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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很慢,浑身紧绷,像是警惕着,一旦有什么不对就立刻闭嘴。
连埃德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甚至忍不住想要告诉他,如果会有危险,他什么都不用再说。
可这句话结束,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惩罚突然降临。
水手紧抓在扶手上的手指僵硬地松开了一点。
只这一句埃德觉得并不算什么秘密的话,他的冷汗就已经从额头滑落脸颊。埃德怀疑他们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是没有什么尝试的勇气。
“它对你……很不一样。”水手低声说。
埃德有点尴尬,好像他靠着后台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
“可离开这里很难。”水手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我听说……曾有位法师也想要离开。他力量强大,肆无忌惮,几乎毁掉了半个森林……却还是自己逃了回来,心甘情愿地被关起来。”
埃德心中一动。
“不过,我听说,”水手一字一句,像劝说,也像暗示,“他之所以想离开,也是因为脑子有问题呢……库里奥说,他的脑子是出了名的有问题。”
库里奥,是那位随船法师的名字。
“是吗?”埃德笑起来,并不追问,只是开玩笑般随口带过:“我听说法师的脑子其实都有点问题。虽然我不是法师……但大概也不是很正常吧。”
罗杰松了口气,他似乎也只敢说这么多了。
埃德离开时他欲言又止,可他眼中的期盼如此强烈,埃德不可能视而不见。
从这些人的言行判断,列乌斯应该很不喜欢他们说起“回家”,甚至最好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毕竟,它已经给了他们这么多,他们实在没有理由不知足……可即使回不去,又有谁会不想家呢?
“我的父亲,也是航行于海上的商人。”埃德说,“他跟我说起过尼奥城里失踪船只的记录……每一年都有许多船消失在海上的风暴和巨浪之中,你们能活着,确实……已经很幸运了。”
看着水手眼中骤然亮起的光,他知道,他听懂了。
如果埃德能活着离开地狱,寻找一条有一个名叫库里奥的随船法师,在一场风暴里于鹰哨角附近失踪的船,虽然麻烦,却并不是做不到的——近五十年里每一条从尼奥城开出的商船,从船主,船长,每一个正当的乘客和水手,船上的货物,航程……都在商会里留有极其详细的记录。
他或许无法带走这个水手……他或许也没有勇气跟他一起逃离。但埃德至少能为他的家人带去一点消息,或一点帮助,哪怕只是代他去看看他们是否还安好,对再也不能归家的水手而言,也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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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没能找到那个护卫,但那是个极其谨慎的家伙,应该也不会告诉他更多。
当然,他也没有找到关着那位“脑子有问题”的法师的地方。
他大概能猜到那是谁。力量强大,肆无忌惮,脑子有问题,还被关着——罗穆安·韦斯特。
可他已经死了。一个灵魂在这里的改变会跟活着的人一样吗?
……不,等等,没人能确定罗穆安·韦斯特就一定是死了啊!
虽然通常而言能被从地狱召唤出的只有人类的灵魂,可如果疯法师已经像尼亚那样变成恶魔,灵魂和躯壳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那他当然也能被召唤出去,而奥格罗他们不可能大胆到跑进法阵摸一摸他有没有实体,也根本想不到他可能还没死——毕竟他两百年前就已经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
但如果已经成为恶魔,天知道他能活多久。
埃德加快了脚步,蹦跳着冲上台阶。
那个疯法师,既然发出了求救的消息,显然并不“心甘情愿”被关着。即使他脑子真的有问题,他也得试试——那可是个身处潘吉亚也敢逃,即使失败也并未死心,且能“毁掉半个森林”的家伙。
那可是比尼亚更了解地狱的罗穆安·韦斯特。
有些话列乌斯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可想而知,它或许对他会有一点点宽容,却绝不会允许有人闯进它的“圣殿”。
他也绝不可能让他的朋友们冒险冲进潘吉亚来救他。
当他回到最高处的平台,天空已经变成了明艳的绯红色,仿佛天幕后有火在烧。埃德不知道天空颜色的变化是不是有什么规律,反正这几天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或者……是看谁的心情?
平台上依旧空荡荡的。他正望着天空,忽然听见小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只白胸红尾的小鸟落了离他不远的地面上,迈开细细的腿,踱两步,啄一啄。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它警惕地歪头看他。埃德从未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这样的小鸟,但它长得挺漂亮,头顶两道白线夹着一条黑,顺着脖子拉到背上,消失在火红的背羽中,眼周却是两块艳丽的靛蓝,圆溜溜的黑眼睛映着漫天红光,如有血色在流淌。
它没待在门边,意味着主人不在——埃德已经打听到了这个。他望向并未关闭的大门,又很快打消了悄悄溜进去的念头。
他可以是一个想回家的后辈,却不能是一个趁主人不在家鬼鬼祟祟偷溜进去的贼。至少现在,他不能惹怒列乌斯。
他所住的地方在另一边,相隔不远,建筑风格却并不相同。准备离开时,那笃笃的声音又拉住了他脚步——这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只鸟是在啄什么?
他一回头那只鸟就停了下来,发现他没有别的动静才继续啄来啄去,那动作与寻常觅食的小鸟并没有什么不同,埃德看了一阵儿,却像是一点点被浸入冰冷的水中。
地面虽是木头,但很结实,那只鸟并不能在地上啄个洞,然后从洞里扯出条虫来,可它也分明咬住了什么,有时甚至还会甩一甩,仿佛它叼在嘴尖的是什么活物。
可埃德什么也看不见。
他僵硬地站着,开始怀疑眼前所见的一切并不真实……或者,不是全部。
他想起尼亚眼中的恐惧,想起他曾告诉他,要怎样才能看到真正的地狱。那时他拒绝了他,因为他深知其中的危险,可现在,他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看一眼。
他动了动手指,那颗被他藏起的小石块落到他手心——它可以成为他的另一双眼睛,或许依然是危险的,但总是隔了一层。
他将意识融入其中。
有片刻他只看到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又层层叠叠的黑,像暗夜里森森的树影,在狂风中疯狂而无声地舞动,而他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片影子,身不由己地晃来晃去……又竭力从其中挣脱。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被叫做“至高之渊”。它是至高之处,却也是黑暗的深渊。
他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看见了那只鸟,一团朦胧的灰白,漂浮在黑暗的海上,看不出清晰的形状,却还能捕捉到动作,一点一点,一晃一晃,从黑暗里叼出一片片细碎的、难以分辨的灰白——恍惚还在蠕动的灰白。
那灰白也落在他肩上,像雪……像整个世界燃烧殆尽后的灰。视线缓缓向上,他看见灰黑色的天空。
没有什么深深的裂痕,毁灭的雷霆,只有蒙蒙的灰雾。灰白碎片飘飘扬扬地落着,他凝视着其中的一片,在它飘过他眼前时,看见破碎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要逃,可动弹不得,想要尖叫,声音却卡死在喉间。他拼命将视线从天空中拉回,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黑色的火焰所包围,那火焰攀上他双腿,向他仰起模糊的面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触及他腰间暗红如余烬的微光时嘶叫着逃开,又不甘地飘回来。
而他紧握的手心里还有一点光,温柔洁净的纯白,微如萤火,却足够将他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重新回到光明之中时,他脱力般向后跌坐在地上,冷汗如雨,在他控制不住的颤抖中滑落。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能喘出一口气来,然后如差点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连天空那诡异的红光,此刻都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与安全。
受惊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开。埃德把视线转向平台的边缘。
从黑暗中抽离时他就看到了列乌斯——在那一片混沌的暗影中,只有列乌斯是清晰的,依旧黑白分明,优雅而平静。
“啊……你看到了。”它叹息,“人类,总是爱做一些自己也知道并不该做的事。”
可它也没有什么生气或责怪的意思,反而问他:“你觉得那才是真实吗?”
埃德依旧急促地喘着气,却摇了摇头:“都是……真的。”
此刻他眼中所见,和另一双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真实。
生者看到生,死者看到死。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死亡是过于浓重的底色,而生命,不过飘落的花瓣般附着其上,轻易就能抹去或玷污的凌乱色彩。
列乌斯似乎笑了笑。它走过来,向他伸出手,埃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它的手,站了起来。
那只手柔软而富有弹性,却极其冰冷,也像是……非生也非死的存在。
“您为什么……”他忍不住开口,忽又茫然起来——他到底想问些什么呢?
“不为什么。”列乌斯回答,“一定要找个答案的话,或许,只是因为无聊吧。”
埃德闭上了嘴。这个毫无意义的回答,确实已经能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这个恶魔……或神明,虽然不知为什么,似乎十分认真地在扮演一个有感情的、“正常”的存在,可它冰冷的躯壳之中并没有一颗真正柔软的心,而它眼中的星光,看似温柔,却没有温度。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了好一会儿,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开始蹲在地上画法阵。
刚才,如果没有腰间和手心的那点光,他几乎就已经看不到自己——他的灵魂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漏不出半点光来。那像是一层硬壳,比黑更黑,可它到底是能一直保护着他,还是会一点点将他染透?
他画了个并不十分复杂的法阵,却画得极慢,又咬着嘴唇仔仔细细再三检查。
手上没有其他可用的材料,他费了老大的力气,一边在心底向塞尔西奥道歉,一边用那块灰白色的碎石在地面上画出足够清晰的痕迹。
接下来,能使用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倘若失败……
不管怎样也得试一试。
他搓搓手,激活法阵。微光亮起时他叫出了被召唤者的名字:
“罗穆安·韦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