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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雪是一件赋有魔法的事情,睡觉时处在一个世界,醒来时又处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A市这场初雪,是在1月10日的深夜,于悄然神秘的沉寂中完成。这无形中给睡梦中的世人们,增添了一缕玄妙的色彩。
而这场雪对于赵钰锁而言,却如同窦娥临刑时突降的六月飘雪一般。先是一瓣瓣、一朵朵地安慰她,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便铺天盖地飘洒下来,真是分秒必争,犹如童话中的仙鹤精灵悄悄放展魔法一般。它包裹了钰锁满腔的愤怒和忧怨,冷却动摇着她意欲一头从大桥上跳下去的决心。
钰锁徘徊在长江大桥上,飕飕的冷风早已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吹干,凉沁沁的蜿蜒在干涸的脸上闪闪发亮。仰首霓虹变幻莫测的都市夜空,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久久地徘徊在空寂的大桥上,抚摸着身上的伤痕,“繁华落尽,终究成空”的伤感,慢慢在绝望空落的眼眶里,变成了忧伤的湿润。
……
如果这场雪不适时而来,也许钰锁真的会在1月10日那天深夜,投胎做了长江里的一个水鬼。可是那场雪偏偏来了,好像是专程为了证明她受了无比的委屈——
给他委屈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与自己在沙漠边缘野战部队艰苦生活了十年、一直使自己坚信可以依靠可以信赖更可以托付的“英雄”——胡传龙,自己的丈夫!
自从随夫转业到了A市这座城市,她便总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如果她不去武晨制药集团上班,他就会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说他战友的媳妇谁谁谁当了总经理,谁谁的媳妇开了公司年赚几十万、上百万,言下之意他养了钰锁十多年,钰锁拖累了他十多年,该是钰锁长长志气自力更生的时候了。
可钰锁一旦进了武晨制药集团,并一心一意地好好工作时,他却又要阴阳怪气地笑着说:真没想到那个流氓,倒混成了A市名流,戴了个总裁的帽子!哈,如今这世道哟,真是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呀。呵,英雄竟没流氓值钱、出名!
每逢出现这种情况,钰锁就敏锐地感觉到她又将会大祸临头,胡传龙又会将十年前那条悠长的绳索,鲜血淋淋地拖拉出来,勒住她的颈项,再一寸寸一匝匝缠满她的每一寸肌肤,直到她被勒得脸色苍白、快要窒息时,他才会松绑作罢,唯恐一次性毁灭了她,下次消遣就难得再找一个像钰锁这样适宜的目标。
他冷笑着,鄙视地盯着钰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将她刚刚站起来欲回避的身体,又重重扔在沙发上。
“心虚了?不心虚你跑什么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喝了你,哈,更不会像传家那样强—奸—你……”
每次想到这里,钰锁总要以泪洗面。她无言以对,每次都是这样。
亲爱的!你还是曾经的你吗?难道这就是我不顾一切千里迢迢投奔到西北军营苦泡了十年的婚姻?你难道是傻子吗?你的痛是因为舍己救人,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何总要把我爱的天堂捅成一个悲愤四溅的窟隆,你才觉得公平?
钰锁以沉默对答,希望这场无缘无故的暴风雨早点结束。近来她常常感到脚酸手软、胸闷,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自调到武晨集团策划部以来,她感到压力陡增,自己不懂电脑不懂网络,一个与社会脱节了十年的军嫂,偏偏与一群年轻有为的博士硕士做了同事,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即将被这座都市所淘汰,所以她每天粘在电脑上,粘在“五笔电脑打字”上,眼珠子瞪得都快迸出来了。
也许躺一下,一场睡眠,一个梦境,就能让她的精力恢复。每次她都这么想,然而每次都被传龙的粗暴所践踏。
他鼻孔里冷哼着,“以为自己是谁呀,以为姓宋的给了你一点小恩小惠,就是爱你,就恨不得把自个儿贱卖给他……”
钰锁颤抖了一下,唇角浮现出两个浅浅的解嘲笑窝。她的生活只不过是长着翅膀的事实,眼前这个她跟随了十年的人,如今似乎只能用语言的暴力来使自己沉默。无数次的侵害,最终让钰锁挣脱了传龙的语言包围夺门而逃。
车流不息、人流如潮,灯光瞬间变幻万千。钰锁徘徊在房地产中介门前,望着橱窗里一套套房价直线上升的广告,内心百味纠结。这座城市于她,并不比腾沙漠的边缘生活好多少!沙漠里的孤独,是由于找不到一条人与人之间相互流通的渠道,风沙广漠无垠的呜咽,刺激得人心跳耳鸣,孤独由外到内,直到钻入骨髓。而在这座城市里,她整个人就像浸泡在高楼大厦、人来潮往的沸腾中,孤独如水蓄满整个心湖,然后一点点往外渗出,随着夜色随着街灯,汩汩外涌,直到将她整个人完全淹没。
钰锁想到了死,只有死才能证实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并不是由她造成的。她只有一死了之,才能摆脱这种屡遭伤害的尴尬境地!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摆脱这种境况很简单,用一根绳子系在身上,再坠上两块巨石,沉入江底即可。
钰锁冲动地伏身桥上的水泥栅栏,遥望桥下裹着泥沙的洪流。一朵雪花,如轻柔的小唇般吻在她的前额。下雪了?钰锁一愣,伸出手掌,一瓣瓣一朵朵的雪花儿,冰晶般亲舔着她的掌心,化成凉沁沁的一滩水。
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在她要投江自尽时,飞雪说来就来了。钰锁突然想到了窦娥,她在那被临刑时的六月里看到了飘雪。难不成,老天是为了挽救她、洗涮她的委屈吗?
传龙看着钰锁像个受尽屈辱的小媳妇,颤颤抖抖地越过他的躯体,打开门的一瞬间,淋湿了翅膀的麻雀般摆摆头,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传龙冷笑着,“你以为你是谁,你即使是一颗射出去的子弹,凭我大跨三步,你仍然会跌入我的掌心,仍然做不了会飞的麻雀。”然而,这次他没有抓到她,望着迅速离去的背影,传龙突然迷茫了。
“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这是要干什么?我要干什么?”传龙一手扯着头发,拖着一只大扫帚般的手在租来的房里狂暴地走来走去,触手可及的盆盆罐罐,在他的脚踢手扫下,乒乒乓乓翻滚着,喧闹成一个小小的战场。
继续!继续,没有命令,就没有停止!没有命令,没有流血,没有倒下,就是继续!
传龙飓风般独临着枪雨弹林的战场,左冲右突。突然,他的手掌触及到了立柜上电视机旁一台老式收录机,“啪”的一声键响,飘出了军号昂扬的声音,这昂扬激进的军号,瞬间使冰冷的空气变得燥热,使恬静的灯光变得飞溅,使困倦怅然的世界变得亢奋,使出壳的灵魂回归体内,使中断停滞了的思维流水般重新流淌……
传龙停止了一切破坏活动,狼一样绝望的眼神慢慢充满了人的温和气息。军号愈来愈烈,痛苦和梦幻,现实与梦幻,摆脱与执守,爱与恨,都在军号声中交织!旋转!凝聚!冲突!升华!辐射,回闪……
漠漠干燥的火风,卷起重重尘土黄沙,俨然从天上悬挂下一帘土黄色的巨瀑,将天地之间飞溅得严严实实,扑打在人脸上,灼热生疼。
钰锁立在黄土高坡上,乌发飞扬,绿色的裙裾荷叶般飞扬,弥漫的尘土,黄纱般笼罩着她。她面对满目苍黄,眼里的困惑和惊讶,增添了她的几分神秘高贵。
传龙虽然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全落在钰锁身上,可他恭迎的脊背,还是充分感觉到了三里外的工兵连营,全体官兵艳羡妒忌的火辣辣眼神。
我操!做梦也想不到你这个闷葫芦,能把仙女一样的女子给骗了来!果然,一向因家庭生活富裕,自视甚高的浙江战友陆大勇,在传龙领着钰锁回到连队营房,在彼此擦肩而过的瞬间,还赖皮狗一样贴上来讨好传龙,你这手绝计,将来可要传授给我!
……
好一段痛快的军营情,好一个蓬勃幻想的军号!
“钰锁——”传龙突然一声长嘶,拥抱了一团空气的手,慢慢拥抱住了自己的双肩,他蹲下身,双手无助地垂到空荡荡的胯下,嘶叫变成了委屈无助的呜咽,“我没用,我没用!我是爱你的,爱你的……”
是的,他是爱钰锁的,钰锁的漂亮温柔,没有男人会不爱,尤其是对传龙细腻周到的照顾,更是让他无可挑剔。这军号,一定是她事先为自己备好的,为的是消除自己的狂燥!
“我这是怎么了?”传龙惊悸地想,难道说那场大火摧毁的不仅仅是他的命根,还有他的性情?他健壮活力四射的躯体像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他和钰锁顶着十年的夫妻名义生活着,可实则夫妻间的鱼水之欢只不过两天!两天,即使白天黑夜黏在一起,也不过四十八小时!一个男人,给不了女人富足的日子,给不了女人需要的生理需求,剩下的还有什么?传龙无助地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2
钰锁果然命不该绝,一辆凌志轿车悄悄停在她后面,胡传家谨慎地慢慢向她靠拢。
传家接到传龙的电话时,正组织策划部的全体职员加班加点策划春节联欢晚会的事情,临近年关,一年一度的职工表彰、业务往来单位的拜访、全体职员的联欢等诸多事宜,总是要放在春节即将来临之前大张旗鼓搞一次。所以传家很重视年会这一关,方方面面的关系,从不疏漏,大方体面而又合乎人情,处理得稳稳妥妥,四平八稳。
就在传家吩咐策划的人员将礼物、年会策划出新意的当口,手机响了,他本欲按拒听,一看来电显示是胡传龙,竟有些激动,出于内疚出于良心,他很想拉一把这个叔伯哥哥,他现在有这个实力!可是没想到当兵转业后的传龙,脾气古怪,一身穷骨头,又臭又硬,对他的帮助从不领情,总是鼻孔朝天,原则来作风去地说教,让他感到乏味,甚至汗颜。
也正是传龙的穷硬,让这对生活在同一城市的叔伯兄弟,疏于联系。传龙主动联系传家,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因而,传家接电话的声音,明显露出讨好:“哥,你有事?我正在开会……”
“那你开你的会,我找我的人,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传龙的话短暂急促,口号式的语言炸弹般扔过来后,就要挂机。
“别,别……”传家露出的紧张神情,让员工们大惑不解,他们的总裁多风光的人物啊,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政界的、商界的,谁见他不理让三分?
传家意识到了这一点,走出办公室来到过道上:“谁不见了?源源?”
“你他妈少打我儿子的主意!他是我的,我的,明白?”扔过来的话,句句带着火药。
传家讪讪地:“那……”
“钰锁!”对方利利索索抛过来一个名字。
传家一惊:“钰锁怎么了?我没让她加班,让她早早回去了啊。”
“我犯浑了,我他妈的不知道怎么又犯浑了!她跑了。她活够了。”
传龙气急败坏地挂了手机,突然挂断的声音让传家皱了一下眉头。“传龙惹的祸,传龙的天,传龙的家要塌了,凭什么还有脸对我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
可就在传家不想理会的同时,却无奈地回到策划部宣布散会,并快步奔向车场。没办法,一物降一物,每个人都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软肋。源源和钰锁,这两个人的名字,就是他的软肋。传家在车内看到钰锁的身影时,暗暗松了口气,刹车走出来后一点点接近她,终于张开双臂抱紧她:“回去,跟我回去!……”
钰锁被突如其来的黑影箍住,本能的发出一声惊叫,看清了来人后便放肆地狂笑起来。风雪撕扯着她的笑声,变成丝丝凉意的讥刺,落入他的耳膜,让他觉得烦躁且不可忍耐。
他断然一挥手:“够了!你笑够了没有?”
河流般欢溅的笑声,在他斧凿刀劈的手势里嘎然而止,冰冻成锐利的冰凌。她怨恨地盯住他,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会死?”她冷冷地,“不,我不会这么傻!”
钰锁一甩头发,像只放纵的兔子狂奔而去。
“我这又是吃饱给撑的!”胡传家愤恨地诅咒着,抬起脚猛踢一下桥栏,转身朝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你以为你是谁!我现在可不是山村里的那个穷小子了!我真是多余管你”
轿车并没有朝胡传家的住宅区调转方向,而是径直尾随着赵钰锁。他的行动比他的思想更懂得驾驭自己的主人。他再次超越了她,将车子横亘在距她一米之外的地方,打开车门沉郁地走了下来。
“上车!”他没一句多余的话。
钰锁喘息着,冷视了他一眼,避开他的阴影,僵直着身体又欲撒腿前奔。
他扯住她的衣角,怒气冲冲:“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