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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发现了!
北岭郡,兀头山,寒风飒飒,黄绿间杂。
兀头这个词,来自北狄语,意为马蹄印。当初北狄入主中原,攻打益州之时,扼喉岭死伤三万人,也未能突关而入,反倒是另一路大军自益州西北奇袭立功,自后夹击,捏碎了扼喉岭牢不可破之势,打开了整个益州的门户。
这兀头山,便是当初北狄大军踏进益州西北之处,山脚下大军踏出的故道痕迹宛然,仿佛铁蹄轰隆犹在耳旁。
而今日,荒凉多年的兀头山下辚辚车马,络绎不绝,人声喧嚷,仿佛又有当年气象。
“这位阿爷,您这粟种得不错啊,粒粒饱满!”粗豪的汉子手插进独轮车上的麻袋中,细细审视后道。
老农单薄衣衫浸出汗意,闻言咧嘴笑起来:“十里八乡,哪个不知俺是侍弄粟苗的好手!今年俺家一亩地能出产两石三斗,你去问问别家哪办得到!光是拖这吃不完的粟,就得俺和俺三个儿子一齐才能拖得来哩!”
而后,老农面上的骄傲黯淡下来,他面色紧张地问道:“李老汉说的可是真的?你、你真能给个高价?”
汉子爽朗一笑:“您的粮不错,我能给您十五钱一斗!”
老农的眼睛蓦然睁大,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随即又急促地问道:“俺的粮多,有四石,你们都能按这个价收的吧?”
他眼巴巴地盯着这汉子,生怕对方嫌自己粮太多,或是要压价。
王登还价的话到了嘴边,想到岳娘子的吩咐,又咽了下来,只挥手道:“都收了都收了。”
王登心中一声长叹:这一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钱哪。不必十五钱,想必十二钱这些农夫也得咬牙要卖。
老农和他三个儿子简直欢天喜地,忙前忙后地帮着将粮运到马车上,不多时便装满了小半车……不怪他们这般高兴,实在今年虽是老天赏脸、粮市却不给脸,粟价伤农,北岭郡城里的粮铺才收十个钱一斗。
那可不,益州境内,粮铺的粟黍卖才卖十五六钱,收粮的价,自然只有更低。
眼见买卖成交,老农朝王登才说了心事:“家里原本六个娃,前边三个跟着去了北边儿……唉,留下前头五个孙子孙女没成长人。好在还有三个在家,有一把子力气,只要老天爷赏脸,总能喂饱老老少少十几口。
但俺思来想去,实在不愿他们哪日再去吃那断头的粮,听闻跟着城里那些大老爷就能免了兵役。俺这三个娃粗笨得紧,恐是不成。可我有两个孙子,不是俺自夸,聪明哩,俺想着,送他们去识两个字,当个账房,老爷们总能用得上吧?这三个也老大不小了,咱乡下虽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要讨个齐整些的媳妇儿,家中也得捯饬一下不是……
还有那征粮的官儿马上要来了,先前二十斗粟才能换一斗谷,听闻最近是降了些……唉,还是多谢郎君,不然家中实是艰难……”
不论是孩子识字,准备彩礼,还是征粮要收麦谷、去换麦谷,这些都得花钱,去岁老农见粟贵,七百钱一石,便下了死力气种粟,谁知种了出来,却城里却只收十钱一斗、百钱一石了!
家中十几口人睁开眼就得吃饭,明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年成,起码得留够一整年的粮吧?满打满算也就四石能余出来,四百个钱,这么多用的地方,简直把老农给愁得。
他们村里有人说兀头山这里有人来收粮,价给得比城里厚道,老农先时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想着现下没别的办法,权且来看看,哪知,竟真的愿以十五钱一斗来收!多了两百钱,便又更多了些宽裕。
王登闻言哈哈一笑:“我们从关岭郡一路收粮北上,童叟无欺,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全靠大家伙口口相传才收了这么多粮,您就只管放心吧!”
看着那长长的粮队,老农笑了出来,王登数了六百个钱给他,老农便急急叫三个儿子护在身周,回家而去,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竟又止了步子,在儿子们紧张催促的眼神中向王登问道:“你们明日还在啵?”
王登一怔,随即苦笑:“这位阿爷,我的粮队装满了,只能下次再来。”
老农眼露失望:“啊,我们村中还有要卖粮哩……”
王登笑道:“不妨事,我们下次再来!”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随着日头升高,断断续续有越来越多的农户赶来卖粮,王登渐渐忙得不可开交。
他并不知道,在兀头山顶,几双眼睛敏锐地注视着这一切。
暮色降临之时,粮车全部塞满,后边赶来的被劝了回去,这一日收粮才算是过去。这已经是王登他们在兀头山停留的第三日,而兀头山顶,所有人这一夜俱是干粮就水,席地而眠,养精蓄锐。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王登这群人收集了足够的粮食,必是要出发前往真正的目的地,那也是他们此次追查中最重要的任务……弄清楚这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要去何处。
第二日清晨,目送这支长长车队消失在益州边境,伴随一声长长马嘶,一骑如离弦之箭,包铁之蹄银白如云,在兀头山留下深深蹄印,直向益州城而去。
益州城,靳府。
金东家与其他人一般,情不自禁盯着那骑士仔细打量,心中暗惊,原来这就是云铁骑!
才多少点功夫?三日有没有,都官们遍寻不到、束手无策的这伙小贼,竟叫他们追踪了个底朝天。
靳氏的云铁骑在整个益州赫赫有名,正是源于当年成国公起事时,他们跟着一起反抗北狄,但与成国公麾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声名相比,云铁骑是另一种威名,益州境内,但凡出动云铁骑,一昼夜内消息必达。
这不只是说铁骑之速,更是在说,益州境内,只要靳氏主人想知道的消息,一昼夜内,他们便能为主人送到案头。昔年与北狄对战之时,多少连北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害消息,就是这样呈到了成国公的案头。
如今的云铁骑,一样名下无虚,将消息带到了靳三爷的面前。
而场中所有人在听完对方带来的消息之后,再也无法去思考云铁骑的辉煌,他们只觉心惊:这群家伙借着贩卖麦谷之事,难道竟意在粟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难怪,没有百姓再来城中卖粗粮。
金东家情不自禁朝上首的靳三爷看去,对素来阴沉难辨的面颊上,肌肉隐隐抽动,金东家不敢再看,低下头来,心脏却怦怦直跳。
不怪三爷如此愤怒,在座这许多粮铺东家,此时心中都只有一行大字:为!人!作!嫁!
可不正是,他们随三江世族浮沉数十载,一并执掌益州粮价数十载,太过清楚这中间的故事。
人要吃粮,三江世族借着“粮”之一字,牢牢控制着益州之人。
今年麦谷与粟黍的价格亦是三江世族意志的体现:去岁荒年,民间百姓轻易哪里敢伺候麦谷,绝大多数皆值粟黍,故而,在三江世族的授意下,麦谷价高,粟黍价贱,到得今时今日,麦谷直逼两千钱一石,粟黍竟只一百钱一石,悬殊几达二十倍。
而借着民间还去年借贷的悬钱和官府征粮只收麦谷两件事,他们更将民间百姓压榨到了极致,才会有丰年百姓卖田典当之事发生。
但现在,他们牢牢控制的麦谷价格被这伙贼子打得稀碎,对方竟不只是借着贩卖麦谷大赚了一笔,而是趁机开始大收粗粮如黍粟一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的黍粟定有出手之处,还另有收益!
甚至极有可能,对方收黍粟的本钱还是从贩卖麦谷中赚到的……毕竟,若按先前郭幕僚的推测,对方自贩卖麦谷中净收益数千两白银,以今年低到尘土里的黍粟价钱……不会超过两百钱一石,数千两白银,足以收拢数万石黍粟……这数万石黍粟若再卖往其他地方,再有个好的去处,岂非会变成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白银之利?!
这叫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控制粮价,却叫一群汉中来的贼子把果子摘了个干干净净,这不是为人作嫁衣是什么?!
三江世族,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欺到头上来过!
不,这已经不是简单骑到三江世族的头上了,这是骑上来还屙了泡屎!对方还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靳三爷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当即便有东家揣测三爷心意,站起来大声道:“三爷,这群汉中小贼欺人太甚!直当我们益州无人不成!既然云铁骑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还等什么,便将他们拿下问罪吧!”
至于罪名?反正只要拿了人,都官自会网罗好罪名的!
郭幕僚却大声道:“不妥!”
靳三爷冰冷眼珠也定定朝这提议的东家看过来,这东家心中一跳,不待他再说一个字,靳三爷身后的部曲已经大步上前,直直给了他两耳光,直扇得他七窃流血吐出几颗牙来“唔唔”发不出声音。
金东家与余人连忙齐齐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郭幕僚却语气冷静:“三爷,是否命他们退下?”
靳三爷点头,有部曲将这些粮铺东家带了下去,金东家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却更有一重失望,看来,这一轮局势中,靳三爷是觉得他们这些人无用了。
靳三爷又道:“叫他们在外候着。”
金东家心中百转千回,是还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而郭幕僚此时才出声道:“他们消失在益州以西……如今正是大老爷争夺大中正之位的关键时刻,不宜节外生枝,不宜额外树敌。”
成国公亡故于亭州,大中正之位自然空出,靳家大爷身为帛案使,并且,成国公一死,靳家大爷便成为益州在朝堂地位最尊之人,他当然要竭力争取大中正之位。
甚至整个三江世族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他争取这个位置。
虽然借着三江书院的门生故吏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三江世族实质上把持了益州官场大半位置,但先前成国公带来的威慑,令三江著姓深感忌惮,更迫切渴望得到大中正之位,从而名正言顺地荐举官员,将益州经营得更加固若金汤。
故此,郭幕僚才有这一说。
靳三爷缓缓点头,他也是有此顾虑,否则,几个蠡贼,既然寻着了,捏死他们就跟捏死臭虫一样,还须下人提点?再得,以对方借助夜香人行事的手段而言,此番收粮却并未用上那些鬼蜮伎俩,显是另有倚仗。
什么样的倚仗,令他们只敢暗地里破坏三江世族定下的(麦谷)粮价,却敢明面上按着三江世族定下的(粟黍)粮价收粮呢?必然是因为,这倚仗足以令三江世族忌惮,只要有明面上过得去的理由,三江世族甚至吃了暗亏也不能轻易与之撕破脸。
益州四面八方,能这样叫三江世族忌惮的势力屈指可数。
那伙贼人消失在益州以西,正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盘。
兼之益州大中正之位悬而未定,靳氏心中的忌惮恐怕比那伙人想像的更多。
郭幕僚甚至语带担忧:“霍将军与咱们益州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又是何意?会不会是想坏大老爷在朝中之事?”
靳三爷看了一眼这幕僚,那倒未必,下边的人果然就是见识有限。只是,他的揣测,还需证实。
然后,靳三爷恢复了过往一贯的从容,慢条斯理地下令道:“卖粮。”
郭幕僚愕然,卖粮?明知道自己在为人作嫁,那群小贼在收粮……三爷竟下令他们卖粮?这岂不正中那群小贼下怀?!纵使背后有安西都护府,他们三江著姓在益州也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般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