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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隆包扎好伤口,半个背都染了血,此行匆忙并未带衣物。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染血的单衣,外头罩着到彦之脱下的外袍。
邱叶志靠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冷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邱叶志冷笑:“打你第一天进狼人谷,我教你的话,你竟全忘光了。”
义隆自然是没忘。他三岁被这个刽子手带进狼人谷,接受非人的体能训练。这个梦魇一样的金面男人不断在他耳畔重复,“只有杀了对手,你才能活!”
义隆幽幽地勾唇:“你说,只有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长久。而今,朕有了比自己的命更珍惜的人。莫说你震惊,连朕自己都心惊。”
邱叶志敛去冷凝的笑意,目光变得愤怒:“为人君,你为了一个妖女,以身犯险,枉顾社稷。为人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却为了仇人之女,连性命都不顾。为人夫,为人父,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有个好歹,宫里的娘娘和年幼的皇子,靠什么生存?刘义隆,你当真是给鬼迷了心窍!”
从前,这个刽子手没少这样责骂他。但自从他戴上那张银面具,取下第一个首级后,这样的责骂就再未有过。而今
义隆对这样的责骂不置可否,沉声警告道:“邱叶志,她不是你可以动的人。”
“若我非杀她不可呢?”那张儒雅至极的面容有了皲裂的痕迹,“你会为了她而杀我不成?”
两人的目光对峙着。
义隆点头,冷声道:“会。所以,你别逼朕。你我舅甥师徒一场,朕不想杀你。”
邱叶志眸底的愤怒已然按捺不住。他冷笑:“若她非杀我不可呢?你又当如何?”
义隆避重就轻地回道:“她杀不了你。”
“哈哈哈。”邱叶志仰头狂笑,他敛笑时,微褶的眼角沁出一点失望的潮意来,“枉我悉心栽培,尽心辅佐你。到头来,你为了仇人之女,不惜断我一臂,如今竟扬言要取我性命。”
他摇头唏嘘:“当真是命中注定、因果报应。”
义隆心下不是滋味,可他绝不能动摇和让步。五载光阴,他从忌惮四大首辅的傀儡新帝走到如今大权在握的九五之尊,世人都以为他春风得意,甚至小幺也如是认为。可他一点都不快活。近两千个日夜,无一日不是度日如年,时光的每一分流逝都无不浸染相思。
尤其是滑台城楼远望她离去的背影,成了铭刻在他心口的一世伤痛。
五载的隐秘伤痛,使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爱小幺,远比曾经以为的要情深百倍。夜阑人静时,他不止一次隐秘地懊悔,他不该在金阁寺劫她,不该默许宫嬷嬷羞辱她,更不该在她生辰那日风光迎娶阿妫。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甚至是可以不报仇的。杀了徐献之老匹夫,杀了徐家儿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快意,除了彻底斩断他与小幺的情缘,这所谓的报仇雪恨,于他,有何意义?为了报仇,他把毕生的幸福都搭进去了。
他敛眸,看向邱叶志的目光越发冷漠:“胡志秋,你花在朕身上的心血,朕已悉数都还了。”他硬声:“徐府灭门,胡家平反,朕还了你绰绰有余。朕警告你最后一次,别挑战朕的底线。”
“皇上这是要纳她为妃,还是要立她为后?皇上别忘了,她现在是谁的女人!一旦宋魏开战,生灵涂炭,皇上可对得起祖宗家业和黎民百姓?”邱叶志见家仇难以捆绑这被下了降头的人,便用足了国家大义。
“哼,宋魏迟早要战。莫说她本就是朕的人,即便朕想抢人,天下人能奈朕何?”义隆眸子里闪着近乎痴狂的微芒。
邱叶志气极反笑:“那敢问皇上押解草民回京,所为何事?是要将草民幽禁?”
义隆敛眸。这对舅甥果然是默契十足。只一个眼神,似乎就能识破对方所想。
“栖霞山太冷清,不适宜先生养老,还是建康更好一些。”
“哈哈哈。”邱叶志又是仰头大笑,“徐献之那个老匹夫,真是祸害遗千年,生了这么个妖国祸害!”
“邱——叶——志!”义隆沉声冷喝。
邱叶志不以为意地冷哼:“皇上最好是拘我拘得牢一些,否则,小心我一不留意就杀了你的妖妃。”
义隆面沉如水,眸底泛起肃杀之意。
正如芜歌所料,他们一行的终点并非监狱,而是富阳公主府。大观园的这场大龙凤,义隆果然是想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哼,芜歌才不会遂了他的愿。只是,眼下心一急需调理休养,她腾不出手来兴风作浪,便决定先哑忍几日。
芙蓉听了消息,拖着疲沓的病体竟然迎到了府门口。
芜歌下车,看到嫂嫂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若非认得芙蓉身边的老嬷嬷,她见到眼前的女人,决计是认不出这竟是当年风华绝代的富阳公主。她身形枯槁,面如菜色,双眸微微突出,眸子灰尘黯淡,毫无光彩。
“嫂嫂!”府门前,芜歌一把握住芙蓉的手。
芙蓉勾唇笑了笑,扯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来:“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她噙着泪,反手握住芜歌的手,“随我回家吧,幺儿。”
这个闺名,嫂嫂从前从不曾叫过,这头一遭就叫芜歌眸底酸涩难忍。她今日实在是太爱哭了。她竭力忍住泪水,点头嗯了嗯。
芙蓉一手牵着她,一手搀着老嬷嬷的手借力,带着她往府门里走。她边走边笑着絮叨:“小乐儿去学堂了,齐哥儿皮得很,这个时辰才午歇。”
芜歌担忧马车里的心一,扭头回望。
芙蓉却扯过她的袖子,宽慰道:“你放心,你随行的人,管家都会打点妥当的。”
“可是,心一伤得厉害。”芜歌还是不放心。
芙蓉笑道:“那就叫欧阳不治去瞧瞧,那糟老头子这会正醉得不省人事。你正好去揪他起来。”
芜歌这才反手搀住芙蓉,随她进了道道府门
郯郡的皇家离宫,不过是一处宽敞些的别苑。这里从前只是拓跋焘视察军情时,临时落脚的院子,只因安置了胡夏公主而被改称为离宫。
拓跋焘头几回来郯郡,都是与芜歌腻在郯郡的徐府。如今,那个负心的女子都走了,拓跋焘自然没再去徐府。只是,这几日,他痛心伤臆,几次夜奔滑台城又几次打道回府,留在离宫的时辰着实是有限。
如此彷徨南望了几日,他总算是死心了。
“陛下,二皇子还在平城盼着父皇早日回京。二皇子在,姐姐的根就在,她终究是会回来的。”庆之如今俨然顶替了宗和的角色,留在了拓跋焘身边,当真自称是宗爱。拓跋焘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劝阻他。可时下,听他如此宽慰,只觉得怒由心生。想他一国之君,铮铮铁骨,竟要等着那个女子垂怜北归不成?
“下令,明日卯时开拔回京!”他一声令下,便有飞鸽传书送往西征军,帝王之师要兵分两路在途中汇合后,一同班师回朝。
此令一出,离宫便发生一件大事。
当初,芜歌顶替五公主赫连吟云的身份祭天,铸造金人。那五公主的真身是被拓跋焘秘密送往北地云中了。七公主赫连吟雪和六公主赫连吟雨仍然寄居在郯郡离宫。
这两位公主一直被幽禁,也不知为何竟知晓了胡夏亡国的消息。两人在拓跋焘开拔前的头天夜里,竟然双双悬梁自尽。
宫人火急火燎地赶来报讯时,拓跋焘正呆坐在书案前,掌心里托着那只灰色的荷包。那里头是他们的结发,那只金锁,那个狠心的女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贴身留着。
拓跋焘隔着灰布,用拇指婆娑着荷包里头相缠相绕的发丝,心底有血气在不住翻涌。
“陛下,不好了,两位公主悬梁自尽啦!”宫人慌里慌张的叫喊,只堪堪唤回他的神志。
他有些痴惘地揉了揉眉心,继而一记苦笑。死了好啊,那两个胡夏公主就是他的一片痴心,连着他的心一同死了才好。如此,他就不会食不安寝,痛不欲生了。
“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的语气很清冷。
候在外间的庆之,不,如今是宗爱了,闻声蹙了蹙眉。那宫人为难地杵在外头。宗爱走了出去:“人还有救吗?带我去瞧瞧。”
等大夫赶到时,六公主赫连吟雨早已咽气,七公主赫连吟雪气若游丝。好一番施针,顺气,敷药,赫连吟雪命大地咳了醒来。
宗爱长舒一气,站在榻前,有些悲悯地看着这位亡国公主:“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赫连吟雪抬眸,愤恨地瞥了他一眼。她的面色因缺氧而染了一层青白,但哪怕这样瞧着,这张脸依旧是清秀的。
宗爱冷看她一眼,吩咐了宫人几句,就转身走了。
赫连吟雪揪住那宫人,张嘴想问姐姐的下落,可伤了喉咙,竟是发不出声音。那宫人倒是个机灵的,只叹气回道:“好不容易活过来就好好活吧,你姐姐啊,没了。”
赫连吟雪睁大眸子,惊惶又悲伤地仰头望着她,泪水直在眼眶狂打转。
“哎,好死不如赖活着,看开些吧。”那宫人长叹一气,掰开她的手,便下去了。她身后的榻上传来无声的呜咽,宛如失去歌喉的夜莺哭得好不凄凉。
翌日,拓跋焘领兵开拔。可人才出离宫的府门,就被身后跌跌撞撞奔来的女子,哭喊着阻了行程,“陛下!陛下!胡夏七公主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赫连吟雪的声带经过一夜休养,虽然有了声音,却粗噶如鬼魅。她穿着一身灰白的寝衣,脸色苍白,头发蓬松,显然是趁着宫人不察,偷跑出来的。
拓跋焘原本都要翻身上马了,闻声望了过去,便见这鬼魅般的女子扑了过来,匍匐跪倒在不远处。
“陛下!胡夏七公主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她的声音粗噶而绝望,听得拓跋焘蹙了眉。他冷哼:“何来胡夏,何来七公主?”
赫连吟雪抬眸,有泪滚落:“我想见五姐姐!”她虽远在郯郡,倒也听到宫人们提起五姐姐如何宠冠后宫,还诞下了皇次子。她以身殉国不行,那投奔五姐姐再寻出路怕是她唯一的生路。
“哼。”拓跋焘冷瞥她一眼,不知为何,他看到这个女子就觉得心底恨意在滋长。他觉得全天下都在嗤笑他的痴心一片:“赫连吟云死了。”
一侧的宗爱蹙了蹙眉,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原本,姐姐南下,宫里丢了贵妃娘娘,这等皇家丑闻,以贵妃娘娘暴毙是最常见的遮掩办法。但他却心存不忍,那是姐姐的位份啊。
赫连吟雪惊地微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拓跋焘再没看她,便翻身上马。
眼见拓跋焘要走,赫连吟雪竟不怕死地扑上前去,一把攀住他的缰绳,惊得雉鸠马前蹄翻起,她也被翻倒在一侧,却依旧攀住马腿不松手:“陛下!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你不怕死吗?”拓跋焘近来心性狂躁,时下已动怒,“来人,把她拉下去。”
立时,就有侍卫上前拉拽歇斯底里的女子离去。
“陛下,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那女子只癫狂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拓跋焘从前是很怜香惜玉的,只眼下,他看着这个亡国公主就怒由心生,一记扬鞭就率众离去,独留那癫狂的女子,不断癫狂地重复那句乞求。
宗爱随在拓跋焘身边,见他并未留下那公主,才稍稍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大魏皇宫,这里是姐姐最后的退路。他望着前方疾奔离去的背影,狠狠一记扬鞭,追赶上去,他会尽己所能,斩断一切试图接近拓跋焘的女子。不管那个位子,是不是姐姐想要的,既然是姐姐的,他绝不容别人染指。他欠姐姐的,太多了
拓跋焘回到月华宫,怀抱住那个柔软的婴孩,才觉得心口的伤痛缓解了几分。
几个月未见,晃儿似乎还认得他,偎在他怀里,挥舞着小胖手,嘴里吐着奶泡泡,咿咿呀呀。
“你比你娘有良心多了。”拓跋焘如是说,弯腰吻了吻粉嫩的小脸蛋,“你也比朕都可怜多了。你娘说得对,朕是该好好爱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