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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隆隐约仍听到齐妫还在哭骂着“她就是个妖女,那个妖女是回来讨债的!”渐渐的,声音消失了,应该是她被请出了明殿。
义隆莫名地觉得有些疲惫。有时,他也会错觉小幺当真是妖女,否则理智冷血如他,缘何会对她念念不忘至此?
“阿车,大宋是容不下我的,其实,你也容不下我。又何苦费尽心思逼我回来呢?纠缠五载,你瞧瞧我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在贵妃榻上交叠缠绵时,小幺如是对他说,美眸里的怅惋和哀伤,让他蓦地觉得心口发紧。
“你知道我为何宁死也不想留在建康吗?”小幺抚着他的脸,眸底的泪意映着午后的日光闪着微芒,“我不想仰人鼻息过活,阿车,你负了我,一而再地负我,我当真信不过你。”
那刻,义隆觉得心口是燃了一团焰的。可那个妖娆的女子落下泪来,直叫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你的阿妫也好,师父也好,若你选的还是他们,便放我走吧,只是我得带走齐哥儿和小乐儿。”小幺微扬着下巴,眸底满是乞求,竟让他莫名想起秋猎时见到的麋鹿。他们在濒死时,眸光正是如此,泛着绝望的希冀光芒。
“你的执念莫不过是因为不甘心罢了。你想要的也只是这张皮囊罢了。今日,我已经给了你了。若还是不够,你尽管说说看好了。要怎样才能把齐哥儿和小乐儿还给我?”
此时,再回想当时的情境,义隆才后知后觉小幺是在以退为进。而当时,他满心都是怕再度失去她的患得患失,“你休想再离开朕。”
“那你会爱我护我,亦如当初对你的袁皇后那样吗?”小幺问这话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酸楚和乞求,如今回想当真是心机满满。
“朕待她若是有待你的五分,朕也不至于非你不可。”
那刻,小幺笑了,凑上他的唇,献上一个蛊惑人心的深吻
义隆觉得他也有色令智昏的昏君气质。当初,阿妫东窗事发,他尚且没有因为徐湛之而废后,如今为了小幺心甘情愿地入宫,他却应下了废后的要求。只是,他一生凉薄,莫姨是他当做半个母亲的人,念及故人,他终究还是不忍下旨废后。
可经过下午一番恣意,他不得不承认六宫粉黛都不及小幺回眸一笑。他只想小幺明日就能在清曜殿等他,便连故人之谊也顾不得了。
小幺是回来讨债的,他自然知晓。他前半生混迹江湖,报仇雪恨这种快意江湖的事,在他看来无可厚非。
若是没那么深的仇怨,小幺根本不会回来。他与小幺能再续前缘,也不过是他利用了这仇怨罢了。
有时,他也自觉卑鄙,可他当真顾不得。三千多个日夜的相思煎熬,早已把那个女子镌刻在他心底,要放下,无异于是剜心
翌日清晨,芜歌接过婉宁递过来的信笺。心一天未明时就启程走了。芜歌拆开信,只短短四字“珍重,勿念。”
芜歌觉得透心的悲凉。可她甚至都没时间悲伤,草草用过早膳就赶去京兆尹衙门。
辰时,是被判流放的罪犯启程的时辰。依惯例,流放犯都被集中在京兆尹监狱的后门,那里是后街,鲜有市井之人到访,是一处清净的坪子。
芜歌的马车赶到时,那里,已围满了人,多数都是从栖霞书院赶来的学子。
芜歌挑开车帘,瞥一眼那些儒生,清冷地勾了唇。她的目光落在角落处停着的乌青马车上,那是义隆微服出巡时常乘的马车。
他终究还是来了。芜歌满意地笑了笑。
监狱里头,邱叶志和义隆四目相对。许久,义隆只吐出短短四字,“先生保重。”
“哈哈哈。”邱叶志仰头长笑,半晌,他敛笑,直摇头,“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棋差一招,中了那个妖女的奸计。即便你免了我的流放之刑,声名已毁,已成定局。”
“先生去到新平待上一年半载,便改名换姓退隐江湖吧。”义隆早已为这位既恨又敬的故人做了安排。
邱叶志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我不是父子,更胜父子,不料,你我竟是半点都不了解彼此。”
义隆偏头看着他。
“那个妖女迟早会要了你的命。”邱叶志的眸底闪着杀气。
义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若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杀她父兄,她杀了我,很公道。”
邱叶志摇头:“愚不可及。”话一落音,他便推门而出。
初夏的早晨,日光已大盛,邱叶志迈出监狱,竟被阳光耀花了眼,不由抬手遮了遮眼。当看清坪子里白茫茫站了一片的来人,他的脸褪得苍白。
为首的一个儒生上前一步,恭敬的弓腰鞠躬:“学生前来恭送先生。”
“恭送先生。”众儒生齐声。
邱叶志只觉得脸皮像被一道道光束撕裂开了。他苍白着脸,深鞠一躬:“邱某惭愧。”
为首的儒生没直起身,只稍稍抬眸,道:“先生恕罪,前番学生不曾前来听审,声援先生,只因我们坚信清者自清。天道不公,先生的冤情,栖霞学院全体学子感同身受,不单那莫名云会告御状,我们也可以!”
邱叶志也依旧躬着身,他抬头,这才瞧见这群学生们身后遮蔽的是何物,又是铁钉床。
“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愿为先生叩阍鸣冤,还请先生移步与学生一道前往午门!”为首的儒生深鞠一躬,便转身朝那铁钉床走去。
众儒生自觉地让出一条空道来。
“不不可!”邱叶志微颤着唇,仙风道骨的玉白长袍微微发颤。
那为首的儒生却是铁了心,径直走向那铁钉床,作势就要躺卧下去。
“万万不可!”邱叶志为人师时,对自己的学生是极有孺慕之情的。他疾步腾空,瞬时就单臂拦在了那儒生前头,“为师并无冤情,你们请回吧。”邱叶志说这句话时,声线都在微颤。
“先生,学生不惧死!”那为首的儒生是个性格执拗又刚直的,错开邱叶志就又往铁钉床上扑。
邱叶志单臂拦住他,情急之下运功退开他数步。
那儒生连跌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师父的眼神俱是震惊和惊惶。
邱叶志站起那铁钉床前,面色铁青。他不曾料想,这世上还有令他如此难以承受的事。
芜歌挑开车帘一角,津津有味地瞧着。今日这些儒生前来此地,自然是有她煽风点火的功用在。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就是成事在天了。
义隆恰巧从监狱大门口走出,正正撞见这幕。眼前那个不敬天不敬地的男子,唯一敬的只有孔孟之道。可他大半生都沉浸在报仇雪恨的执念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有多看重邱叶志的圣贤之名,义隆是知晓的。
眼下,当真称得上生不如死。
“不必了。”邱叶志站得笔直如松,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你们请回吧,从今往后,我邱叶志与栖霞书院再无半点瓜葛。”
“难道先生真的是杀人如麻的狼默秋?!”儒生里,不知是谁率先问出这句。
坪中,瞬间,鸦雀无声。
为首的儒生,依旧跌坐在地上,此时,回过神来一般,一脸难以置信,近乎绝望地问道:“先生?先生,您告诉我们您是被冤枉的!”
邱叶志只觉得嗓子口堵了一块巨石。昨日在京兆尹衙门的大堂,面对那么多百姓,他都不曾如此难堪。他微微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无冤。”
情若尘埃的三字,无异于一道惊雷。那些儒生们个个面白如纸。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栖霞镇那边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不少当日在大观园里看戏的人更是添油加醋地描述当日的情境。
可书院里的学生,却万万不愿相信。昨日的听审,他们刻意回避了。
当审判结果传到栖霞镇,学院里顷刻民怨沸腾。他们是连夜赶到这里的。
“先生,您怎可如此?!”为首的儒生哭着捶起地来,灰扑扑的,激起一层层灰浪。
“邱某愧对各位,愧对书院。”邱叶志深鞠一躬,心口翻涌着腾腾的杀气,被他强忍着咽了下去。
“驱散那些学生,即刻启程。”义隆站在大门前,有些看不过眼了,扭头吩咐到彦之。
立时,便有狱卒上前去驱赶那些儒生。那些儒生早已魂不守舍,任由狱卒驱赶,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昔日被他们供为圣贤的先生。
邱叶志僵直地站立在坪中央,眸光似蒙了黄沙。他移眸,定定地看着芜歌的马车。车帘只挑起一角,却足以露出那半张惊世绝艳的脸。
两相对望,芜歌勾唇,绽放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亦如当初邱叶志在万鸿谷奉送的那个微笑。
邱叶志只觉得心口的那团火,业已燎原。恰此时,到彦之走过来相请:“先生,时辰到了,该启程了。”
邱叶志的目光蓦地落在到彦之腰间的佩剑上,心口的那团火再无法复抑。他唰地一声拔出那把剑,一道寒光闪过,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踮脚跃起,直刺向那辆马车。
杀手的敏锐,唯杀手可挡。
义隆在那道寒光跃起耀目那刻,唰地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剑,也朝那辆马车飞奔而去。
芜歌在寒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自己时,仰头躺倒在马车里。
滋啦一声,是剑气撕裂布帛的声音,芜歌看到那柄剑正正刺中窗口,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心噗通跳地骤急,明明一切正如她所料,她因此才能反应及时,可濒死时分,她依旧会惊惶。
那剑锋往上一挑,哐当一声,整个车顶竟被掀起,砰地扔将出去,砸在老远的地上,惊起骇人的巨响,紧接着是那群儒生见鬼似的惊呼和哀嚎。
“啊,先生!”
“杀人呐!”
一切快如闪电,芜歌躺倒在车厢里,时下,已是毫无遮蔽。她此刻才恍觉,这个杀人谷的谷主有多可怖。她仰头看着那道寒光正正地劈向自己的面门,来得太迅猛,她来不及翻身躲避,这一剑下来,她会死得很难看,一定会被劈作两半吧。
脑海乱糟糟的,她蓦地闭了眼,惊慌之际已失了声音,只嗓际发出“嗯嗯”几声闷哼。
铿地一声,预料的疼痛没来,耳畔响起一声疾呼“小幺!”
芜歌睁开眼,就见义隆赶了过来,一剑挑开那道寒光,两个鬼影一般的男子早已战做一团。她捂着心口,大口呼着气。她偏头,看着颤抖在一起,刀光剑影晃人眼的两人。
她早知今日可能会遭遇凶险,所以不曾带婉宁随行。为了挑拨这对舅甥,她甚至没要十九随行,更叮嘱那五个暗卫绝对不可现身。
这一仗,她似乎又赌赢了。
邱叶志单臂对义隆,渐渐落在下风。在他对义隆动手那刻,到彦之领着侍卫原本是要杀上来护驾的,被义隆厉喝一声“退下”,只得退守在一侧。
长江后浪推前浪,邱叶志手中的佩剑被挑起缴械,紧接着手臂吃了一剑,剑锋滑破他的臂,溅起一道血光。
义隆收剑,想要休战,可就在此时,邱叶志竟徒手抓住剑锋,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滴落在尘土里。
义隆蹙眉。
邱叶志蓦地勾唇一笑,“阿隆,为师不会叫你赢得顺遂。”
义隆惊地睁了睁眸,下意识想要松开那把剑,哪知迎面却是一股强劲的力道,竟拽着那剑锋直直刺向玉白的心口。
“胡知秋!”义隆惊呼,眸底俱是震惊和彷徨,尽管他使劲拽紧那柄剑,却阻挡不了那个笑靥如玉的儒雅男子谈笑风生地迈前一步,正正用心口扎向那剑锋。
噗嗤一声,剑锋入肉,邱叶志无所畏惧地向前两步,剑穿心而过,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拍在义隆肩上,笑出了声:“为师要你永远铭记此刻,你是如何为了那个妖女,而杀了你的舅父和恩师,哈哈哈哈。”
义隆的脸上被溅了零星几点殷红,他不知亲手杀过多少人,剑起头落的也有,剑起穿心的也有,他身手敏捷,是狼人谷里唯一可与狼默秋匹敌速度的杀手。可当下,他却呆若木鸡,只攥在手中的剑柄微微有些不稳。
邱叶志的唇角有血漫溢。他单手揽住义隆的肩,力有不支地攀在他肩头,依旧笑着:“你年幼时,舅父不曾抱过你,这是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他微张着嘴,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地漫溢,吞没了最后的两字。
他邱叶志闭目咽气那刻,义隆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胡胡知秋!”他唤,声音恨恨的,又有些轻颤。只是,他知晓,他怀里的这个男子再也听不见了。
芜歌已坐起身来,发鬓蓬松凌乱,瞧着很有几分狼狈。她的目光胶着软在义隆怀里的男子,泪顺着眼角滑落。
哥哥,我终于杀了邱叶志了,不单要他偿了命,还要他死前尝尽了身败名裂的痛苦。
义隆呆呆地抱着邱叶志,目光茫然地看向马车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