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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猪大力提及理想,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体验。
尤其是对姜望来说。
所谓的“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行于暗夜,仰望黎明。”
所谓的“太平不可永享,妖生常见穷途。”
这些都不过是他随口胡谄的理念。
什么三官七吏九差,不知掺进了多少组织的架构。东拼西凑,实在谈不上诚意。
为了让“太平道”这个并不存在的组织具备说服力,他的确费了些脑筋。但说到底,都是围绕这“太平”二字的自圆其说。
那些所谓的伟大理念。
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但是猪大力信了。
猪大力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名为太平道的组织,相信世上真有一个号为“太平道主”的伟大存在,相信“天下太平”这样的理想。
这个混迹在花果会里的地痞流氓,不是什么好家伙。大奸大恶的事情没做过,横行街市却也常有。
自接触太平道,受了太平神风印,接收了姜望随口描述的太平道的理念后,便俨然有了一种质朴的情怀,好似找到了妖生意义……从此脱胎换骨。
夸耀自我是一种本欲,柴阿四一朝得志,便迫不及待显圣于众。在花果会前呼后拥,在武斗会出尽风头。
同样骤得奇遇的猪大力,却一直忍受寂寞。仍然在那破旧的老酒馆里,从事枯乏的工作,闲看浑浑噩噩的酒客们。
只在长夜降临的时候,穿夜行衣、背双直刀,化身太平鬼差,诛灭邪神,还百姓清净。
他是真的觉得,他在践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在描述他的理想时,他那双的确平庸的眼睛里,真有亮光闪耀。
“天下太平”这样的话,要是在老猿酒馆里说出来,必然会引来哄堂大笑。
若是在摩云城的大街上喊出来,大家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个傻子。
但是蛇沽余没有笑。
镜中的姜望也没有。
被几位天妖所讨论、也被几乎所有竞争对手关注的熊三思,此时正慢步走在神霄之地的林荫道。眼神警惕,气息凝肃。掌中一柄狭刀,藏锋于侧。
他同羽信对神霄之地有最多、最长久的准备,也似乎得到了最多、最激烈的“照顾”。
他们最早找到神霄密室,却没能领先任何一个竞争者。他们随意选择了一条林荫道,但一路走来,危险不断,步步惊心。
像一组背负了巨大行囊的猎手,本该按部就班地完成捕猎。但终于在跋山涉水的远途里,逐渐耗光了猎具。
“歇一会,歇一会儿!”羽信气喘吁吁地摆手:“只要不继续往前走,就不会有危险了,让我歇一会儿!”
那一身华贵的武服已经七零八落,素来严整的发髻,也散乱不堪。
神霄之地真不是常妖能至,这一路走过来,若非事先做了太多准备、若非熊三思一再援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若是每条路都如此艰难,实在难以想象,走进这片密林的六组队伍,最后能有几组通过。
熊三思慢吞吞地看了羽信一眼,见他实在喘得厉害,也便停步。
但就在他停步的瞬间。
嗖!嗖!嗖!
访客的静止,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林中穿出数十条藤蔓,快如疾电,击破了幽暗,当场将羽信捆成一团。
熊三思身外骤然炸开了气浪,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似巨石砸水,激起巨大涟漪。而在这渐成实质的涟漪中,有一缕璀璨的刀光,如白龙穿月,顷刻在林间一纵——
啪嗒!啪嗒!
太惊艳的刀光!
数百截被斩碎的藤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残躯扭动,似活物一般挣扎,竟迸出血来。
空气里是渐阴渐冷的凉意,地面上是逐渐弥漫的殷红。那红色染在落叶之上,竟叫黄叶成红叶。老林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阴影靠近,恐怖的氛围逐渐凝聚。
而得到自由的羽信,整张脸已经惨白一片。
就是刚才这一会的工夫,他体内的血液已经被吸走了小半。熊三思再慢一点,他说不定就成干尸了!
“看起来一步都不能停。”熊三思瓮声说着话,脚下小幅移动,试探这条林荫道的恶意。
羽信晃过神来,大口地呼吸了几次。
此时再不敢松懈,体内道元涌动,银白色的羽翅展于身后……银羽似匕,斜指天穹,他已经亮出了他的妖征。
妖与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妖征。但不是所有妖怪的妖征,都长在一眼可见的位置,也不是所有妖怪,都愿意显露妖征。
但妖族和人族的区分从来不会成为问题。因为有妖征者有妖气,妖气与人气,有根本的不同。
妖征是妖族的冠冕,更是妖族的权杖。是天生之法印,也是阐发神通的所在。
通常一个妖族的潜力,从他的妖征就可以看出来。
为什么羽信在族中有非凡的地位,为什么他会被称作“小羽祯”?就是因为他这一对漂亮的羽翅,神似于传说那位神霄大祖的妖征。
银翅一展,电光绕身,这一刻的璀璨,几乎点亮了这条幽暗的林间小道。
“此地不宜久留。”羽信就在这耀眼的电光中穿林而走,语气严肃地说道:“熊老哥,咱们得尽快离开。”
熊三思默不作声地追着他,快步前行,
展开了银翅的小羽祯,来到神霄之地,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样,飞扬自信,侃侃而谈:“林间一共有六条路,难度应该都相同。任何一条路,它的危险都是有限的。现在危险聚集到了这个部分,前面就会安全很多,只要我们快速穿过……啊!熊老哥救我!!!”
在羽信携电穿空的那一个瞬间,两旁林木忽然摇动。沙沙声响中,黄叶密集摇落。
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甘的情绪。
有生之灵不甘于赴死,草木于秋,不甘于凋零。
于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发生了。
死亡是最大的恐怖,与死亡抗争的力量,是最强烈的本能。神胃之地诞生了这种力量,那本来枯萎的落叶,其边缘处,竟然闪耀惨白色的锋芒。
翩翩叶成了百炼钢。
顷刻飞叶如刀,划过玄妙的轨迹,割破了空气,携尖啸之声而来。
横亘在羽信之前的,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飞
叶之刀。各呈姿态,各显杀机。
堂堂摩云城小羽祯,不鸣则已,一鸣出事。不动则已,银白色的羽翅只一动,其身已在刀围中!
死亡的威胁再临身。
羽信大惊失色,身周电光环转,掌中翻出一杆亮银枪,舞得枪芒点点,周身不漏。但每受一击则一退,在那接二连三的飞叶之刀撞击下,却被一步一步地钉落地面。
好在熊三思已经赶到,妖气滚滚塞林间。拦在羽信身前,立成山一样的背影。
黑袍翻滚之间,掌中那柄狭长而锋利的刀,发出庄严的锐响。
每作一声响,笼罩四周的飞叶之刀,就会被清空一大片。明明是刀鸣,却啸成了梵音。
慑服诸邪,令恶不侵。
其曰—
“所!持!无!明!能!镇!山!海!”
羊愈若是在此,当能听出这古难山密字真言。此为密字真言八句第七,是降服外道之真言。
熊三思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以真言入刀,斩出这等可怖威势。
刀鸣八响后,羽信四周已是一空。“危险”被斩除了,乱刀分尸的可能性,提前被抹掉。
他惊魂未定,左看右看,只觉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危险。这条破路,停下来不行,走得快了不行走得慢也是一步一陷坑,还得担心传承被其他队伍先夺取。
堂堂小羽祯,在自己老家里,怎会如此困窘?
人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也,必将先劳什么,后苦什么……怎么也该苦尽甘来了!
羽信灵机一动,振翅便高起:“熊老哥,咱们从天上走!”
熊三思拦之不及,也便闷头跟上。
两妖离林未远,疾飞而前,上为高天,下为林海。举目四望,视野已经开阔非常,但根本瞧不见其它道路,也看不到林海尽处。
只在低头的时候,能看得到自己辛苦走来的这一条蜿蜒道路。但起已不知在何处,终也不能见清楚。不过隔着林叶,沿着这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在上空飞行,倒也不虞迷途。
“我算是想明白了!神霄神霄。羽祯大祖的传承,可不应该在天上拿么?”羽信舒展羽翅,在空中划过漂亮的轨迹,相较于熊三思的谨慎,他倒是畅快许多。
在无垠广阔的天穹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语气也轻松:“天上无林更无叶,藤蔓也爬不上来,总不会还有什么鬼东西?……
“咦。”他皱起眉头:“天上怎么在落稻草?”
熊三思凝重抬眼,瞧得一根根枯黄的稻草,突兀出现在高穹,飘飘而落。这情状相当诡异,高穹怎会有稻草?它从何处来?
羽信的语气也谨慎起来,琢磨着道:“这些稻草不会变成怪物吧?”
话音还未落尽。
那一根根枯黄的稻草,便忽地穿梭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它们,编织着某种不容于世的……生命。
之所以说是生命,因为在稻草穿梭的途径里,有生气在焕发。
为何说不容于世?
因为在稻草编织的过程中,空中就响起了凄厉的鬼哭声。神悲鬼泣,世所不容。
那凭空响起的鬼哭,带来凶恶的感受,但也似催生了什么。
一个个阴森森的稻草人就此出现了。
是稻草人,而非稻草妖,因为有人气,无妖气。
“不许吃我的谷儿粒,叫那些恶禽不许近。
稻草人,稻草人。
披麻布,系彩条。
无面目,无声音。
不许说话,不许动!”
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纷落似雨,白云似也蒙上了黄翳。
飘飞的彩带似战旗,缝制的眼睛滴熘熘动。那干枯黄瘦的手掌,被一层咒文所环绕,掌中各有兵器。
或以茅草为剑,或以锯齿草为刀,或以刺草为枪,或以藤草为鞭。
皆有不凡之武艺,甚至组成军阵,纷纷落下,杀奔空中这两妖!
羽信攥紧长枪,神情戒备:“这些稻草怪物该不会……”
啪!
熊三思一巴掌将他抽翻:“闭嘴!”
反身直上,刀光经天。就此在这高空,与这些稻草怪物为战。
好一场厮杀!
稻草满天飞,刀光如白虹。
羽信下坠数丈,恰好避开了几队稻草人的合围。银枪倒转,羽翅再振,亦是杀向长空。
刀劲枪芒漫天乱转。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某个时刻,连破三座军阵的熊三思,骤被一名稻草人杀奔
近前!闪烁寒芒的锯齿之刀斜揦而过,熊三思将身倒拱,险险避开。
但面具仍是被斩破了。两片残面坠地,他如沟壑丘陵的面容再无遮掩。
羽信舞枪的身影一时顿住,
相交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熊三思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可怖的脸?
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倒翻的血肉结成了疤,似田垄一般。整张脸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肉,根本看不到本貌如何。
黥面妖,题面妖。
此竟为“默面”之由来。
罪囚尚且只刺一字。
熊三思何罪,何以至此?
难听的声音撕扯在耳朵里——“正嫌不爽利!”
裹身的黑袍索性被扯掉,蜂腰猿臂好身形!熊三思一振狭刀,比羽信更像自由的苍鹰,毫无避忌地再次杀回长空。
羽信环身绕电,迎着刺骨之风,高高跃起。
十年了,他发现他还是不了解熊三思。
“你道熊三思当年是怎么样?”
蛛兰若怀抱弦琴,缓步而行。
幽暗的林间,也因这抹倩影而明亮。
“哪有什么当年?当年认识他的都死绝了。”蛛狰在一旁说道。
蛛兰若似有所思:“像这样来历的妖怪,紫芜丘陵可不止一个两个。”
蛛狰也警觉起来:“你是说……?
蛛兰若果决道:“虎太岁必有所谋!”
“天尊之谋划,非我等所能干涉。天蛛娘娘现在又重伤未愈……”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虽然是一场执棋者的游戏,但此刻是我们在棋盘上争杀,棋子的胜负,有时候也能决定棋局的胜负。”蛛兰若轻挑玉指,浅拨弦音,将那道边隐秘的危险,消弭于无形,缓声道:“退一步说,我等虽是局中子,此刻更是不能退的过河卒。但若不能揣摩执棋者的心思……被拂落棋盘,也是迟早的事情。”
蛛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你说那个柴阿四会不会也与紫芜丘陵有关?”
“未见得。”蛛兰若摇头道:“你不要忘了,今晚早些时候,他去见过鹿七郎。别看他们好像不那么对付。是真是假,哪个说得清?”
“也是。”蛛狰赞同道:“妖心诡谲,谁跟谁一伙,真还有待商榷。”
“那么你呢?”
“嗯?”蛛狰抬眼,于是看到那双水光盈盈的明媚眼睛,像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温柔地照拂过来。
在一阵走马观花般的变幻后,最后只剩三张脸孔,逐渐清晰,一个个不言不语不动。
都是同行者,都在此山中。
他看到蛇沽余的童孔里泅着血色;柴阿四身后藏着阴影,阴影里有个不太具体的轮廓羽信俊面泛起玉色、恍忽天神。
“你跟谁是一伙?”
他听到蛛兰若的声音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