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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舸里陆续又有人登岸,居然不是扈从,而是一些仆役。他们抬着案几、竹席之类,就在岸边摆开座位。
刘备向众人笑道:“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用过早饭,所以我这个作主人的稍微准备了一些。我们边吃边聊,请不要客气。”
说着,他牵着雷远的手,试图让雷远与自己并坐在首席。
实在太热情,雷远有点承受不了,连声辞谢。
刘备一再邀请,雷远只是不肯。他又让雷远坐在左席,雷远也坚持辞谢。
刘备也在观看雷远的表现。在刘备眼中,这是个高而瘦的年轻人,手臂上未愈的可怖伤势明显影响了正常动作,显然是战场厮杀造成的。他的言行都很沉稳有度,丝毫都没有掌握权力的年轻人特有的张扬。他对自己很尊重,还有一点点亲切……但又不是畏惧自己的地位。
好像他是个对自己很熟悉的人?刘备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刘备笑了起来,他至少可以确定,雷远是个值得往来之人。于是他不再勉强,最后令赵云、简雍在左侧前后落座。雷远坐在了右侧第一的位置,之后辛彬、邓铜等等依序入座。
仆役端来食物,众人各自享用。
食物本身算得丰盛,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高档食材,是纯粹的军队风格,以量大取胜。包括大份的麦饭、豆饭,还有菰米做的雕胡饭,配以盐菜和肉酱。
雷远注意到,除了这些仆役以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武装的扈从出现,刘备本人的腰间也没有悬着刀剑之类的武器。这位荆南四郡之主,居然就空着两只手,优哉游哉地跑到了素以桀骜不驯著称的淮南豪右部众之中。
席间,刘备和每个人都谈说几句闲话。他向雷远问候雷绪的身体,随即向雷远保证,会延请名医诊治……军府中有位医者得了张仲景的真传,很是神妙;对着辛彬,他感叹生民不易,询问淮南豪右所属民众的大概情况;对着邓铜、贺松等人,他谈起自己与曹军作战屡次败绩,赞叹将士们的勇猛顽强。
虽然他口才并不特别出众,但是那种亲切质朴的态度,天然就能打动人,加以简雍这个能说会道的从旁协助,大家谈笑的气氛很是热烈。
当然,这也和众人脱离大难后的轻松情绪相关。如邓铜这样的武人,本来就不是讲究礼数的,聊着聊着,起了性子,于是各种喧闹声都从席间发出,随着江风,汇入到江涛拍岸的阵阵轰鸣中去了。
抽得一个空暇,刘备微微向雷远所在的方向侧身,轻声道:“续之突破重重阻隔,领数万之众、越数百里之遥来荆州落脚,这是近世以来罕见的壮举,令我钦佩不已。续之对家族未来的想法,子龙也派人向我传了话。”
此前在灊山中,雷远向赵云道,愿意为刘豫州铲除不服从的豪右家族,使刘豫州能够获得大批在籍户口,但同时也请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的宗族势力稍加优容。赵云虽未正面答应,却领着所部精锐,在那场动荡中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雷远的后援。此后数日间,雷远大肆诛戮十余家豪族,而数万之众无敢违抗者,这不能不说与赵云的支持相关。
那么,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究竟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
雷远情不自禁地端然正坐,摆出洗耳恭聆的架势。
这严肃姿态反倒让刘备笑了起来,他连连摆手:“续之莫要如此,只不过在席间闲聊罢了……”
他吃了口雕胡饭,继续道:“这几个月来,荆襄大族举族南下投奔的不少,因为此前战事的缘故,他们在南阳、南郡北面的损失很巨大,所以难免会想在荆南获得点补偿。于是,有的家族隐匿了户口,有的家族攻取了官属的庄园,还有试图独占商道的,诸如此类。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当面向我提起。真的,一句都没有。唯独续之如此坦率,哈哈哈……”
刘备轻松自在地谈说着,而雷远肃然应道:“您的意思是?”
“近世以来,豪族大姓骄横跋扈、垄断地方,势力强盛者甚至胁迫州郡、架空长吏。我这半生颠沛流离,此等情形见得太多了,深知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如今,荆襄士族能够舍弃家族的世代基业而来就我,足显对汉室的忠诚,我也无法要求他们做得更多。好在虽无言辞约定,彼此却有默契,左将军府不会刻意地打击他们,而他们也须得稍加收敛,不越过左将军府划定的界限。如此,就当相忍为国了,不是很好么?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待到平定这乱世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谈呢?”
刘备略微郑重些,徐徐地道:“对庐江雷氏,我也是如此想法。所以,续之尽可以放心。”
刘备的话,说的很明白了。他固然不满强宗豪右的某些行径,欲要在乱世中崛起,又不得不倚仗强宗豪右,统合其力量。其间,刘备会适当维护豪强的特权,而豪强则必须体现出对汉室的忠诚;而无论对庐江雷氏,还是对荆襄的大族,他都会一视同仁。
“然则,您所划定的界限在何处?”雷远问道。
刘备用手肘支着案几,俯身向前,炯炯目光直视着雷远:“我们对抗曹贼,为的是恢复汉家盛世,为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安享太平,无冻馁之患,无催逼之忧,无兵戈杀戮之苦。在我看来,豪族大姓的徒附、部曲,也是汉家子民;所以,希望续之能够善待他们,莫要驱之如使牛马,吞之如食犬羊。如果庐江雷氏竟然残民以逞,我绝不会允许,必定会加以严厉的惩处。”
雷远本以为刘备会强调大族对左将军府担负的义务,比如抽调部曲从军之类,却不曾想刘备提起了这个,不禁微微一愣。
这个愣神或许使得刘备有些误会,他随即道:“世人皆知我自幼贫困,曾以织席贩履为生,所以眼光难免看到黔首黎民更多些,续之莫要不快……”
不不,这番话一点都没有让雷远不快。
雷远能够体会到,刘备这么说,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刘备不是不可以用华丽辞藻敷衍雷远,但他不屑于为了政治目的而蒙骗。他是用真实的态度来面对下属,希望每个下属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伴,而非用手段操纵下属,当下属是用过可弃的棋子。所以后世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位蜀汉先主吧,这是一位怀抱着理想主义的英雄,无论成或败,至少都无违于他自身坚持的理想。
雷远避席而起,向着刘备郑重行礼:“淮南人众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因为迫于曹操的残暴,又仰慕玄德公仁厚爱民的名声。既然来到荆州,我们就是玄德公治下的子民,玄德公对我们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必定全心全意地支持,必定会恭谨奉行。”
刘备欣喜地笑了起来,随即又道:“然则数万人的安置,不是小事。如果续之愿意牵头来做,会方便很多。”
“玄德公但有所命,雷远不敢推辞。”
“好,好!”刘备站起身来,拉着雷远的胳膊,让他重新落座:“这样,姑且劳烦续之为左将军从事,全权负责此次淮南民众的转运、安顿。”
雷远想要致谢,刘备按着雷远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续之的才能,我心里十分明白,断非区区从事所能屈致,权且以此作为行事的凭证罢了,日后还会有实际的任命。眼下我们不提主从之礼,续之也千万不要因此而拘束。”
话虽如此说,雷远终究还是起身向刘备恭谨行礼,并口称“主公”。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下了主从之分。间隔几席的邓铜、贺松、郭竟等人原在呼喝谈笑,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注意两人,谈话的声音陡然为之一低,倒显得席间有些尴尬。雷远瞥了他们一眼,于是所有人立即恢复谈笑如常。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刘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见识深广,自然清楚这代表了对下属何等强大的控制力。
刘备带着疑问看了看赵云。
赵云肃容点头。他是支持并参与了灊山深处那一场厮杀的人,随后又旁观了雷远对淮南豪右首领们堪称惨烈的整肃。所以,这种控制力,是通过最艰难的胜利得来的,也是通过最凶残的杀戮得来的。
雷远倒没有注意到刘豫州与赵云的眼神交换。如果说,在灊山中的数百里跋涉使雷远有什么变化,那就在于他已经习惯了下属们的令行禁止。
待刘豫州回座,雷远关心地问道:“那么,我们接着会被安置在何处?如果主公已有定见,我们也好配合做些准备。”
“具体的落脚之处,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老实说,事关数万人的生活,我希望与续之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务必要使大家都尽量满意。另外,此后安置过程中所有的事,续之都可以与诸葛军师谈;所有的事,他都可以代我决定。”
雷远微微一怔:“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露出歉意的笑容:“我近期须得往京口一行,由军师留署左将军府事。军师办事十分妥帖,续之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简雍此前离开自家席位,坐在辛彬身边谈笑,这时候忽然凑了过来:“要去京口?哈哈哈,主公,那件事莫非已经定了吗?”
刘备瞪了简雍一眼,简雍却毫不在意。
刘备深感无奈,眼看雷远仍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得解释道:“续之你不清楚,自从周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依托东吴水军巡游江上,并遣兵占据荆南多处要隘,在各个方面对我们的限制都很厉害。但荆州士民百姓大都倾向于我,事实上他又限制不了,徒然滋生出诸多矛盾。”
雷远有些歉意:“我等此前在淮南时,与吴侯颇有往来,然而最后却选择投效主公,想来这也会引起周郎不快。”
“那倒无妨,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周郎此前为此修书于我,我已经给了他答复。”刘备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雷远他已经同意向周郎移交夏口重镇,作为接纳淮南民众的交换条件。此刻将这情况说出来,太像是市恩要挟了,刘备不愿如此。
他继续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自是万人之英,但他久当方面重任,自作主张惯了。我相信他的很多想法未必就是吴侯的想法,在这其中,大有周旋的余地。所以,我将去京口面见吴侯,重申双方合力抗曹的重要性。听说,吴侯此前在合肥一线作战不利,或许这也可使他明白曹孟德的威胁,由此坚定巩固两家联盟的决心,消除误会。”
他向赵云颔首示意:“此行路途遥远,为防波折,得麻烦子龙随行护卫。”
赵云肃然道:“是。”
而简雍带着满脸促狭的笑容,趴在案几上向刘备连连挥手:“主公!主公!那件事呢?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刘备对老朋友的放纵简直毫无办法。
他指着简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老脸上赫然流露出几分腼腆:“你……你这厮!既然要去京口,此事自然有结果了!”
他轻咳了两声,转而向雷远解释道:“不瞒续之,此次前往京口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迎娶吴侯之妹。这件事情,双方已经谈了甚久,前日方才最终定下。如果顺利的话,孙刘两家的关系愈加亲密,很多问题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