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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了。”庆之说。他之前就在商行听心一说了,哪怕早上入别苑之前,三嫂和月妈妈还在轮番告诫他,切忌惹姐姐生气,姐姐是有双身子的人了。
“姐姐,恭喜。”庆之说完这句,眼眸里闪起几点泪星。
这句祝福是由衷的。芜歌只觉得眼角酸涩,她解嘲地笑了笑:“你从月华宫离开那天,知道的。那刻,说实话,一点欣喜都没有。”她抬眸,眸底染了几分笑意:“不过,我现在感觉到这是该恭喜的。原本,我都不指望今生会有自己的血脉了。 是老天爷终于怜悯我了吧。”
庆之看着姐姐,笑了笑:“父亲和娘要是知道,会开心的。”
芜歌觉得今日的弟弟越来越像过去的模样。她伸手,眸中含泪:“庆儿,你原谅姐姐吧。我不该逼你,对不起。”
庆之靠近几步,攥紧她的手:“不是你的错。”他深吸一气:“我想好了。放婉宁走吧,无谓拖累人家。”
芜歌感觉泪沾在睫上,沉甸甸的。她垂眸,点了点头:“你做主吧。”
庆之越发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我想继续跟楼大人学武。”他解嘲地勾唇:“虽然我已无异于是个废人,但如父亲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总是要物尽其用,做点用处的。”
芜歌再忍不住,泪滚落下来。她又点了点头:“好。”这一字蹦出,她几乎泣不成声。
庆之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姐姐,别哭了。其实,我早没事了。只是心口压着这么块大石头,不想被你知道,又不得不让你知道,很是纠结罢了。卸了去,便也解脱了。”
芜歌顺势靠在弟弟身上,泣道:“庆儿,我不会放过那些人的。”她抬眸,泪眼婆娑:“你给姐姐一些时日,好不好?”
庆之点头:“我也知不该逼你。可是,姐姐,我是别无他法。若是我只身回去建康,能手刃仇敌,我不会逼你。那里是比龙潭虎穴还残忍的地方,你不想回去,我是知道的。”
芜歌微昂着头,看着弟弟:“这次,嫂嫂带着小乐儿和齐哥儿北上为哥哥扫墓,是阿康护送。我原本是有机会,与阿康里应外合,把两个小家伙偷来平城的。但我放弃了。”
庆之的目光颤了颤。
“对不住,事先没与你商量。”芜歌已敛去了泪水,眸子里只剩沧桑的雾气,“若是把他们带来平城,嫂嫂怕是也活不成了。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剩一对子女了。”
她深吸一气,眸子里又雾起泪花来:“哥哥若是在——”
“哥哥是最疼嫂嫂的。”庆之打断她,点头,“他不会想嫂嫂殉情而死。你做的,也没错。”
“我会保住齐哥儿的。”芜歌笃定地说。
“你安心养胎吧。”庆之落寞地笑了笑,“你腹中的孩子,和齐哥儿一样,也是嫡支的血脉,虽然他们都不姓徐,但血脉是徐家的,父亲知晓,也会老怀安慰的。”
芜歌倚回廊椅,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齐哥儿会姓回徐的。”她的手覆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会让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徐家的血脉会随着大魏拓跋族的铁骑,再度辉煌的。”
庆之的眼眸里也闪过一道亮光,整个人都振了振:“这次北伐柔然,我会随师父一起出征。”
芜歌怔了怔,眼中分明闪过忧色,却被她敛了去:“也好。战功不重要,北地风光绮丽,多看看这大好河山也是好的。”
“我还没去过戈壁和沙漠。这回一定要走一趟。”庆之眸中写着向往,芜歌瞧着只觉得心酸。这一生,弟弟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再阻拦了,只要他畅快,便好。
夜幕下的平城皇宫,乌鸦声声哀鸣,太华殿前,箭矢如雨,神鹰死士与宫变的叛军厮杀着,刀刃盾矛的冷铁之音,刺破夜的宁静,撕开一道道裂口。
宫门内,拓跋焘稳坐御案前,一把冷铁长剑已出鞘,摆在御案上,在宫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厉寒光。
宗和站着一侧,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
拓跋焘冷瞥他一眼,斥道:“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就这点出息?”
宗和噗通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惧死,就是,就是忍不住腿哆嗦。”
拓跋焘似被逗笑,哈哈笑出了声:“你这奴才,无胆就无胆,还嘴硬。”
宗和额头直冒冷汗,腆着脸笑了笑。
“滚里殿去躲着吧。”拓跋焘对这个打小伺候自己的太监,还是很体恤的。
宗和摇头:“奴才不去,奴才就在这守着。万一新兴王闯进来,奴才就跟他拼了。”
拓跋焘又像听了个笑话:“你还不够老七一枪刺的。赶紧滚进去,别杵在这儿给朕丢人现眼。”
“诺。”宗和也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模样,很是丢主子的脸,颤巍巍,灰溜溜地避去里殿。
恰此时,宫门被踢开了。
新兴王拓跋浚一身铠甲,执抢而来。他身侧还跟着太保太傅姚振海。乍一眼瞧,真像一对父子,不像是来谋逆,而像是入朝觐见的。拓跋浚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杀气腾腾。
“老七来了。”拓跋焘浅笑,“国舅也来了。”他起身,手摸上剑柄:“人齐了。”
“拓跋焘,你枉顾祖宗家法,贪恋女色,陷害忠良,杀伐不止,民不聊生。你虽为皇长兄,臣弟不才,却责无旁贷,要替父皇清理门户。”拓跋浚涨红着脸,铿锵有力地说着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嗖地亮出了长枪。他年纪虽小,一杆长枪在平城贵族里,却已小有名气,也曾执抢驰骋过沙场,倒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傀儡。
拓跋焘瞧着这个弟弟,着实觉得惋惜,拖着剑,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老七,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回你的新兴王府,今日之罪,朕可以不予追究。”
拓跋浚还没开口,姚振海迫不及待地抢白了,“殿下,成败得失在此一朝。臣已豁出身家性命,追随王爷左右,望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大义灭亲,重振朝纲。”
拓跋焘瞥一眼那老东西,又扫向拓跋浚。
拓跋浚面上的红晕越发蒸腾,长枪挽起一个花式就冲奔过来。拓跋焘没有花式,执剑就上前迎战。
兄弟俩战得如火如荼。姚振海负手而立,站在宫门口观战。
当拓跋焘虚晃一式,胳膊吃下拓跋浚一枪,转身执剑刺中拓跋浚腹部时,殿内胜负已分。兄弟俩都后退一步,一个捂着胳膊,一个捂着小腹。
“哼,念在父皇在天之灵,朕这一剑才没刺穿了你。”拓跋焘冷哼。
拓跋浚脸颊淌下虚汗来,却也冷笑道:“今日不是我与皇兄的单打独斗,胜负如何,还得看两军对阵。皇兄不过是胜在年长我几岁罢了。你我何必逞这孤勇?”
殿外中庭,叛军已呈颓势,但从慈宁宫赶来的一队火凰营死士,如一阵烈焰,加入战局,给战事又添了一团不明阵营的火。
姚振海原本有些变幻的脸色,镇定了几分。只是,当他还在得意今夜注定能瓮中捉鳖时,却见那墨风一般漆黑的巫女幽灵般出现了。
火凰营不是一早分化成两大阵营了吗?今日出兵,扶不祸并不知情,是投靠了姚太后的副统领领兵才对。
姚振海嗅到一丝不妙,拔腿就退出殿,却被拓跋焘飞掷的剑穿心而过,噗通跌倒在地。
拓跋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了一惊,却趁着拓跋焘手中没了兵器而孤注一掷,执枪就冲了过来。
拓跋焘避退两招,在拓跋浚再度出招时,一道寒光飞来,是楼婆罗冲入殿护驾了,一刀斩落拓跋浚的右臂。
“啊!”拓跋浚一声哀嚎,扑倒在地上。
拓跋焘惋惜地瞥了他一眼,便正步出殿。殿外,叛军已近肃清。
夜幕还是漆黑一片,拓跋焘扭头:“阿罗,太华殿交给你。太后那里,交给崔浩。朕要回去歇着了。”
“诺!”楼婆罗单膝跪下。
拓跋焘沿着染血的玉阶而下,一路走过横尸遍地的中庭,在经过扶不祸身边时,顿住,冷声道:“祭天大典的账,朕还给你记着。今夜的功抵不了你当日的过。”
不祸躬身,颔首,不卑不亢:“不祸等着。”
拓跋焘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芜歌迷迷糊糊,是被身边的动静惊醒的。她扭头,借着朦胧的夜灯,就见拓跋焘的腿堪堪缩进被子里。
拓跋焘抱歉地轻声道:“对不起,吵醒你了。你继续睡。”说着,吻了吻她的额。
芜歌自从有孕后,特别嗜睡,只是,当下,瞌睡却被迎面的清新皂荚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给驱散了。孕妇的嗅觉都是异常灵敏的。她蹙眉,半支起身子嗅了嗅,断定那血腥味是拓跋的胳膊,迷离的眸子陡地清醒了。
“你受伤了?这是哪里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和更多的急切。
拓跋焘听着很舒心,甚至觉得胳膊上中的那一枪值当得很。他笑了笑:“没事,只是蹭破皮。我从宫里来。”他轻轻摁着她躺回去,自己则曲肘撑着枕头,笑看着她。
“现在什么时辰?”芜歌直觉宫里发生了什么,拓跋焘如今若非是第二日要御门听政,是很少留宿在宫里的。他回宫里已经是出奇,这个时辰出宫更是蹊跷。
“才寅时,还早,快歇着吧。”拓跋焘揉了揉她的发。
“发生什么事了?”芜歌拂落他的手。
拓跋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姚振海和拓跋浚杀进宫里,已经解决了。没了后顾之忧,明日查了黄道吉时,过几日,朕就启程出征了。”
芜歌惊得眸子颤了颤,她原本想问“这么快出征”,却咽了回去,半晌,目光落回他的胳膊。她伸手想查看:“伤口处理好了吗?”
拓跋焘缩了缩手,怕吓着她,笑着宽慰道:“无碍的,已经缝好羊肠线止了血了,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芜歌的心惊了惊。带伤上战场,似乎有些不明智。她本不愿过问这个男子的种种了,终究还是说道:“你不如等伤好了,再出征吧。”
那无赖却趁机凑过来,讨起甜枣来:“那倒不必,不过,阿芜,其实真的挺疼的。你亲亲朕,朕就不疼了。”
芜歌配合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那无赖微微嘟了嘟嘴,又道:“要亲这里。”
芜歌都不晓得为何他一个堂堂皇帝,可以无赖厚脸皮到这个程度。虽然自己没给他脸色瞧,也没酸不溜秋地说话,但疏离感和距离感不是应付就能敷衍的。他不该毫无察觉,却一味地如此。
芜歌自觉对无赖是缺乏手段的。她凑近,蜻蜓点水地啄了啄他的唇,便想躺回来继续睡的。哪晓得那无赖,无赖到了家,噙着她的唇就不放了,好一阵深吻。
不过,现如今,吃亏的倒不会是芜歌。当两人呼吸凌乱地分开,那无赖就借口要去冲凉,匆匆就走了。去做什么,两人莫不过是心知肚明。
等拓跋焘回来,芜歌已迷迷糊糊浅眠,却也被枕边人周身带来的凉意给惊醒了几分。他肯定又是冲凉水澡去了。这个无赖床笫之间有多恣意,她是清楚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生气过后,她自觉是不该拘着他的,他们之间本就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的关系。
她朝里侧卧着,依旧闭着眼,嘀咕道:“拓跋焘,你当真不必如此的。我说过不会过问宫里的那些女子了。”
拓跋焘搂过她,贴着她的背,一手枕在她颈下,一手抚着她的肚皮,呼吸洒在她的后脖颈处,有些委屈地说道:“阿芜,你休想推开朕。朕说过以后只有你,便只有你。莫说我们已经有了皇儿,便是没有,朕也只要你就够了。”
芜歌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枕着的胳膊上,不是那条受伤的胳膊,却也让她心口有些酸涩不适。她重复:“你不必如此。”她又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你去找其他女子,我当真不会生气的。”
“你还说。”拓跋焘有些生气地含住她的耳垂。顿了许久,他才道:“你不生气,朕才会气呢。阿芜,你信朕,朕谁都不会再找了。”他贴在她的耳畔,轻叹道:“朕哪还敢?惹你生气伤心,比朕在战场上中一箭还疼。朕是真的知错了。”
芜歌只当他在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了。他愿意说,她便听着,左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她没再唱反调,却也没回应,就这么闭上眼昏昏沉沉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