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迩英阁里,司马光一言之后,退至一旁。
章越从头到尾听着司马光的进言,如果说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在宋朝代表着政治正确,尽管仅仅是士大夫集团的政治正确,但唯有司马光一人可以做到。
所以跟着王安石可以真正作事,反之跟着司马光可以积攒声望。
章越保持沉默,以建储之事上始终以司马光马首是瞻。
方才司马光话的言下之意,进士出身是天子的门生,至于门生天子,就是以帝王的老师自居。
这些宦官以策立天子之功,便以天子的老师自居,若以后宋朝出现这样的局面,难道是官家今天想要的吗?
随着司马光这一句,官家脸上的犹豫疑难之色渐渐逝去,章越不由偷瞄司马光恭敬而立背影的,心底对他的佩服真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啊。
最后天子疑惑尽去,章越明白此事终叫司马光办成了。
天子脸上流露出淡适的微笑,他踱步至窗边道:“御花园的菊花马上就要开了,今季朕邀两位卿家一并至御花园赏菊。”
章越不明白天子为何突然道了这一句,但这是天子的恩典,司马光与他都是躬身称是。
官家背对这他们,似疲惫地道:“你们将此议送至中书吧!”
章越心道,不是司马光说了要官家自喻中书么?怎么官家又重新由他们来禀告中书宰相。
章越经验不够,再度目视大佬心问道,如之奈何啊?
到了此刻司马光朗声言道:“臣遵旨。”
章越亦立即补道:“臣遵旨。”
章越心底顿时涌起,一等大佬带你下副本的愉悦感。
之前拒绝一是坚定天子心意,二是卖给韩琦等中书宰相人情。
如今答允就要听懂天子弦外之音了。
天子突然邀他们同游御园欣赏菊花用意,就是天子决定将这建储人情赠给他们二人,若再拒绝就不识抬举。
同时章越与司马光推辞过一次,也算够给韩琦,曾公亮他们面子了。
司马光与章越从经筵所而出。
司马光没有言语,仿佛只是办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直到走到门外,章越发觉不对低声提醒司马光道:“侍讲,政事堂不在那边!”
司马光露出恍然的神色,一拍脑门道:“吾失计较,多谢度之提醒。”
章越暗笑,差点给你骗了。
不过章越却一脸严肃地道了一句:“不敢,是下官要谢侍讲才是。”
司马光正色道:“不过为天下计,为祖宗江山计尔。”
当即章越,司马光二人重新择路一并来至政事堂。
中书省吏禀告后赞道:“屈!”
章越,司马光皆快步趋入堂中。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赵概四人正在堂办事,见司马光,章越上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见司马光与章越作揖后,司马光肃然道:“陛下口谕,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后。为之后者,为之子也。”
“令中书宰相立择宗室贤者,使摄储贰,以待皇嗣之生,退居藩服。若不然则典宿卫、尹京邑,亦足以系天下之望!”
左右走动的中书官吏闻声都是停下脚步,有人手中拿着公文,有人则是半途路过,此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庭中的司马光。
司马光也是故意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将天子诏令道出。
章越默默侧立一旁,看着司马光大出风头,自己努力作一个好辅助。
可能是事情太过重大或者怀疑司马光说这话分量不够,韩琦等一时没有反应,曾公亮问道:“司马学士,官家有无说立哪位宗室为皇子?”
章越道:“并未言明。”
韩琦等人闻言都露出疑难之色。
“这……可需再去请旨?”欧阳修问道。
韩琦闻言眉头一皱。
却见司马光正色道:“诸公若不及今日定议,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则天下莫敢违!”
司马光之意是尔等婆婆妈妈作什么,今日不定储位,他日天子若改变心意,有你们后悔的。
章越道:“还请中书早作决断!”
面对司马光之言,韩琦等宰相皆是唯唯道:“敢不尽力!”
赵概对几位宰相道:“岳州团练使,名讳宗实,乃真宗皇帝之弟商王之孙,官家堂兄濮安懿王之第十三子,允蹈恭俭,力行礼义,天资明叡,物望攸属。”
韩琦此刻想到有了这份建储之功,那么他的相位会更稳固,且恩泽可延绵至子孙。
韩琦道:“先不言储君人选之事,可先言以一宗室为皇子,命下之后再议。立即草拟熟状,交天子御批后,再送至学士院!”
当即曾公亮起草熟状,章越,司马光见此知道大功告成。
章越则道:“撰麻建储乃大事,我与司马学士闻知此事恳请锁院!”
司马光言道:“章学士所虑周全!”
韩琦点点头道:“可!”
宋朝锁院制度,除了科举考试以外,就是撰麻大事。
一般重大的人事任命,比如立后,建储,拜相都是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一个不慎即可能血流成河。
似这样的重大诏书都用白麻纸书写,而白麻诏书属于内制范畴,一般由翰林学士院起草。
故而学士院翰林撰白麻都需锁院,起草诏书后即在学士院中禁足一夜,一直到了第二天在百官面前宣麻后,方能离去。
翰林学士院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宣徽院,枢密院相邻。
平日翰林学士通过左掖门,最后至内东门小殿侍驾,要么则在学士院待诏。曾公亮写好熟状后,命人送至翰林学士院。
翰林学士院待诏的正是翰林学士承旨王珪。
王珪有大手笔之称,是翰林学士中制草第一,此刻王珪正与几位懂文墨的院吏联诗。
但见王珪斟酌了一番吟道:“黄昏锁院听宣除,翰长平明趁起居。撰就白麻先进草,金泥降出内中书。”
王珪道毕,众院吏皆是赞道:“翰长此诗真是雍容华贵!”
“实有人臣之首的气度。”
王珪捏须微笑,看着学士厅旁的古槐。
这厅又称槐厅,古老传闻学士居此厅者,多至入相,以往不少学士为争此厅以至于将前人行李丢了,自己强据此厅的。
以如今官家对他宠幸,不出二三年便可至宰执了吧,想到庆历二年的进士同年中,他是官位最高,且是最被仰望的一人,远胜于王安石等同年。
这一切都要归于官家对他的信任,只可惜官家身体不好,这样的恩宠不知还有几年。王珪又想到储君多要从宗室里出,若是如此他作为前朝宠臣,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时外头道:“中书送来熟状!”
王珪闻言道:“让他去玉堂等候!”
众院吏称是。
王珪当即先走至承旨阁更衣,承旨阁的窗格有一火燎之处,说是当初太宗皇帝夜巡玉堂,当时苏易简为学士正好睡了,听说太宗皇帝突然驾临,仓促间衣裳没穿好也没有点烛,侍驾的宫娥便从窗格递烛火照明,故而被烧了一处。
后来的翰林学士如王珪这般都没有更换这窗格,以示盛典。
王珪穿戴整齐后,便至玉堂于制草台后正坐,中书官吏已在内等候将词头奉上。
王珪见词头后不由大吃一惊。
中书官吏催道:“几位相公等得急,还请内制立即起草!”
王珪闻言后略想了想本要提笔制草,但笔方提起却又放下,但见他在玉堂中踱步沉思。
中书官吏不由色变,不会这时候出什么变故吧!
果真王珪言道:“此诏我不能制草!”
“内制这是为何啊?如此下官怎向几位相公交代?”中书官吏不由急道。
但见王珪正色言道:“你回禀几位相公,旧制,立后,建储,命相,天子必御东门小殿,召见翰林学士面谕旨意,乃锁院草制,你送来此熟状不合规矩!”
中书官吏道:“可是庙堂佥议进呈,事得允,中书可以熟状,陛下已是首肯建储之事,上有天子御宝在此,内制再看这熟状白麻,上有宰相押字,执政具姓名,哪还有不对之处?”
王珪道:“即便是熟状,也要御药院内侍捧敕,岂可由中书代劳。”
说到这里,王珪道:“建储之事乃防篡弑,压臣子之乱也,此乃大事也,我王珪纵死,非面受圣旨方可!”
说到这里王珪隐隐有几分后悔。但想到平日官家对他恩重如山,王珪却觉得此举有必要。
中书官吏对王珪这般道:“官家好容易方才答允建储之事,若今晚不能封出,明日万一有变,我等皆是祖宗江山的罪人!”
王珪道:“我只知职责所在,此熟状不合程式,珪不敢草拟。”
中书官吏连劝再三,见王珪还是不肯答允,最后只能顿足而去,飞速至政事堂禀告韩琦等几位宰相。
王珪目送对方离去,对院吏吩咐道:“锁小殿子!”
院吏疑道:“似翰长并未草制?”
王珪道:“让你锁小殿子便是,不必多言。”
院吏不敢再问,当即学士院锁门,至于其他宿直的院吏尽数回避。虽没有制草,但王珪却依旧将锁院的规矩做好了全套。
王珪此刻被锁在学士院中,看着空中的明月,不由是满脸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