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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歌因为建康的家书,耽误了几日。平城的拓跋焘似是急不可耐,飞鸽传书,命留守的神鹰营务必即刻启程。连带着一起传来的还有他的书信。
不过短短五字,“吟云祭天,妥。”
芜歌见信,终于决定启程回京。她摇身一变成了胡夏五公主赫连吟云。月妈妈和庆之也随行入了京。
在临近平城的小镇,宫里的嬷嬷和宫女早已恭候多时。
“公主殿下,奴婢是琴奴。”官驿里,站在最前面的宫女,约莫三旬年纪,瞧着确实有胡夏血统。她弓腰行礼,余光瞟向身后的三个宫婢道:“她们与奴婢都是您的侍婢,分别单名琴棋书画,加一个奴字。”
芜歌扫一眼余下的三个宫女,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瞧着无不是胡夏血统。虽然她这个公主是冒充的,手下的婢女倒不得不做做样子,也不知拓跋焘是从哪里物色了这些宫女的。赫连家的三个公主明明是只身入的魏国,如今人还幽禁在清冷的郯郡别宫里。
她点头:“嗯。起来吧。”她由琴奴搀扶着径直落了座。
“谢公主殿下。”琴奴的举手投足很有女官风范。她轻轻拍掌,便有宫女捧上一早准备好的御呈盘。
芜歌循声看过去,那是一件火红的嫁衣。
名曰棋奴和书奴的宫婢一左一右,展开那件嫁衣,是套胡装。
芜歌对胡夏的服饰,很陌生。这一路回京,她穿的也还是平日的服饰。这身嫁衣,瞧着款式是胡夏女子的装束,但缎面的刺绣却是南边贵族风靡的蜀绣。
“公主,这是皇上特意吩咐司织局为您赶制的。明日辰时,宫里就会派人来迎亲,公主需得在卯时洗漱妆点完毕,这一路得在酉时前赶到皇宫,否则就怕误了式婚礼的吉时。明日的大典是很劳累的,今夜,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芜歌有些心不在焉都嗯了嗯:“你们也下去歇着吧。传月妈妈。”
烛光下,月妈妈抚着御呈盘上的嫁衣,泪光迷蒙:“夫人若是还在,今夜必然是要高兴的睡不着的。”
芜歌坐在妆镜前,目光有些迷离。她笑了笑:“娘在月亮上,看得见的。不过。”她垂眸,“也许也不会多高兴。明日不过是封妃大典,能不能封后还是未知。”
月妈妈放下嫁衣,起身走到她身后,拿起梳子替她顺起发来:“必然是高兴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瞒小姐,老奴从前对魏皇也是有些膈应的。老祖宗留下的话,非我族类。不过啊,患难见真情,他对您当真是没得说的,这样的男子嫁得过。”
芜歌在铜镜里看到月妈妈一脸动容欣喜的模样,她稍稍偏过头,道:“妈妈,你为我梳头吧。虽然魏地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我们还是照着建康的来。”
月妈妈恍悟过来,点头又摇头:“小姐,我不过是个奴才,不是有福之人,没福分为您梳头的。”
“娘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半个娘亲了。梳吧。”芜歌想,平城的那个男子真是善于攻心,原本她北上只当是李代桃僵之计,现如今,因为这隆重为之的封妃大典,竟也生出几分真的出嫁的意味来。
“嗯嗯,好。”月妈妈点头,捧起芜歌的发,一下一下地顺着:“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芜歌的思绪在老妈妈的唱词里,飘得越来越悠远。这不是她梦想的婚礼,却已经是上苍的怜悯吧。
翌日卯时,芜歌依时起床,洗漱,沐浴,梳妆,披上嫁衣,戴上凤冠。铜镜里的丽人,早不是南国女子的妆容,夹杂着胡夏和鲜卑的异域风情,是让芜歌自己都心惊的陌生动魄之美。
迎亲的马车,像这冬日里的一团火。早春在即,这团火在骏马的牵引下,似是要横扫冬日最后的凌霜,一路传播早春的暖意。
让芜歌意外的是,晌午婚车入了平城南门,冰天雪地下,平城百姓竟然在夹道相迎。城楼上响起礼乐,那不是芜歌熟悉的南方之音,但听着也觉得瑰丽雄伟,心襟澎湃。
“琴奴。”芜歌的声音漂浮在礼乐声中,胜过最好的音符,“把车帘都掀开。我要看看平城的百姓。”
“诺。”
不多时,芜歌两侧的厚重帘子大开。她戴着凤冠,玛瑙珠帘充当着红盖头。透着晃动的珠帘缝隙,她看着两边的平城百姓,平成百姓也透着那晃动的珠帘,瞻仰着异国公主的天姿国色。
百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已有百姓跪下膜拜。
芜歌朝两边微微颔首,以示致意。
城楼率先响起了爆竹,紧接着沿街依次响起。礼乐声夹杂在爆竹声里,掩盖了前路疾奔而来的马蹄。
在硝烟弥漫中,芜歌透着珠帘,看到那个男子骑着雪白骏马,在一众黑压压的神鹰死士簇拥下,驰风而来。
若是一切顺利,这个艳红似火的男子将是她的夫。
芜歌心底翻涌起酸涩莫名的情绪来,道不清是喜是悲。应该是悲喜交加吧。
拓跋焘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大步疾奔过来。
婚车这边早已驻足静候。
芜歌的心跳随着拓跋焘的脚步,越跳越急。这个火一般的男子跨上马车,钻进车厢,掀起凤冠上的珠帘,贴面凑近就是浓情一吻。
芜歌迷惘在唇畔炽热的深吻里,她听到夹道的百姓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有的甚至在打着口哨。
魏国民风,果然如他们的无赖君王说的,彪悍又狂野。
“呵呵。”拓跋焘恋恋不舍地移开唇,就搂住芜歌,低低闷笑,“阿芜,朕终于娶道你了。”
芜歌配合地双手攀住他的背,这样的相拥,又惹起一阵民意沸腾。
相拥许久,拓跋焘才释开她,却是一把将她抱起,跳下马车,翻身上马,一记扬鞭,在震耳欲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膜拜声中,疾奔皇城。
芜歌窝在拓跋焘的怀里,耳畔呼啸的北风早被朝贺声、马蹄声、爆竹声和礼乐声所覆盖。
她明知前路是通往平城宫的,却还是有些忐忑地问道:“拓跋,我们这是去哪?”
“回家。”拓跋焘觉得这凤冠当真是碍事,他想吻她的鬓,竟也被妨碍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颈:“阿芜,我们回家。”
芜歌被酥痒得缩了缩脖子。她素来是果敢无畏的,祭天和夺下火凰营是她早几年就定下的事,如今真要迈出这关键的一步时,她竟也会心生忐忑和怯弱。
只是,身后的男子如风如火,早容不得她退缩。在她思绪万千时,他们已同骑,一路奔进了皇城。
哪怕进了宫门,拓跋焘还是没有下马,一路奔向安乐殿前的中庭,这才勒马。这里是大魏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也是举行国庆大典的地方。
此时,这里百官云集,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太傅太保姚振海的率领下,群臣叩拜。
拓跋焘翻身下马,又抱下芜歌,牵起她的手,便在朝臣的夹道朝贺中,径直走向安乐殿的玉阶。
芜歌的步子沉稳,心跳却急促。她数着安乐殿的玉阶,一共一百零八阶,与建康宫的承明殿无异。
在她还在怔愣之间,拓跋焘已牵着她回身,面向群臣:“众卿平身。”
“谢主隆恩!!!”
拓跋焘偏头笑看芜歌,微眯了桃花眼:“朕要在十日之后祭天,昭告天下。”他高高举起那双十指交扣的手,“这是朕的凰,大魏的皇后。众卿见礼。”
中庭里,黑压压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这皇后素来是要在祭天礼成,铸造金人后,才能封后。今日分明只是封妃大典。
前排的姚振海阴沉着脸,出列,跪下,正要开口辩驳一番,哪晓得那憨坨子楼婆罗大步一跨率先跪下,大声叩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姚振海扭头怒看楼婆罗,楼婆罗撇撇嘴,一副挑衅欠揍模样。
崔浩憋着笑,暗自摇头,也出列来,跪下附和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文一武的两位重臣,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见状,跟风似的跪倒一片,连平日里骑墙的臣子,此刻也不得不做出抉择。一时之间,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呼声震耳发聩。
那姚振海僵站着,扭头瞥一眼身后还未跪倒的臣子,那是他姚家的衷心拥护者,一眼瞧去,也占了朝堂半壁江山。他挺直脊梁,仰头看着玉阶之上的帝王。
拓跋焘也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这一番对视,以拓跋焘哈哈一笑终结,他偏头笑看芜歌,微微点头示意。
芜歌心底有巨浪澎湃,语气却极是沉静:“平身。”
拓跋焘满意地点头,扭头笑对众臣:“今日是朕的大喜之日,各位卿家都入殿观礼,喝朕一杯喜酒吧。”他再次垂眸看向姚振海时,眸光已带着威压之意。
姚振海不情不愿地跪下,不冷不热地道:“臣见过娘娘,娘娘千岁。”他身后的臣子俱都跪下,又是一番千岁千岁的拜喝声在耳畔响彻。
芜歌已由拓跋焘牵着,径直入了安乐殿。
原来皇家的婚礼,南北并无太多不同。芜歌按部就班地行礼,叩拜天地,夫妻对拜,每一步都掀起心底一阵酸涩的狂澜。
没有狂喜,没有遗憾,没有期许,也没有惋惜。
芜歌觉得她似乎是游离在这式婚礼之外,直到礼毕,被送到月华宫,坐在喜帐里,眼瞅着满殿的红妆,她才感觉到几分真切。
拓跋焘还在正殿,被那些武将们闹着喝喜酒。先是大胜柔然,再是西伐胡夏,新帝的战功是开国以来的帝王中最耀眼的。大魏原本就崇战,今日,必然是要君臣尽欢的。
芜歌等了拓跋焘许久,久到足够她胡思乱想。她想到了很遥远的从前,也想到了平坂,建康宫和狼人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如前世一般遥远。
她当真是重生了吧?
就在她思绪烦杂时,殿门口终于起了动静。紧接着便见宗和搀扶着醉醺醺的拓跋焘入了殿来。
她起身,侧身退到了一侧。
宗和把拓跋焘扶躺在床上,对她行了礼:“娘娘,皇上多喝了两杯,奴才已经吩咐御膳房煮了醒酒茶,不久就会送过来,有劳娘娘了。”
芜歌点头。
宗和瞥一眼床上的主子,福礼退下:“奴才告退了。”
待宗和离去,这偌大的内殿便只剩他们两人了。芜歌有些无奈地看着床榻上的男子,暗叹了一声,走到榻尾,替他除靴,可才俯身,那醉汉竟腾地坐了起来。
拓跋焘微微熏红着双颊,笑着一把拽过芜歌入怀:“朕没醉,阿芜不必忙了。”他拥着她,翻身压在榻上,又是抵着她的额,痞痞地笑哼:“朕的大喜日子,怎会被他们灌醉?朕若不装醉,还不晓得要耽搁到几时。那帮王八羔子,太不识趣了。”
芜歌原本心虚难宁的,被他这样逗乐,竟有些忘了忧。她捧着他的脸,嫌弃地错开:“一身酒味,太难闻了。”
拓跋焘顺势,埋头在她颈侧,闷笑出声:“如今嫌弃已经晚了,以后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哼。”说着,他轻轻咬了她的脖子。
芜歌哎呀低叫了一声,只觉得身上一空,那个无赖竟站起身来,又一把拽起了她。
“阿芜,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拓跋焘拖着芜歌,走到桌案前,这里,两盏酒早候了多时了。
拓跋焘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杯在芜歌手中,自己举起一杯,绕过芜歌的胳膊,送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芜歌却还在怔愣。
“喝啊。”拓跋焘催促。
“你这动作也太熟络了吧。”芜歌明明是心底有些犹疑,却在恶人先告状,“是已经喝过两回,熟能生巧了吗?”
拓跋焘微张着嘴,憋红着脸,头一回词穷:“上回,朕赶回王府都半夜了,朕没喝过合卺酒。”
芜歌又被他那憋屈的样子逗乐了,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好你个阿芜!”拓跋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酒盏,凶巴巴地说道,“朕还有更熟络的呢。”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把撂开酒盏,拽了芜歌入怀,埋头就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间,漫溢的全是酒香。
芜歌只觉得一刻就被那烈酒上了头,清明都有些迷离地飘在了红色宫灯的光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