老妇人便会禁受不住而断掉,甚至碎成碎片一般。
扈嬷嬷已经晕迷,被雨水淋湿的干枯面容上,干涸的唇瓣色泽还依稀可辨。
“嬷嬷,嬷嬷,嬷嬷……”
穆清没有理会那位对他假作不识的黑家将领,哪怕那人不下数次来过大将军府,还不止一次对他行过礼。
穆清颤栗着手轻轻抱住扈嬷嬷,泪水雨下,只不住的颤声低唤:“嬷嬷,长生回来了,嬷嬷……你睁开眼看看长生啊……是长生不好…嬷嬷你睁开眼……看看长生啊……”
四周的兵士皆朝那将领望去,将领眸光闪了闪,却未动作,也未做声。
“长……生……”
扈嬷嬷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老眼浑浊,目光有些涣散,似还有些不清醒地沉浸在幻境中:“……长生乖……不哭……嬷嬷抱抱……”
一面呓语般的哄着,一面还颤巍巍地伸手去摸穆清的脸,但多日折磨之下,人已经极虚弱,连手都有些无力抬起,视线也不清晰,那苍老脏污如枯柴一般的手只在半空中胡乱地晃动寻找。
而那枯瘦苍老的面上,还带着宽慰慈爱的笑容。
如同幼时无数次见过的一般!
穆清只觉心如万千钢针齐扎,一把捉住扈嬷嬷那在半空中摸索的老手,一把将扈嬷嬷揽入怀中,用肩臂头颅为扈嬷嬷挡住漫天雨水,面上却是止不住地涕泪滂沱哽咽:“嬷嬷……是长生不好……让嬷嬷受苦了……”
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无论嬷嬷做过什么,但嬷嬷待他这份心,他从无怀疑。
穆清的泪水落到扈嬷嬷脸色,冰寒之中,几许温热。
扈嬷嬷的神智慢慢清醒,目光的焦距也渐渐凝聚,缓缓地将目光朝上抬,待落到穆清那精致不似凡人的玉白面容上,扈嬷嬷的眸光倏地一颤!
下一刻,扈嬷嬷的语声低低无力却急促焦急:“……走,走!长生快走,莫要再回云州……孩子快走——”
扈嬷嬷的语声虽小,又如何瞒得过那功力深厚的黑甲将领。
将领无声走近一步。
周遭兵士也步声划一地齐齐上前一步!
兵刃雪亮森然,气势无声迫人!
穆清没有管丢在地上的秋水刀,单腿支地将扈嬷嬷抱起,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轻功赶路让他体力几乎完全透支,这一起身,竟然不觉趔趄摇晃一下才最后站住。
“穆清少爷,军令如山,还望穆清少爷见谅一二!将军已恭候多时,既然来了,就请跟末将走一遭吧!”
黑甲将领语声沉沉冰寒。
“嬷嬷需要医治,明日辰时正,府衙验血,穆清决不食言!”
穆清紧紧抱住扈嬷嬷,两人皆已湿透,冠玉般的面容上已无泪水,神情坚毅望着那黑甲将领一字一顿道。
“这恐怕不行,末将也做不得主,穆清少爷还是莫要让末将为难了。”
黑甲将领说着,一挥手,全然不给穆清再出言的机会,周遭黑甲军便持刃而上。
穆清单手抱紧神智又陷入迷糊的扈嬷嬷,足尖一挑,秋水刀赫然在手,挡在身前!
轶丽面容上,神情冰冷如山,唇线抿紧,身如长枪指天,一时间,竟让那些黑甲军一瞬间迟疑,动作一缓。
“慢着!”
就在此时,一道男子口音提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