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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有二等,一等是赢家通吃,还有一等是相互妥协。
中国自秦以后,两千年来政治大多都是赢家通吃。输的人不仅失去政治前途,甚至性命也是不保。
蔡确被贬岭南,就是相互妥协失败,转为赢家通吃。后来章惇主政的新党,之所以对旧党赶尽杀绝,既是章惇性子使然,也有不得已的成分。
底线一旦被破坏,双方只有比谁更没有底线了,谁更没有人性。
政治斗争的惨烈,后世的电视剧描述够多了,没有什么可值得吹嘘的。失败的后果,输家是承担不起的。
因疵知王安石要弹劾自己,章越心想对方真会如此吗?
章越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如果确认是真的,就立即面君。
弹劾之事,没有别的技巧,谁先往谁的头上扣屎盆子,谁就占据了先手。你事后弹劾对方,就成了栽赃。
当然给王安石打招呼,面君的效果就打了些折扣,但不会差得太多。
章越相信不要将人想得太好,也不要将人想得太坏。
当然政治斗争中,经常有人掌握对方弹劾自己之事后,提前动手,反败为胜的案例。
譬如吕嘉问得知吕公弼要弹劾王安石之事,提前将此事告知王安石,结果导致吕公弼大败。
章越抵至王安石府门前时,王府的门吏看见有车驾至后上前询问,当得知是章越亲自到来之际,对方大吃一惊。
似章越这般重臣很少会突然来访,都会提前通知,这突然来访着实罕见。
章越下了马车,便在王安石府门前等候。
片刻后,门吏前来禀告:“丞相请章相公入内。”
……
王安石正亲自端药给王雱服之,王雱嫌药热,王安石细心地呵气吹之。王安石不会服侍人,动作稍显笨拙。
“再多服几帖药,过了此春,想来可以痊愈了。”
王安石言道。
“是,大人。”
王雱完也不自然地别过头。
正在这时下人禀告章越求见。
王安石闻言有些惊讶,但王雱却是神色巨变。
王安石起身对王雱道:“我去去便回,你且歇一歇。”
完王安石大步离开,而王雱脸上的阴郁之色更重。
王安石来到外间,看到了章越道:“度之,来得何事?”
章越听王安石此话,言语中似有几分平淡,心想有什么事,你大可与我直,何必出此下策。
章越平抑着心底的情绪,但对方毕竟是丞相,自己一开口便指责对方,就成了兴师问罪。
章越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章某得了一副杨凝式的真迹,不知真假,特来给丞相一鉴!”
闻章越之言,王安石点点头,随即道:“度之,先坐下话。”
章越点点头在王安石下首椅子坐下,从始至终不露丝毫愠色。
王安石看了章越送上的杨凝式真迹看了看道:“应是真的。”
章越喜道:“真的就好,章某正好借花献佛,送给丞相。”
在当时杨凝式的真迹与颜真卿可以并称。
王安石摇头道:“度之,仆不能收。不是不好,而是仆薄杨凝式为人,此冯道之辈矣。”
章越讶道:“丞相不喜杨凝式我知之,为何又薄冯道?”
王安石问道:“不曾薄之,此事我还是听欧阳文忠的,宫里颇有人言五代时事,一人言冯道当时与和凝同在中书。”
“一日和凝问冯道,公靴新买,值几何钱?冯道举左足示之道,九百。和凝性子急对左右道,为何吾靴用一千八百?顿时和凝怒斥左右。”
“过后冯道举右足道,此亦九百。之后哄堂大笑。你冯道为宰相如此,如何能镇服百僚?所以旁壤冯道只能为太平时宰相,不能用于救时治乱,就像参禅的僧人用不上鹰犬一般。”
章越闻言笑了,王安石这话似乎有点讽刺的意思。
王安石问道:“度之难道推崇冯瀛王?”
章越道:“略有,我想丞相薄冯道,杨凝式可能是他们依阿诡随,冯道事四朝十一帝,不能死节。但我听闻后晋之末,冯道为宰相,当时后晋与契丹交恶,后晋命冯道选人出使契丹。冯道却云,臣自去。当时举朝失色,以为冯道此去如羊入虎口。但冯道却从辽国生还。”
“耶律德光入汴梁时,又是冯道一句话活了万千中原子民。”
“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随波逐流之人,而是孟子口中所谓的大人也!”
“丞相知道章某不擅诗,但冯道的诗虽浅但近理。譬如‘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还赢须知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特别是这句‘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所以章某素信章某以诚待人,人亦不会负己。”
王安石闻言惊觉问道:“章公何必如此言语?”
章越起身向王安石一拜道:“章某性命悬于丞相之手,丞相为何故作不知?”
王安石问道:“真是不知。”
章越问道:“邓绾,吕嘉问欲害章某,丞相难道不知?”
王安石愕然片刻,然后对下壤:“立即唤大郎至此!”
“不用,孩儿已在此了。”
完一人掀帘而出,正是王雱。
章越看去但见王雱容貌枯槁,一看就知道其时日无多。
王雱对王安石揖道:“大人,是孩儿假借你的意思,授意邓绾,吕嘉问弹劾章度之的!”
王安石闻言满脸惊谔。
王雱对章越道:“此事乃雱为之,与丞相无干。章相公,你可知我为何非要除掉你?”
章越道:“章某自问从无得罪大郎君的地方。”
王雱点点头道:“不错,你确实没有得罪过我。”
“但他日违新法之人,必是你章越无疑!”
章越道:“我从未有过此。”
王雱对章越道:“章相公,还记得当初我到你府上曾言,下有阴阳二气,阴阳二气激荡时会有冲气,那么冲气要么消亡。”
“你既不支持变法,他日必反对变法。无论你什么修改新法,但稍稍修改的新法,还是当初新法的吗?”
“他日借新法之名,行废除新法之实的必是你章越。”
章越闻言不由气笑。
他看了王雱一眼,他如今身份不屑与对方解释,他向王安石道:“若丞相质疑章某,章越愿辞去参政之位!”
王安石见此则道:“章公,仆与你政见虽有所出入,但亦不太大。你的‘用织之论,对仆也颇有启发。此际不必辞相!”
王雱则道:“大人,章相公并非出入,而是南辕北辙!若日后他为政,新法将毁于一旦!”
王安石道:“你莫要再言!”
章越对王安石道:“丞相,章某今日来意已明了,邓绾,吕嘉问弹劾虽不是丞相授意,但赵盾赵穿之事,章某无话可。”
春秋晋国时晋侯无道,执政赵盾屡屡劝谏,结果被晋侯派人刺杀。
赵盾当即就跑,跑到国境边上后,听晋王被其弟赵穿杀了。于是赵盾回到晋都继续当执政,哪知史官董狐却书道‘赵盾弑其君’。
赵盾听了立即跑去问董狐,明明不是我杀的晋王,你干嘛把罪名安我头上。
董狐正色道,你是正卿,既然逃亡,不逃离国境,如今回来了。你身为执政,对赵穿弑君没有半点处罚的意思。此事不是你干的,还是谁干的?锅必须由你来背。
章越言赵盾赵穿之事言下之意,就算你王安石不知情,但你王雱干的与王安石干的有什么区别啊?
王安石闻言看了王雱一眼。
王安石对章越道:“今日幸亏章公事先得知此事,才令犬子没有铸成大错!”
“仆可以向你保证,邓绾,吕嘉问二人绝不会弹劾于章公!以后也不会再有!”
“相信仆的话,邓绾,吕嘉问还是不敢违背。”
王安石对王雱道:“你先退下,以后不要过问朝中之事了。”
王雱见王安石对他流露出失望之色,从到大都没有如此过。王雱依言向王安石行礼离开。
走到自己卧房时,猛然胸口一痛,一口血喷出。
王雱用袖子一兜,看着殷红的鲜血不由惨笑。他性子也是极硬也不喊人来医治,依着墙缓缓坐下,两道泪水从面而下。
王雱离开后,王安石对章越道:“今日之事是犬子之过,也是仆教子无方,如今向章公赔不是了。”
章越忙道:“章某方才莽撞孟浪,还望丞相恕罪!”
王安石对章越道:“雱儿自有心疾,我请一位名医看过,曾言活不过三十岁。”
“我记得他少时没这般偏激,遇事反而不敢言语,我对他心疼,素来照顾,从来不肯轻责一句,心想让他快快活活的了此一生。”
“他是极聪明的人,什么事都一学便知,闻一知十。当年我也不如他聪明。可惜,可惜,实没料到最后……”
王安石颓然地挥了挥手道:“不这些了,你今日来此能问仆,而不是先面君。着实挽回了仆和犬子的名声,足见你是真君子。”
“而君子易退难进,故而你要辞相时,仆才出声挽留你。仆要退了,此去钟山再也不问世事了。”
“而以后这下就拜托章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