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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将领们仍在商议,于是扈从们也不能睡。
吕蒙的怒吼声传得老远,于是营帐以外,又隐约有甲叶碰撞的声音传来。那是双方的扈从听得主将之间剑拔弩张,下意识地作出了戒备姿态。
甘宁站起身,来到大帐门口:“都闪开些!将军们有机密事要谈!”
几名扈从略微移动脚步,看看帐内的己方主将,这才躬身施礼,齐齐退到了数十步开外。
甘宁素来行事粗狂,吕蒙和程普很少看到他如此谨慎郑重之态,两人对视一眼,俱都觉得,恐怕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果然,甘宁返身落座后,劈头便是一句:“两位,非是我甘兴霸敷衍不战,皆因周郎曾有托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手令一道,递给程普。
程普看了,默然无声,将之交给吕蒙。
吕蒙两三眼看过,忽然愣住了。
许久之后,程普轻咳一声,哑然道:“原来周郎是这个意思。”
吕蒙仍旧注视着这份手令。他素少读书,但认得出周瑜的笔迹,手令上,周郎的字迹舒展如飞凤,一如往日。
原来周郎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势一直在恶化,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周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如此急躁,如此不顾一切地试图压倒玄德公。但周郎又不愧是周郎,就在这份手令中,他已经把战事进展不利的应对策略,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果公安城拿不下,就莫要勉强。以周郎的推测,负责留守公安之人十有八九乃是偏将军雷远。吕蒙等人只需诸军协力,歼灭此人所部。
雷远所部被歼灭以后,周郎则会收缩巴丘诸军,作见好就收的姿态;与此同时,他会大张旗鼓地传书切责刘备,说明南郡吴军的行动,是为了惩罚刘备部下杀害周泰的罪行。
看到这里,吕蒙不禁冷笑。他当然知道,周幼平的死,恐怕很大程度上咎由自取;这时候提起周幼平,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关键在于,要打一场胜仗。只有拿到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周郎才有底气对刘备施压。
再往下看,周郎又写道:
刘备是个极度爱惜名声的人,他到哪里都把自己宽厚仁义的旗帜举得半天高,绝不会接受这项指摘。而一旦刘备回书辩解,周郎就会顺水推舟地提议,双方首领各带亲卫若干,当面谈判,解决冲突。
双方谈判之后,吴侯将会抵达巴丘,亲领东吴水陆两军,按照预案发起倾力一击。而吕蒙、甘宁、程普三人,或者攻打公安,或者横扫南郡的江南诸县,可以自行判断。
这样的计划,似乎有些突兀……谈判之后,怎么就直接发动进攻了?刘备难道傻了?吕蒙皱了皱眉,折返回去再看一遍。
没错,为什么在谈判之后己方就能获得倾力一击的机会,周郎的手令上未着一字。
他轻轻吐了口气,迎上甘宁和程普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座三人都明白了:周郎必定会做特殊的准备,这场会谈,将是一场鸿门宴。周郎就没打算让刘备活着回去。如果想的更多些,他恐怕自己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周郎是文武兼资的大才,但其才干集中表现在对于战略方向和战术时机的敏锐选择,本不是擅长于阴谋算计的人。或许确定了自己时日无多,才会行此……行此奇谋吧。
这不是能拿到台面上的韬略。吕蒙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周郎只告诉了甘宁一人。甘宁是益州人,和江东诸将素来不睦,大概周郎觉得,只有如此才能避免消息外传,更避免某些部下们试图阻碍他的行动。
吕蒙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把袍服裹得紧了点,又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换作往日,每个人都会竭力去劝阻周郎。他身为东吴的柱石,是吴侯不可或缺的心腹和肱股,怎么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现在,周郎偏偏就准备这么做,他必是下定了决心。
吕蒙的心中生出强烈的怨愤。赤壁战胜,是江东水军的功劳;后来攻克江陵,也是江东武人奋勇厮杀,承担了惨重的伤亡,可是大部分的胜利果实,却到了刘备的手里。他怎能有这么厚的脸皮!他怎么就能把周郎这样风流蕴藉的人物,逼迫到这种程度!
继之而起的则是隐隐约约的恐惧。周郎总是那样算无遗策,哪怕再复杂的局面,他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做周郎的下属好像很简单,只要盯着眼前的敌人,战胜他们。可是,如果周郎不在了呢?吕蒙自知眼界有限,远不如周郎。他也很怀疑,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像周郎这样清楚明白地指引前进的方向。
这时候,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任凭时间流逝。
因为考虑到潜伏保密的需要,甘宁所部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枝江和乐乡之间,接近江心百里洲的一处湖沼边缘。北面是与大江相通的湖沼,南面是一处绵延十余里的高坡。湖沼的水位很低,生满了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江风呼啸着越过芦苇荡,从营帐的门外卷入。某处松明火把吃不住风,摇了摇,忽然熄灭了,于是整个帐中一暗。
终于还是程普开口:“周郎既已有了计划,我们就照这个做。”
甘宁瞥了程普一眼,转回头来凝视着对面的吕蒙。
吕蒙沉吟不语。他想要这手令交还给甘宁,却百感交集,一时间,觉得手中这薄薄绢帛竟似有千钧之重。犹豫再三之后,他将手令仔仔细细地卷成一束,收进自己的衣袖里。
“兴霸,我还是要问你。过去几日,你做了什么,对明日的会战,又有何安排?”
甘宁倒显示出难得的心平气和:“过去三天里,我在全力调集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驻防兵力,共计一万一千人。他们籍着江心百里洲的掩护陆续渡江,今日下午已然取齐。再加上程公和子明所部,我们有一万四千余人的兵力,明日邀击雷远,当可一举将之粉碎。”
甘宁调动了一万一千人。
这确实是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力量了,堪称倾巢而出。这些兵力抽调渡江以后,江陵以西的城池就没有一兵一卒,如果这时候襄阳曹军南下,就会吃到一口大块肥肉。
吕蒙知道,夷陵左近,是甘宁经营许久的地盘。过去一年里,甘宁所招揽的益州降人也全都安置在那里。他一直希望以此地为基础,发起向益州的攻势。现在甘宁竟然撤空了此地的全部驻军,那真的是要倾尽全力发起一击了。
“具体怎么个打法?”吕蒙沉声问道。
“程公领本部人马,继续大张声势,佯攻乐乡境内坞壁,促使雷远催兵来救。然后我本人领万人,设伏阻击,将他们的骑兵裹入重兵重围之内,不断消耗他们。待到他们疲敝,我军围三阙一,放开一条通路,而子明率领本部侧击之,进而彻底将之消灭。”
这个计划显然是甘宁反复盘算过的。
一方面,动用绝大力量以狮子搏兔之势围杀雷远所部。凭借这样的兵力优势,又是击其不备,胜算极大。
另一方面,在这个计划中,脏活、累活全都由甘宁承担。此前本部折损甚重的程普只需要负责佯攻,而与雷远所部几番鏖战,承受巨大压力的吕蒙,将会获得最后一击的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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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甘宁表现出来的绝大诚意。
吕蒙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
甘宁笑了起来,他起身取了三个酒盏摆放在案几上,随即向帐后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倒酒!”
仿佛是响应他的呼声,忽然有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帐幕以外传来。似乎还有隆隆马蹄声响沉闷如海潮拍岸,夹杂着己方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