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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忍把平生话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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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样亲切而熟稔的口吻,仿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依旧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么?”

    他颔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费力地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她察觉出你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隐,她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心头陡然一惊,我手中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么?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是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皇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须臾,他的手挽过我的手,“对不住。”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许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靥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尽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种安静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液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有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我贪恋地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的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凉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来。我低低地絮语,“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稳沉静。他们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的夕颜,往事的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裸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银线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朦中我瞥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色的酒液残留在瓷白杯底,针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你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分有毒无毒,宫中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他的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发颤的我,“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你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厉到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拥抱住我,极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颜,“嬛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气息有些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终究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我拼命摇头,“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他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我面颊,那么冷的指尖,再没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他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泪水漫涌上面颊,月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我的喉咙,痛楚难当。我豁出去了,轻声在他耳边呢喃,“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至我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怀中,再无一缕气息。

    夜风一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

    仿佛还是他清朗的声音徐徐来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你再也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死了。

    胸前还有他吐出的温热的鲜血,逐渐的,冰凉下去。

    和我这颗心一样,永远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他死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

    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许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接近过。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再也不会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劝慰我,再也不会和我写诗、弹琴、奏笛。

    长相思与长相守,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后的漫漫长夜,唯有长相思摧人心肝,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蚀成一具空洞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岁月于我,已是千刀万剐地割裂与破碎,再无静好之年。可是,我连随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够。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已经彻底冰凉。我冰凉的嘴唇吻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打开殿门,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我身上,照得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转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长的声音,他一溜小跑上来扶住双足无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来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难堪地低下头,却是守卫宫禁的羽林总领夏刈,他双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礼,“奉皇上密诏,若是娘娘出来便宣读圣旨;若是除娘娘之外还有旁人出来,那么无论娘娘也好谁也好,一律格杀勿论!”

    夏刈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眼前一黑,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筹谋周密!

    我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宫安然无恙,已经出来了。”

    夏刈的脑袋往我身后一探,追问道:“那么……”

    我死死咬着嘴唇,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毙。”

    夏刈心满意足一笑,向李长道:“请李公公宣读圣旨。”

    李长见他凶神恶煞铁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淑妃甄氏听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听得李长尖锐的声音一字一字扑进耳朵,“中宫失德,朕遥感六宫无主,故于四妃之上设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掌六宫事。淑妃甄氏,敏慧冲怀,端方大雅,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钦此。”

    李长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泪光,勉强笑道:“恭喜娘娘,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样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李长扶着我往桐花台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劳累了,特意在水绿南薰殿设了夜宴等候娘娘。”

    夜风甚大,鼓起我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无生气的蝶。一朵紫色的桐花从枝头轻坠而下,花茎断处还洇着稀薄而萎黄的汁液,软软“扑——”一声,落在我沾血的怀袖中,我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如这落花一般,再无可依。

    我足下一滑,整个人滚下桐花台去。李长厉声惊呼起来,“娘娘——”

    右足的膝盖痛得钻心裂肺,我在痛晕过去的瞬间,忽然忆起娘的话,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我知道,我再不会舞了。

    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清河王玄清暴病亡于桐花台。乾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清河王大殓,侧妃甄氏痛哭灵前,触棺而亡。

    那一日,李长自清河王府回来时仍有满面泪痕,“隐妃哭得晕过去好几次,待到要为王爷盖棺时,隐妃一头碰了上去,血溅三尺。当时隐妃还未断气,硬撑着爬进了王爷的棺樽,紧紧拥住王爷,再咬舌自尽。咱们这才明白隐妃的意思,是要跟王爷生同寝死同穴,生死相随。”

    彼时我正在佛前念着《往生咒》,闻言心底惊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手中的迦南佛珠骨碌碌散了一地。忍了数日的泪终于再度落下,我掩面,失声痛哭。

    大殓后十日,玄凌下旨,清河王暴毙,手足断折,朕心哀痛,予厚葬清河王夫妇,清河王世子交由平阳王夫妇抚养。玄凌为清河王之死数度痛哭,几废饮食,数日间消瘦不少。玄凌感伤玄清戍边寒苦,积劳成疾,遂下旨增发军饷百万两,六军缟素,同祭清河王。

    听闻旨意的时候,我受伤的腿已经能缓慢走动。太医说,行走无碍,只是,再不能舞了,亦不便跑。我只是静默地站在水绿南薰殿的书房里,手中紧紧握着无意间看到的一叠家书,在玄凌重重叠叠的书籍之间。

    厚厚一叠家书,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玄清亲笔所书,慰问王府近况,宫中安好,叮嘱玉隐与澈儿要好生保养,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是家常的体恤。只是每封家书的最末,总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写着三个字——淑妃安?

    玉隐的回信往往长篇累牍,字迹娟秀,絮絮书写平安,字里行间唯见相思。家书的最后,是三字的簪花小楷——淑妃安。

    落款,是漫漫两年的春,夏,秋,冬。横亘四季朝夕。

    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在皇贵妃明黄蹙金飞凤华服之上,晕出斑驳的泪痕,转瞬便湮没于金丝绣纹之间。

    李长悄然站在我身后,轻轻回报,“奴才已经查知,这些家书,皆是贤妃娘娘索来奉于皇上,皇上看过留档后再请人摹了王爷字迹发去王府与隐妃,隐妃之信亦如是。”

    我蓦然想起,那日留在玄凌榻边的团扇,是贤妃胡蕴蓉的。

    李长忧心忡忡,“贤妃娘娘志在后位,视娘娘如眼中钉,屡屡暗算,娘娘不能不当心。”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我不动声色,淡淡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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