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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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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人都是开始把握天地本质的存在,举手投足,都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两位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让万里云空随之变化,让浩荡长河也为之激荡。

    而姜望疾飞,疾飞,拼命地飞。

    他努力让自己更快一点,更快脱离战场。

    身后的战场在轰鸣。

    那种轰鸣在叩问他的道心。

    他看到了苦觉的伤,知道老和尚未必是庄高羡的对手。

    苦觉那么爱吹嘘、那么膨胀的性格,却私下传音让他先逃,无疑也说明了力不从心。

    在悬空寺作威作福的黄脸老僧,都已经顾不上吹牛了,必须要面对现实,可见境况之恶劣。

    这种沦为累赘的感觉,让本心骄傲的姜望,倍感耻辱和痛苦。

    但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的奔逃。

    他唯一能够帮助到苦觉的事情,就是滚远一点。

    还是太弱……

    还是太弱了!

    他拼命地飞,以肉身负荷的极限速度飞行。

    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痛苦,才能够稍稍宽慰他的心。

    战斗的声响渐渐远去,那摇动天地的气息,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姜望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在奔逃,必须逃远。

    漫长的距离被肉身横跨,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四野孤清。正降落在一处荒山上,而最早视之为安全地的天马原,早已经被他越过。

    他亡命奔逃的时候没有注意路线,只有大概的判断。也不知道这里是卫国境内,还是沃国境内。卫国往南一点,沃国就是往北一点。

    又或者两国都不挨着。

    这处荒山很是冷寂,除了他降落时惊起的数只飞鸟,再无别的什么动静。

    逃了太久。

    从新安城外,就一直在逃。在水府和魔窟之间,来回走在生死边缘。好不容易在无尽的绝望中斩出光明,扑灭庄承乾,却又面临魔窟崩溃,还是要迎来新一轮追杀。

    逃至此时,天色已暗了。

    漫天的星斗高悬。

    姜望独自坐在山顶,很规矩地盘膝,手中紧握长剑,怔怔看向星空。

    他曾跟安安说,父亲就是其中一颗星星,挂在天上,看着他们。

    在安慰妹妹的同时,他也很希望那是真的。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苦觉会来救他。

    他不曾期待过任何幸运,没有指望过任何人。

    但苦觉还是来了。

    在收徒屡次被他拒绝之后,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

    一口一个“为师”的出现。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并不高大,却让他久违的,生出一种安全感。

    他感觉自己,也被人庇护着。也有人为他遮挡风雨。

    体内道元难以为继,无法再支持极限速度的飞行。

    但这不是他停下来的原因。

    时间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必要再逃。

    庄高羡如果要追上来,早就追上来了。

    或者是苦觉拦住了他,或者是他选择了放弃。总之来自于庄高羡的威胁已暂时不必考虑。

    他坐在这里,等待一个结果。

    一个未必会有的结果——倘若,倘若苦觉老和尚没有出事,他是能够找得到姜望的。就像他万里迢迢,感应到姜望的危险一样。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未合眼,紧握长剑的一整夜。

    这一夜有多漫长,或许只有姜望自己知道。

    看着天穹慢慢挂满星斗,又看着它们一颗颗黯淡下去,看着深沉的暗色如何卷过天幕,似海潮退去,而后太阳升起,天地光明。

    天亮了,心沉下去。

    世界如此光明,而我孤身一人。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拂去晨雾,与一夜的等待。

    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从来坚强。

    他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自己该往那边走。

    刚刚迈步——

    嘭!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粗暴地撞上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痛苦蜷缩着的,是一个身形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是苦觉!

    姜望按住长剑,看了看远处,没有发现庄高羡的身影,这才矮下身来,去观察苦觉老和尚的情况。

    只见他紧闭双眼,蜷成一团,牙关紧咬,脸色发白。嘴角流着鲜血,气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来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才逃到姜望面前来。

    “你……”姜望松开了剑,伸手扶住他干瘦的肩,声音有些无法自抑的颤抖:“你怎么样?”

    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他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微弱地紧了他一下。

    苦觉气若游丝地说道:“就是净深你……还未正式入我门墙,为师没能……亲手为你剃度。”

    情重如此!

    姜望心头沉重,抿了抿唇:“大师,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我不能骗您……我心结未解,长恨未消。无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门。”

    苦觉挣扎着,手上用了点力,显得虚弱而执拗,令人心酸:“佛门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先剃度,以后再‘皆空’,也行……”

    姜望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时刻,无论苦觉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经贯彻了他一路以来的意志与选择。

    他至今对佛门的理念还不足够了解,更不能说是否认同。

    越是赤诚的人,越是无法欺骗自己。

    “大师。”姜望忍着悲伤道:“承蒙您错爱。姜望可以欺骗自己,但怎么可以欺骗您?姜望心中有牵挂,脚下有道途,走佛门这条路,走不长远。现在答应了,以后又变卦,如何对得起您?”

    他用食指轻轻一划,割落一缕长发:“姜望割下这缕头发,代首为誓,与大师相约。此生虽不能剃度,但已视大师为亲人。大师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护悬空寺,让大师香火不绝,金身久享……啊!”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到最后,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因为一只坚硬的拳头,已经轰到他眼眶上,将他干净利落地轰倒在地。

    苦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割你个乌龟王八臭脑壳!给佛爷玩割发代首?”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姜望拳脚相加:“佛爷辛辛苦苦帮你干仗,你剃个光头都舍不得!啊?”

    “一个人跑来杀人?啊?刺杀副相?跟真人结仇?啊?”

    “内府就敢惹真人,外楼岂不是要挑真君?”

    “为师都快死了,你还大师,大师,一口一个大师!啊?”

    “为师走后,看护悬空寺?啊?悬空寺还需要你看护?”

    “呸!为师会走?你走了为师也走不了啊!”

    苦觉边打边骂,边骂边打,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暴揍。

    对于姜望死活不肯拜师这件事,心中真的是怨念极重。

    最后一脚踹在姜望的屁股上,印上一个清晰的草鞋印。

    “给为师好好反省一下!”

    而后把嘴角伪装的血迹一擦,拍了拍身上的灰,骂骂咧咧地拔地而起,就此消失在天边。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看着天光大亮的云空。

    咧开嘴,笑了。

    起先无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咧得越来越开,笑得越来越畅快。

    最后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夜入新安城,一直到刚才,没有一刻放松。

    他太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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