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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儿,是你吗?”苏云栖望着云雾里缥缈的人影,低低地问道,声音恍惚而惶恐,生怕惊醒了此刻原以为参商永离的人再次相见的美好梦境。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天下除了她,还有谁会吹奏这首曲子呢?
这首《鹧鸪天》,当初他曾亲手教她的曲子。
“是我”,白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烟波如水,静静地注视着他,“云栖,我们好久不见。”
他们彼此凝望着,视线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然而,等落到对方身上,已如同过了季的花朵,零落成泥。
突然间,站在阴影里的青衫剑客低低地说了一句,却被清冷的晚风吹散。
“什么?”白衣女子靠近他,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苏云栖又飞快地重复了一遍,冷风吞噬了他的声音,她微微颔首,无声地询问。
苏云栖脸色蓦地惨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他跟我说,你死了!他骗我!”素来冷静从容的沙华楼主,终于在此刻猝然崩溃。
说话的时候,他眸中闪过深沉而绝望的神色,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起白色,他嘴角掠起尖锐的笑意,一字一顿道:“宁姑娘,你骗了我十年,你说是不是?”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吗?”她一震,一眼洞穿他心中深深的悲哀,她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无力去开解他。沉默良久,她低低地说道,独立风中,俏脸苍白,却仍是在微微笑着,她慢慢向他伸出手来,“云栖,现在我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走了。”
“你回来干什么?”苏云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面前的人就会片片碎裂,随风而去,就是往日无数的梦境。两只手冰凉如玉石,手的主人,仿佛都在竭力压制着内心情感的波澜。
她柔嫩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滑动着,恍惚而迷离的月色里,她的容颜温柔如雪莲,唇边笑意浅浅,美则美矣,却让人琢磨不透:“那个沙华楼里因为叛乱而被你亲手诛杀的三楼主,就是靖师兄吧?”
苏云栖微微点头,却慢慢抽回了手,他望着她掌心的一管玛瑙洞箫,神色落寞:“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时光流逝,便是这般无情。”他如有所指,然而却并没有看着她,只是移望向幽深莫测的虚空,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声音轻柔,再度将手伸向他:“云栖,跟我走吧,离开沙华楼,我们浪迹天涯,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如春风里飞舞的花朵,叶影里回旋的鸟语,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沉迷。
“神仙眷侣?”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神色骤起波澜,恍然间,神思缥缈,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记忆里,明月像一颗巨大的琉璃珠悬在天上,洒落点点银辉,映得澄澈的溪水和溪水边竞放的千枝野荷一片雪白,传说,这是天底下离明月最近的地方,所以叫明月谷。
那时候,他还不叫苏云栖,叫潇冥。
他的父亲选择了居住在那里——其实,他本是个孤儿,没有父亲的,只是小时候被月帝收养,认他做义子。月帝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陆地飞仙级人物,生性孤高,淡泊无为,远离尘世,一心清修。陪伴着父亲的只有两个人,他和那个孤高桀骜的黑衣少年,潇靖。在父亲的指导下,他剑术进步神速,垂髫幼年已可跻身高手之列。
然而,父亲每次教他剑术时,眼里总流露出复杂而冷涩的光芒,仿佛一柄未出鞘的稀世利刃,洞穿了被浮云遮掩的命运,曾有一次,他望着静立风中、飞扬跳脱的少年,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按住剑刃:“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名‘潇冥’?”
苏云栖茫然摇头:“为什么?”
“你的命星,是冥星七杀,大凶之相。”月帝神色淡然如水,眸中隐隐有洞察天机的睿智,望着自己的养子,语气中忽然有了深彻的悲哀。
他忽然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倒退开去,“您的意思是,我的命星,是冥星?”
“我生平自以为修为绝顶,可窥天道,然生平所见诸人命相中,从未有如此凶险者。”见到苏云栖依旧似懂非懂,月帝硬起心肠,解释道,“凡命星与冥星交错者,皆会陨落,或者,冥星变为暗星。”
“那……”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我有什么办法呢?”
“除非你死去,才有可能保住你所爱的人。”月帝淡淡道,望着他凄然苦笑的神色,心中不忍,一振衣衫,“罢了,命运之数,终归渺渺,造化玄机,不可蠡测,好好习剑,以后终归是有用的。”
那一年,谷里来了一个白衣少女,那是父亲新收的徒弟。她容貌极美,清丽出尘,明艳不可方物,潇靖和她极是谈得来,而他,却一直记得父亲的预言,将自己禁足在小木屋里,整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习剑、练功,不愿出去与他们多说半句话。
那一对少男少女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明月谷里,让这个清冷寂静的地方有如世外桃源,这年夏天,溪水畔千朵野荷绽放,白衣少女站在池边,衣衫如雪,长发飞扬,清净绝美,就像这荷塘中亭亭玉立的一朵白莲。他隔着窗户往外看,一时间竟看呆了。
“靖师兄,帮我摘一朵荷花吧?”她转过脸,向旁边负手而立的黑衣少年恳求道,声音柔软如水,任是谁听了都不忍心拒绝。
潇靖素来孤高桀骜,唯独对这位小师妹宠爱有加,当下微微一笑,挽起袖子:“好啊。”他望着满池盛放的清荷,笑着问她,“小师妹,你要哪一朵?”
少女盈白如玉的手指向荷塘中间,最大、最洁净的一朵莲,莲花的花瓣微微蜷曲着,柔软宽阔得仿佛可以容得一个人静卧在上面,她拍手笑道:“我要那一朵。”
黑衣少年微微蹙眉,有些犯难,但又不忍拂她愿望,低声道:“我勉力一试。”他足下一点,身形已如风般飘了出去,他飘然落在荷花上,足尖点着荷花细长的茎,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稳稳地立着。少女见到如此轻功,不由得嫣然一笑,大声喝彩起来。
潇靖望着她如花的笑靥,忽然间有些失神,足下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脚下一滑,竟要坠入荷塘中。荷塘极深,有淤泥三尺,万一失足落下,极易被挨挨挤挤的荷花荷叶缠住,溺死在水中。
“小心!”她花容失色,忍不住大喊道,然而,似有一阵清风自耳边掠过,青衣少年从她手中抽走一根缎带,衣袂翻卷,缎带飘飞中卷住那个正在下落的人,举重若轻,扯着潇靖,将他拖上岸来。
少女松了口气,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掌心留下的淡淡温度,少女苍白如雪的脸颊忽然泛起一丝红晕,望着潇洒飘逸的青衣少年,她的心忽然莫名地砰砰直跳起来。
青衣少年看也未看他们,转身便走,她下意识地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哎,别走啊!”
他离去的脚步一顿,淡淡道:“什么事?”
少女咬着唇,见他仍然没有回过头来,不由得有些失落,闷闷不乐地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老是躲着我们呢?”
他一震,终于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少女一眼,忽然觉得如坚冰一般的内心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望着她,轻叹道:“我怕会伤害到你们。”
显然是会错了意,少女松了口气,展颜一笑,笑颜纯净优美如雪莲:“怎么会呢?如果是无心之伤,不管是我,还是靖师兄,都不会介意的。”她望着旁边扑打着衣衫上水珠的黑衣少年,帮他点了点头,“靖师兄,你说对吧?”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望着他的目光深沉如水,隐隐有复杂的情绪交织,一种是友爱,一种是莫名的敌意。
少女向着他伸出光洁柔软的小手,洁白如雪:“跟我一起吧!”一起,一个多么温暖的词汇,只要一起走,就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步。
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唇畔第一次泛起了温暖的笑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先前的一切顾虑都被抛到脑后,这一瞬,孤僻的少年眸中居然隐然有泪:“汐儿,我答应你。”
苏云栖望着面前所伸过来的手,同十年前的一样洁白修长,如玉雕般充满光泽和美感。那只手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直直地伸到他面前,一瞬间,他静静地望着,眼眸里的光恍惚而迷离,只觉得人生如梦,弹指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