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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风流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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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楼阁深处,正行来一青袍文士。他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衣袂翩然,短须规整而文雅,自有一番风流之态。

    他的四周,簇拥着江宁府的府官们,皆是一般文气儒雅。

    想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宁知府赵明诚。他未着朝服朝冠,以燕居打扮相待,倒像个做学问的夫子。

    徐秣推了推陈酿的手臂,只低声道:

    “这便是咱们的赵大人。”

    陈酿嗯了一声,问道:

    “赵大人倒是平易近人。”

    一旁的张政闻听,附和着笑道:

    “可不是!赵大人与学子们论学,从来也没个官架子,有时见着好文章,还能兴奋上半日呢!不过……”

    张政忽压低了声音:

    “与陈兄说句实话,赵大人所喜之文,我总觉着文气太重,有些软弱。眼下金蛮子虎视眈眈,如此文章盛行,未必是件好事。”

    陈酿侧目看向张政,他的话出自肺腑,似乎很有一番见地。

    从前在谢诜书房,他也读过些赵明诚的文章。诚如张政所言,文辞才情之上,确是无可挑剔。若在盛世,当领得一方文脉学术。

    可眼下,大河以北已然沦陷,江南也不过是暂且偏安,早晚还有硬仗要打呢!江宁重镇如此风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座中学子自是各有议论,赵明诚四下扫过一眼,遂在主位落座。

    陈酿抬眼审视一番,只觉他与汴京的官员大不相同。他既无谢诜的不怒自威,亦无蔡京的奸猾戾气,端端的一派文士之风。

    只见他神情温和而有礼,儒雅俊逸间,又带着中年男子的沉稳。风流才子一词,用于他身上,倒觉着与年纪无关。

    见他坐定,众人遂起身作揖。

    待礼毕了,赵明诚方含笑道:

    “在座皆是江宁才子。咱们集会论学,只以学问论长短,以文章断高下。切莫再如此多礼,坏了治学风气。”

    他又抬眼看了一圈,起身回礼道:

    “你们之中,有前辈与我的夫子年岁相仿,自当受我一礼。”

    众人见知府大人如此礼贤下士,心中很是感念。

    有年纪大的,因久考不中,常受人奚落。见知府大人这般相待,直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时还抬袖揩泪。

    江宁府府官早见惯了这般景象,也不觉有甚奇怪。

    一位穿碧色袍服的官员向赵明诚行过一礼,只低声耳语道:

    “大人,倒没见着。”

    赵明诚笑了笑:

    “也罢。先论学吧。”

    碧袍官员点了点头,方道:

    “前日所呈诗文,大人皆一一看过。评得上佳有三。有位叫张政的小郎君,不知是谁?”

    听府官唤了自己的名字,张政蓦地一惊,忙起身行礼:

    “洛阳张政,拜见赵大人。”

    一时间,众人皆朝他看去。见他生得英武飒爽,与寻常江宁才子大不相同,一时皆有些好奇。

    只听赵明诚道:

    “我这就评了,所言不妥之处,还望座中有大儒指正。”

    他言语谦逊,面色和顺,方接着道:

    “原本,张郎君的诗在文辞用典上只能算中上之等。只是,于立意而言,却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

    赵明诚顿了顿,又含笑道:

    “纵观尔等文章,或言江宁风物,或言国破之痛,哀楚共鸣之余,难免落了矫揉造作之嫌。而张郎君之诗,直抒胸臆,情真意切,颇存风骨。大有杜子美‘国破山河在’之气势,又不失李太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之朗逸,假以时日,必能在学问之上有所大成。”

    一语言罢,张政受宠若惊。

    他又行一礼,只道:

    “大人过誉。粗文野字,恐污尊眼,劳大人品评,已是三生幸事。”

    赵明诚摆摆手,笑道:

    “我是做不出这般诗文的。生逢乱世,大宋有尔等风骨,才是幸事。”

    闻听此语,张政却是愣了一瞬。从前只道赵明诚文风软弱,不想,竟也会欣赏起他的文章来。

    陈酿见张政吃惊模样,只默然笑了笑。

    赵明诚如此品评,大抵是情随境迁,时势所致。况且,从前他不过僻居青州,于文章之上,自然寄情山水,随心所欲。

    而如今,他身为江宁知府,总该在其位谋其政。故而品评诗文之时,也有了另一番考虑。

    只听他接着道:

    “张郎君之诗,倒叫我想起拙襟前日寄来的诗作。”

    谁都知道,赵明诚有位才思极高的夫人。文采绝妙之处,比之赵明诚更甚。

    当年赵明诚于外地任职,其夫人李清照曾寄一阕《醉花阴》以寄相思。有词云: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见着,思念之余,却起了斗词之心。他当即废寝忘食,狂作五十阕《醉花阴》,并着夫人之词,拿与有人品评。

    谁知,友人只道:

    “五十阕之数,不及一句人比黄花瘦。”

    此事颇为有趣,一时广为流传。在天下文士之中,也算得件奇闻异事了。

    听闻李氏夫人又添诗作,众人皆好奇不已。

    张政遂作揖道:

    “易安夫人大才,学生愿闻其详。”

    赵明诚思忆一回,方起身吟咏道: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一首吟罢,座中学子无不惊叹。李氏夫人的诗词,从前亦有流传,多是清新婉约之作。

    此诗若出于男儿之手,也便罢了。偏是位深闺女子写来,难免叫座中众人生出几分惭愧之感。

    众人偏居江南富庶之地,成日吟风弄月,或无病呻吟。自以为作得一手好学问,却忘了靖康元年,都城汴京所受之耻。

    想来,赵明诚此番论学的深意,当在此处。

    所谓士人风骨,理当如此。

    陈酿轻叹了一声,于他而言,又岂会对故都没有愧疚呢?十年寒窗,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一番报效,守个国泰民安。

    而如今,他亦成了逃难众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只觉一身学问,却都白白埋没了!

    但他没忘!

    没忘记谢诜的一番栽培,没忘记许道萍的无辜枉死。

    亦从未忘记,他曾对七娘承诺,要带她回汴京的。

    霎时间,他心中颇有波澜,只觉五味杂陈,难以排遣。

    赵明诚四下看了看。座中一片沉寂,国仇家恨一时涌上来,只堵得众人说不出话。

    他点了点头,众人既已明了,他自得一番安心。

    此事既毕,还有件事,却需接着做。

    赵明诚缓了缓,方让人拿了卷书画来,要与众学子赏析。府官遂将画卷徐徐展开,其上有山水、提诗。

    落款的印鉴,陈酿再熟悉不过。

    正是谢诜的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