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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六辕的玉辇陷入泥淖中,一样困顿难行。
驾车的白马本是从贡马中千挑万选,通体雪白,全无一根杂毛,此时在风雨之中也溅满了泥污,陷足难行,膀大腰圆的宫人却不敢鞭策比他们性命还金贵的马匹,只能撸起早被泥浆浸透的下摆,合力推搡着玉辇,希望能赶快推出泥泞。
司天台少监崔光景撑着伞,小心翼翼避开玉辇,以免玉辇之上那天子华盖会不堪风雨摧折,突然倾倒,砸在自己头上。
当然,他肯定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藏在了心底,毕竟眼下是朝会之期。
为官三十载,熬成了正四品少监,虽然是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但朝参对崔光景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只是今次朝会的地点不同以往,不是长安紫宸殿,不是洛阳乾元殿,而是在骊山温泉宫。
说起因由来,又涉及前朝旧事,武后当政时,立洛阳为神都,眼下社稷虽重归李姓,理应还于旧都长安,但洛阳已承江山之重,不可轻忽,所以当朝圣上长安、洛阳两都并重,执政二十载以来,领着文武百官在两都之间频繁迁移,今次已是第十次。
只苦了崔光景这等手头拮据,无甚油水的官吏,不得已在长安洛阳都置办了套房产,还要饱受两地奔波之苦,而今次行至中途,先是地震,又突然天降暴雨,将天子和百官浩浩荡荡的车架阻在了中途,进退不得,最后只得转道天子行宫骊山温泉宫暂避狂风暴雨。
而当朝圣上为彰显勤政不怠,迁移途中,仍不罢朝会,今日也不例外。
而崔光景知晓,今日朝堂上的风雨,或许会比外头的更加猛烈。
一路低头提摆,撑伞快步到了温泉宫长生殿,便见三省六部九卿各堂官已集结于此,只是不管文禽武兽,此时都一身淋漓,变作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崔光景也站在自己位置,偷偷抹去须发上的水滴,忽然感应到一阵目光,抬眼看去,便见一名老臣期许的看向他,见他注意后,又将目光偏转示意,浑浊的老眼便像锁定猎物一般,移向了另一个人,被锁定的那人居于正中,玉带紫服,煊赫华贵,正是当朝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相爷李林甫。
崔光景心头一紧,目光坚定的朝那老臣点了点头做回应,那老臣才心满意足将目光收回,继续和身边官员谈笑风生。
殿堂上,立在中央的李林甫像是统领群臣,又像是被困在群臣包围中……
群臣到齐后,又过片刻,听闻一声尖锐嗓音肃场,内侍高力士领一老者上前,那老者头系白带,神色憔悴,面容哀戚,却仍有久居高位的威压之感,正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倍受李隆基专宠的武惠妃不久前病逝,李隆基为此悲痛不已,即便如今已过七七之日,他头上依旧系着白带,以示哀思。
而大唐皇帝刚落座,暴风骤雨便如期而至,而承受风雨的正是身居相位的李林甫。
各地灾情报告如雨点般呈来,随之一同的还有弹劾李林甫的奏疏。
这几日,各地天灾地难频发,便是攻讦李林甫的理由。汉书有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自汉以来,便有“燮理阴阳,宰相之任也”的说法,两汉因灾策免宰相之事,史不绝书。
延续至本朝,每逢自然灾害,处于辅佐之位的宰臣,往往提出避位退让的要求,以示谢过负责,从开国的长孙无忌,到上任相爷张九龄,前例不胜枚举。
而今李林甫新登相位不久,便任人唯亲,塞绝忠谏之路,已令群臣大为不满,此时以此为契机,纷纷指责是李林甫失德,导致灾难频发,逼李林甫请辞。
李林甫一脉门生又怎会示弱?掏出早准备好的奏疏,反弹劾对方几个首领,一时唇枪舌剑,战作一团,倒是李林甫,安然不动,稳坐堂下,老神在在状,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争吵了许久,皇帝李隆基以手撑额,终于听得头疼不耐,开口打断争论,指名李林甫道:“李相,他们说是你相位失德,你有什么说法。”
李林甫这才不慌不忙起身道:“禀圣上,礼部有祥瑞要报!”
李林甫身兼礼部尚书,传报各地祥瑞本就是礼部的职责,当此凄风楚雨之时提起,着实令李隆基精神一振,令道:“报!”
李林甫躬身,打开奏疏道:“赖上苍恩典,承吾皇圣德,今有地方千里传报,传那昆仑玉虚之地,仙家道德之所,日落之时昊光大绽,光中有巨鼎现世,立于云天之上,所见者皆赞为神迹,山呼万岁后,巨鼎之相方散。此诚吾皇励精竭智,再开盛世,上苍感之念之,降此异象,佑吾大唐基业,如鼎恒立。”
“再开盛世?朕哪能居功啊,全赖先祖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朕不过在高祖、太宗后亦步亦趋而已!”李隆基闻言谦逊道,但微微上扬的眉梢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都已将自己与高祖、太宗相比了,看来再开盛世这夸赞,是夸到了皇帝心头。若不是头上仍缠着白绫,要做出“悲戚”的姿态,想必此时已开怀大笑,眉飞色舞了。
李林甫不易察觉的舒出一口气,他知道,今天的朝会他已经赢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体恤上意,或者说,迎合上意。
他自诩是当朝一等一的权奸,而有他这种奸臣佞臣,自然便有忠臣谏臣。
便见几位老臣互相交换眼神,其中一位上前一步,道:“若如李相所说,何故四处地动山摇,震荡不绝,臣恐有人假以天象之说,以媚上意!”说话之时,已怒视李林甫。
李林甫只回以清淡一笑,对手或许真是忠言直谏,可最高处坐着的那位,早已不是开元初年那立基不稳,所以能虚心纳谏的开明天子。如今天子权位早已稳固,骄奢之气渐成,对当今的圣上而言,比起事实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想听到什么。
群臣以地震、暴雨为由,指控他李林甫相位失德,却不再想想,自古以来,宰相因天灾退位,其实都是替天子受过。
若他李林甫退了相位,灾变仍不停止呢?是不是就该轮到这些直臣忠臣逼着天子发布罪己诏了?
李林甫能想到这层,李隆基自然也能,便见唐皇不现喜怒,道:“司天台何在,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暴风雨边缘的崔光景警醒,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司天台负责监察天地风云之变,对自然灾祸的成因亦有解释权,比之六部九卿其他官员,这点权利可说微不足道,但若使用得当,便能成为刺向李林甫的一把尖刀。
便见在一干“忠臣”期许的目光中,崔光景上前朗声道:“神器出土,自然惊天动地,臣以为此番地动山摇,正和李相所报祥瑞,乃我国国运蒸腾,是故地龙翻身,化飞龙在天,腾跃九霄!”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地震素有地龙翻身的说法,崔光景竟将地震解释为巨鼎出土,地龙飞天,攻讦李林甫的罪名反成了解释李林甫所报祥瑞的佐证。
为了以天象异变为由攻讦李林甫,自然也有朝臣拉拢过监察天象的崔光景,崔光景当时满口应允陪他们一同上疏,但看眼下情形,竟是早倒在了李林甫那一边。
群臣哪容崔光景首鼠两端,立时又有人诘问道:“那这连日暴雨又作何解释!”
便见崔光景在众目睽睽下撩起下摆,跪地叩首,道:“下臣斗胆,下臣以为连日暴雨不绝,全乃陛下之过!”
此语一出,众臣皆哗然,摸不清路数,这崔光景方才和配合李林甫迎合上意,这时怎么又敢将矛头指向皇帝?连日暴雨成了当朝皇帝之过,难道是要皇帝发罪己诏不成?
堂上天子面色一沉,冷道:“呵!你倒说说,怎么就成了朕的过失?”
崔光景将头低低埋下,道:“臣素闻有天人感应之说,天子代天牧民,喜怒哀乐,皆上达天心,天必应之,化作风雨雷霆。陛下乃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多情天子,武惠妃新逝,陛下哀之戚之,悲痛不已,上天应有所感,是以暴雨不停。故臣斗胆谏言,请陛下务以生民为要,暂收悲戚之念,广选秀女,充盈后宫,以继武惠妃之后,代慰圣心!”
此话一出,方才的哗然顿成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良久都没人出声。
瞧瞧这话说的!
先直言暴雨不停是皇帝之过,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起了先声夺人效果。
但皇帝错在哪了?错在他太重情了,太惜情了,简直古今一等一多情天子!
随后用天人感应之说,不但顺理成章的解释了暴雨成因,更再次神化了君权的天授性,权威性。
最后话锋一转,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即劝皇帝充盈后宫。
一波三折,有理有据,让堂上众多大臣不禁扼腕,崔光景怎能说出如此阿谀之词?
而令更多大臣扼腕的,这阿谀之词怎么不是被他们说出的?
连李林甫也略感意外,他虽与崔光景串通,但这几句词却不是他教授的,而崔光景把话题引到充盈后宫上也显得有些逾矩,除非……
李林甫心念一转,立即补充道:“礼部亦认为,陛下为万民天子,当使我朝宗嗣繁荣,不宜偏宠一人,更不宜为亡故之人劳情伤身,故充掖后宫,此天子之礼所当为也!”
见李林甫亦说话,崔光景低垂的头才偷偷抬起几分。李林甫有意拉拢他,弹劾李林甫的“忠臣”、“诤臣”也试图联合他,但最终让他决定选李林甫这一边,是因为宫里也有人带了口信,教他说了方才的话。
传信的宫人是高力士的亲信,而高力士又是……
崔光景不敢往下想,他努力用眼角余光上撇,便见当朝皇帝李隆基一副悔忏之态,痛心疾首道:“若如此说,当真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惠妃啊惠妃,你我夫妻之情,只能来世再续,朕实不敢因念你一人而误万民啊!”
说罢,李隆基恋恋不舍的扯下头上白巾,高力士上前接下,宣告着对武惠妃的悼念结束。
而各地天灾地难,被解释为神器出土的祥瑞,被解释为皇帝伤情过度,皇帝都已认错,其余官员要再怎么攻讦李林甫?
所以,还负隅顽抗的群臣,很快被李林甫的门生杀得溃不成军,朝会下半段议程,顺理成章的成了商讨如何为皇帝举行选秀大礼。
只是李隆基坚决推辞,声称当务之急应救济灾民,不能多做耗费,才在众臣山呼皇帝仁德爱民的赞颂声中结束了本次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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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之后,皇帝独留了李林甫和崔光景二人,由高力士领二人进入内室。
一些不宜在朝会上商讨的事,李隆基总是留下相关近臣,私下探讨,这是崔光景之前从未享有的待遇,他知晓,今天这场豪赌他赌赢了,从此踏上了登云之阶。
可方一入内室,李隆基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你司天台的奏疏,你给朕好好看看!”李隆基怒气冲冲的甩过一份奏疏,厉声道。
崔光景立时伏地捡起奏疏,战战兢兢的阅视,心中疑虑道,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如何能令天子龙颜大怒。
可他真细看起来,便只有满肚子的委屈,而李隆基也不管他看没看完,滔滔不绝喝道:“瞧你司天台的慕紫轩做得好事,他给朕许诺,他挑动昆仑山那批逆贼和自诩正道的修者相斗,耗损之后,便能让通天道诸派归心,归于皇统。朕信了他,拿出内库半数财物支持他,他呢,竟反被人抓了个现行,当众揭穿,呵,当真是个志大才空的竖子!朕错信了他!”
崔光景这才刚把奏疏看完,第一反应是满腹的委屈。奏疏是慕紫轩的下属,那个换做“贪狼”的修者代拟的,内中简述了慕紫轩欲摆弄正派和六道恶灭相争,从中取利,却遭正派和六道恶灭同时算计,连带着司天台也名誉扫地,难怪皇帝会大发雷霆。
但……关他崔光景什么事啊!
司天台有明暗两种职能,明里是监看天象,制定历法的清冷衙门。
暗里是统领为皇帝效命的修者,监视三教百家诸多派门的强势组织。
可惜,他崔光景在明,慕紫轩在暗。
慕紫轩虽然领的是司天台七品灵台郎一职,理论上是崔光景的下属,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崔光景何时敢拿他当下属使唤?
不提慕紫轩那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把老骨头的修为。
不提慕紫轩手下众多听从号令的修者。
单说慕紫轩能出入宫廷,见天子而不拜,他崔光景能有着待遇吗?
能吗?
那慕紫轩出了岔子,凭什么让他背锅?
但强忍心中委屈后,崔光景恍然大悟,第二个反应是,天子这是在借他来敲打李林甫!
即便满朝公卿中,也少有人知晓,大唐十五道外,还有个不服唐皇管辖,而归修者自治的第十六道——通天道。
更少人知,连通通天道和大唐的枢纽之意,道门圣地的昆仑山早已被一伙名为六道恶灭的邪徒侵占了近三年。
很不幸,作为慕紫轩的主官,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崔光景就是少之又少知晓这些讯息的那批人。
而李隆基同样也知道。
他言明昆仑山逆贼,便是要敲打李林甫,昆仑山早被贼人占领,哪来什么道家道德之地,哪来的什么祥瑞?
不在朝堂上揭穿李林甫,只是因为作为皇帝,他希望在这灾祸四起的时候出现祥瑞。
但他得让李林甫明白,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李林甫哄着,让李林甫帮他处理些烦心事,但他不能是被当成傻子哄着!
想到这,崔光景偷偷抬头看向李林甫,那李林甫头颅低垂看不清面色,分不清这位最能体察上意的百官之首,此时是因为皇帝敲打而诚惶诚恐,还是装作诚惶诚恐?
但不管如何,察觉皇帝用意,崔光景首先要做的便是表态,“臣御下不力,错付国恩,错付陛下厚望,臣汗颜,愿替慕紫轩领罪!”
果然,李隆基并没有真追究他的“过错”,只道:“比起请罪,先说说这烂摊子该如何解决吧。”
崔光景诚挚道:“臣以为通天道修者不服教化,由来已久,所以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拉拢众派,徐徐图之,眼下当务之急,是当该划清界限,不使慕紫轩一人作为,污了陛下清名!”
眼下之意,便是舍弃慕紫轩,将一切都推为慕紫轩自作主张,李隆基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李林甫,你来拟个章程,走中书门下审议,司天台改制更名为太史监,隶属秘书省,崔光景才识渊博,通天晓地,擢为正三品监令。”
崔光景大喜,立时叩谢道:“谢陛下厚恩!”
打了一棒后,终于吃到了甜枣。
司天台改名太史监,职能大体不变,但却是撇清关系的重要举措。
坑害通天道内众派的是司天台,关我太史监什么事?
看似只是自欺欺人,但正道众派不可能因慕紫轩而造反,皇帝也不能明着与众派撕破脸,彼此都需要一个台阶。那一方愿意自欺,一方愿意欺人时,改个名字,便是留下缓颊的空间。
当然,后续肯定好少不了对众派的封赏补偿,皇帝的内库不知道又要花费多少,但这都不是崔光景该关心的问题了。
重要的是他已擢升太史监最高长官监令,正三品的官职,虽然论权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单论职级,已经可以与旁边的李林甫平起平坐了。
他强压内心喜悦,又问道:“那通天道的事情该如何处置,司天台原来的部署是否要撤回?”
“撤回撤回,都撤回吧!另外,高力士,再传朕旨意,招白马寺僧人赶赴昆仑,看看那伙叫六道恶灭的邪徒想做什么!”慕紫轩的失败,令他之前对通天道的图谋尽数落空,不光伸出的手被斩断,而且耳目尽失,已全然不知昆仑山的六道恶灭在搞什么玄虚,李隆基余怒未消道,拍着桌案恨恨道:“这群前朝弘农杨氏的后裔,当真阴魂不散!”
怎又扯到弘农杨氏身上了?崔光景有点莫名,却也勉强跟上了皇帝思路。
六道恶灭前一任天道主是隋朝末代皇帝杨广,隋杨一脉一直自诩是出身弘农杨氏,杨广死后,帝凌天又领六道恶灭再出。李隆基久居皇位,习惯以皇权传承的思维揣度正邪派门,在他眼中,帝凌天既然打着和杨广相同的旗号,那自然就是弘农杨氏中图谋复辟的前朝余孽。
只可怜弘农杨氏乃传承千年的名门郡望,此时背上不白之冤。
崔光景正惋惜,便听高力士进言道:“老奴以为,弘农杨氏中亦多有忠孝仁善之人,不能一概而论,便如寿王妃杨氏,虽居荣贵,却潜心向道,恭孝虔谨,据闻每日每夜,都为已故的窦太后祈福,由衷之情,实在令老奴钦佩。”
寿王妃杨氏?崔光景脑中瞬间浮起了一张倾国倾城的完美面容,他曾在咸宜公主大婚之日,见过还没成为寿王妃的杨氏女。那楚楚可怜的神姿,那颠倒众生的媚态,让他这年近耳顺之人都绮念联翩,恨不得当即回家去下聘书,倾尽一切也要迎这尤物入门。可惜,武惠妃也在那一日,当场点了她给儿子寿王李瑁做王妃,崔光景也只能感慨,也只寿王这般帝王贵胄,才能享这等齐人之福。
只是这小俩口如今正当如胶似漆才对,怎寿王妃要清心寡欲的潜心向道?崔光景正在心里嘀咕,便闻天子已发了话。
“若真如此,确实是朕失言,这杨氏女既然有此向道之心,宜度为女道士,便再拟个旨,安排她在太真宫出家,也好为太后祈福,成全她这份孝心。”李隆基收起怒容,拂须欣慰笑道。
可那笑开的嘴却显狰狞,就像一只皮毛皆白的老狼,裂开血盆大口,等着白嫩鲜美的羔羊送上嘴来。
崔光景突然觉得胃部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即便他早看尽官场腌臜事,也从未有如今这般恶心。
全都明白了。
之前夺尽专宠的武惠妃病逝不过一月有余,皇帝头上仍系着白带,心里已有了另选新人的念头。
却又不愿被人说喜新厌旧,丢了那“重情重义李三郎”的美名。所以是有他授意,忠心耿耿的高力士才会遣内侍沟通司天台的外臣,在朝堂上演了那出戏码。
惺惺作态后,才为了天下万民,“被迫”结束对武惠妃的悼念。
群臣建议他尽早另选秀女,李隆基坚决推辞,有那么一瞬,崔光景竟真的相信了皇帝是不想在灾祸之际劳民伤财。
而如今,崔光景明白了,皇帝推辞,只是因为他早有目标。
所以他才会突然冲弘农杨氏发火,所以高力士才会恰到好处的夸赞寿王妃虔诚恭孝。
因为皇帝的目标,正是他与武惠妃一同,为自家儿子选的儿媳妇寿王妃杨氏!
窦太后早就死了几十年了,寿王妃是要出家祈什么福?
出家的地方,又怎会是在皇宫大内中的太真宫?
正如司天台改名太史监,那司天台在通天道的所作所为和太史监便再无关系。
若干年后,李隆基若将出家人杨太真收入后宫,与寿王妃杨氏又有和关系?
缅怀武惠妃伤情过度,所以收了自己和武惠妃的儿媳妇以作慰藉。
天下间还有这般慰藉的?
真是好个多情圣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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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故事,属于另一个疆域,另一位帝王。
苍茫北域,幅员辽阔,常有人说,通天道并非当世最大的洞天,北域妖世才是。
只可惜北域妖世对天下修者来说,是真正意义的龙潭虎穴,任谁也无能耐一探妖世全貌。
也正因为未曾见过,所以他们很难想象,北域中的妖族其实并非茹毛饮血的怪物,他们也能和人族一样,在安逸的聚落,享有着平静的生活。
只是如今,这平静显然被打断了。
便见天际,无边乌云延展而开,如天罚降临,倾压在一片妖族聚落之上。
黑云无雨,有的只是如雨点密集的道道惊电,前所未见的天灾,宛若银蟒乱舞,狂乱暴戾的倾泻在下方的聚落上。
电芒流窜之处,石摧、房塌、树焚、妖亡,遭难的群妖盲目逃窜,悲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却又淹没在无休无止的雷电声中……
“孩他爹!”却有一声撕心裂肺呼喊穿透雷鸣,电雨之下,一名鹿首女妖奋力伸出手向前,但半截小腿被压在倾倒的房梁下,令她难以动弹。她伸手遥向之处,是一处燃烧垮塌的房屋,以及被露出在外的,半截焦黑尸体。
但很快,一双逃窜的脚步踩在了那焦黑的尸体上,随后两双,三双,十双……天灾之下,平凡的妖众无从抵御,唯有拼命逃生,彼此践踏都不在少数,何况是脚下一具尸体。
转眼,那焦黑的尸体又变成了一滩肉泥,不可分辨。
“呜呜呜,上天原宥,上天原宥!”妇妖在天威之下宛如蝼蚁,无能为力,但倒塌的房子下还有她生死不明的两个孩子,唯有不断叩首,乞求着上天的宽仁。
但天威无情,回应她的,唯有一记当头劈下的雷电,她的视野瞬间被的雷光充盈成一片炫白,白光之中,时间好似被拉长,走马灯浮现出片片图景,那是她一生的点滴……
但此时,一道更冷厉的光芒斜划而过,将白光和走马灯的图景一并斩裂,鹿首妇妖视野重现清明,便见她身前,一柄军刀横斜眼前,凶赫雷电已消弭无形,只有残留的电流依旧缠绕刀锋之上,又随着刃锋一拧,呜咽着化作无形。
顺着军刀上望,便见一道身着黑甲大氅的女将迎风挺立,修长的腿,笔直的腰身,漆黑的发,苍白的颜,这凌厉如刀锋的美感,只属于妖世三尊中的女军枭贺兰冰戎!
“不必乞求那从不曾眷顾我们的上天……”
贺兰冰戎斜刀向地,举目向天。
而她身后,不知何时,众多重甲厚盾的妖军鱼贯而入,井然有序的将混乱逃亡的妖众分割,他们盾牌上绘着黑色炎火,此时高举向天,结成盾墙,为普通妖众搭建一条可以低头逃命的通道,此为妖族六军,“风林火山阴雷”中以侵略如火为名的灾火军。
天威受到挑衅,更肆虐的宣泄它的无上威能,一道道将雷电击在盾墙之上,灾火军妖兵修为参差,自有妖难承天威,但即便身遭雷殛,也不曾有一个屈膝。
所有妖兵都举着盾,昂着头,仰望的视线与贺兰冰戎汇向上方,聚焦一处,贺兰冰戎目光憧憬道:“在北域,我们妖族的头顶只有一片天!”
鹿首妇妖如受感染,亦不禁抬头仰望,便见目光交汇之处,万千雷光叱咤,交映着一道伟岸身影!
一声龙吟掩过滚滚雷声,那身影腾空直上,冲入无尽黑云之中,身影虽伟岸,但比起遮天蔽日的雷云,只若一粒小石子投入池塘之中,便被黑云吞没。
但下一瞬,一圈“涟漪”自那身影投身处荡开,化作雄厚巨浪向外扩散,黑云从中洞开,空洞不断扩大,透出日光来。
而那道伟岸身影双手负后,随日光一同降落。
身着墨黑妖龙袍,腰悬人骨白玉带,灰白相间的头发犹燃着雷火,但日光照耀下,丝毫不减王者威仪。
当他足尖点地之刻,蔓延的雷云已被气劲扫荡一空,万里澄清。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万灵共鉴,吾皇天威!!”
见此浩世威能,众妖军齐齐下跪,声浪浩荡,比方才的雷声还要响彻,其余妖民也受到感染,一同下跪,赞颂着北龙天的亲临。
“若是让他们知晓,朕亦是造成这场灾祸的帮凶,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北龙天轻轻一叹,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赞颂的声浪中,只有贺兰冰戎听闻。
“净天祭坛吸收灵力,竟然扰乱天地灵气运转,连远在北域的妖世都受到波及,天灾地难频现,这任谁也无法预料,陛下万莫自责。”贺兰冰戎站到北龙天身后道。
北龙天望着满处疮痍道:“可朕,还要坐视着这灾祸扩大。”
贺兰冰戎问道:“陛下不打算将隐虚为和加入饿鬼道的妖军召回?”
“他们离开,或能终结灾祸危害,但他们留在昆仑补足六道轮回大阵,却能十倍甚至百倍消耗人族的力量。”北龙天声音冷硬,但看着受难妖民的身影,双眼仍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悲悯。
“不论如何,贺兰永远支持陛下决断。”贺兰冰戎以手扣肩,行军礼道:“妖族本就是逆天而存,不能在天灾下存活的妖族,没有资格见到妖临天下的盛景。”
“朕却希望……罢了,不说了,此情此景,说的越多,越显朕的虚伪。快让他们起来尽快救灾吧,能多救一个便是一个。”北龙天又叹一声,挥了挥手。
“贺兰依然坚信,所有牺牲,都将有收获,便如潜伏洛阳、长安的玄阴尉回报……”贺兰冰戎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祸种,要发芽了。”
北龙天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终于……终于……”他喃喃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扣紧,片刻之后,转身而去。
“陛下欲往何处?”贺兰冰戎紧跟道。
“去下处灾区,祸种终于发芽,但离开花结果还有很长时间,在那之前,朕会救下更多族人,留他们与朕共鉴,那妖临天下的未来!”
北龙天说罢,纵身而起,不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