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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芜歌原本是羞于见心一的。只是,宋帝领军北伐的消息传来,魏国不得不整顿军队,南下郯郡设防。
依着拓跋焘的脾性,宋帝亲征来伐,为了羞辱宋帝,他是不会现身的。但是,建康宫的那个男子,不仅是敌国之君,更是他的情敌。
上回讨伐胡夏,魏宋两国合力敲诈了胡夏的城池和粮帛,身为太子的他,和身为皇帝的义隆,并非相见,倒似刻意回避了彼此。
这回,拓跋焘冷笑,他倒要看看那个伤阿芜至深的薄情君王到底是何模样。
“我要随军。正好我也想回郯郡看看家人,顺便在郯郡再开两间商行,还有你送给我的生辰礼,我也要去收,不是?”芜歌说得清清淡淡。
“阿芜,虽然军营允许家眷探亲,但随军出征却是没有的。”拓跋焘虽然不舍怀中暖玉温香,但打仗不是游山玩水,身为帝王,他如何能允个女子出入军营?
“上回你伐胡夏,我不就跟着去了。我穿男装就不碍事了。再者,我也不是非随军不可的。我只是不想回平城,倒不如跟着大军一道去郯郡,待到腊月和亲人团了年,再回平城不迟。”
拓跋焘对这个女子当真是无奈,他摇头:“上回和这回如何相同?上回,你哪怕成日在朕面前晃荡,朕也不会把你怎样。可如今,你哪怕扮成男装,朕也随时都想把你给办了。”
芜歌恼恨地捶了他一拳:“拓跋焘,你就不能正经些,我们在说正事,你为何非得扯到那事上头去?”
拓跋焘被她娇憨俏皮的模样给逗笑了。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朕当真是拿你没法子。”
芜歌莞尔,眸底却闪过一道寒光。
拓跋焘留了驻军在云中,便领着亲兵从盛乐一路南下,又调令沿途的军队,齐集郯郡。是以,连带着原本要返回平城的不祸,也一同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芜歌再见心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只都心照不宣地把院落那幕刻意忘却了。
“你有何打算?”心一是决计不信芜歌此去郯郡,只是为了开商行和访亲友。他看着落日笼罩下的女子,整个人像镀着佛主才有的光芒。
“我既然不能回建康,化己为刃,就只好借刀杀人。”芜歌满身镀着霞光,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温度。
“一场战事要死多少百姓,你知道吗?”心一动了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一己仇怨,挑起两国战事,哪怕复仇了,你的心能安乐吗?”
芜歌初时怔了怔,心一怕是误解了这把刀并非是指拓跋焘,只是,她也懒于解释:“若是这回宋魏当真交战,也与我无关。我充其量只是趁着战事浑水摸鱼罢了,还担不起‘挑起战事’之名。”
心一张了张嘴,有些词穷。
轮到芜歌教训人了:“倒是你。既然已经还俗了,为何还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我瞧着不祸就很好。”
心一的脸顿时阵红阵白起来。
“我看你们也很合得来。既然不反感,为何不试试看?”芜歌一副忠人之事,苦口婆心的模样。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心一问。
芜歌点头:“自然——”
“我问的是你。”心一打断她,接着问道,“你不反感拓跋焘,于是就觉得大可以试试,是吗?”
轮到芜歌怔愣着词穷。她顿了顿,道:“我与你如何相同?”
“有何不同?”心一隐忍了这么久,总算是问出口了,“阿芜,你扪心自问,你接受拓跋焘到底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自己。你为何不能试着放下心魔?你若是为了自己,而选择他,我无话可说。可是,阿芜,你是吗?”
芜歌的脸蓦地苍白了几分,哪怕映着落日,朱红的唇色还是褪作了浅淡的流丹。她刻意硬了硬声线,听着很有几分嘴硬的意味:“两者并无不同。”
“阿芜,你这是引火自焚!拓跋焘待你再情深,也不可能立时为你祭天,你若短期内夺不下火凰营,你又当如何?是隐忍蛰伏到扳倒姚太后,拿下大魏凰座那日,再借着凰后私兵南下复仇,还是另做打算?你想过吗,阿芜?万一你扳不倒姚太后呢?”心一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芜歌的脸色越发苍白。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唏嘘如呓地说道:“这些我都想过。可我别无选择啊,心一。比起南下深入虎穴,化己为刃,我就只剩这条路了。况且,不试试,如何知晓不行呢?”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眸子里闪着泪光:“谁说你只剩这条路?你可以放下的,阿芜。”
芜歌的眼圈红了,她移眸望向那轮落日,硬声道:“不可能了,心一。你知道我为何会盲吗?”她的眼圈里积蓄越来越的泪水,她闭目,任那泪水泉涌:“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万鸿谷那幕,我不想再看见哥哥最后屈辱的模样。”
她微仰着下巴,泪水滑落她的颈:“血债若是不用血偿,莫说亡者不能安息,到我死那日,我也不能瞑目。”
心一看着她无可救药的模样,眸中的泪光漾起了潋滟。
芜歌睁开眼,扭头看着他,清润的眸子里闪着泪光,却像是耀着火光:“心一,我知,我早成了女戒里不堪为妇的淫贱女子,成了佛主眼中堕落额鼻地狱的魔障。可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仰俯无愧于天地,我并未对不起谁。哪怕是拓跋,我们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我是徐芷歌也好,刘芜歌也好,都无需世人评判。”
“你对不起的人,恰恰是你自己,阿芜。”心一眸中的泪终于滑落,他别过脸,一把拂了去。
芜歌的嘴唇颤了颤,许久,才道:“心一,我知你是悲悯我。可我也没那么可怜。我和拓跋在一起,并不痛苦,虽然在世人眼里只是无媒苟合,还不如平城宫里的左昭仪之位,但我不在乎。我不是非得嫁人不可的。”
心一回眸再看她时,她已转身离去,只留一个清冷的背影沐在晚霞中,越飘越远。
翌日,两人就随军南下了,自此哪怕天天见面,却再未交谈。
这一路行军,芜歌都是一身玄色男装打扮,与做玄色打扮的巫女站在一起,总给人一种雌雄难辨的诡异神秘感。
芜歌担心月妈妈舟车劳顿吃不消,本来是要先送她回平城的,但老嬷嬷非得坚持随军,还自请入火头军里当厨娘。芜歌实在拗不过她,又想着那个执拗得叫她头疼的弟弟,便也由得月妈妈入火头军了。
徐庆之已成功拜了楼婆罗为师,被这个师父治得服服帖帖,连军中最低等的杂役帮厨都做得毫无怨言,一做就是两个多月。
拓跋焘安慰芜歌,“家逢巨变,他年岁还小,自然是会心性大变的。给他一些时日,耐心些,等他自己长大,看开了,想通了,便能与你和解了。”
芜歌却没那么乐观,她总觉得曾经那个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小小少年已消失无踪。她早就已经失去弟弟了
南下这一路,魏国群臣对刘义隆领兵北伐的动机和决心,各怀不同政见。
军营里,楼婆罗再次对着崔浩直翻白眼:“是哪个竖子说宋帝北伐,只是讨伐逆贼的幌子?是谁说他夺下荆州就已近入冬,无力再北伐的?”
崔浩一脸无奈,轻摇着蒲扇道:“马有失蹄,我虽没算准谢晦那么快就投降,但北伐。”他直摇头:“宋帝并非等闲之辈,又岂会不知如今北伐时机并不成熟?胡夏还没解决,哪里是魏宋开战的时候?”
楼婆罗冷哼:“照你这么说,宋人北伐就是做做样子?哼,几万人背着粮草辎重玩一场北伐把戏?”
崔浩直耸肩:“我如何晓得?只这宋帝葫芦里当真不知卖的是何药。”
拓跋焘坐在主座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臣子斗嘴。他其实有些明了情敌之所想,只是,并非十分确切罢了。
想当初,阿芜深陷建康,了无音讯的那段时日,他何尝不是度日如年,脑海翻来覆去不下百回,想要挥军南下?
他冷笑,建康宫的男主人怕是悔不当初,想寻回心头所爱,有些歇斯底里了吧。只是,他不会给那个男人任何机会。他的阿芜,他连拘她在平城宫都舍不得,又如何会容她再落入那虎狼之地?
他只恨时下自己的根基还有些薄弱,还没到挥师南下,踏平江南,为阿芜雪恨的时候。他忽然扭头问崔浩:“西边有何动静?”
崔浩的眸子亮了亮,有些传染了主子的戏谑口吻:“赫连勃勃儿子生得太多了,十三个儿子,年岁又相仿,谁都来争一争皇位,赫连昌哪里受得住?内忧外患,赫连昌巴不得魏宋打起来,他好作壁上观。”
“当真毫无异动,只是作壁上观?”拓跋焘沉了沉眸子。
崔浩正色起来,放下那柄装模作样的羽扇,起身赔罪道:“陛下教训得是,微臣这就去核实胡夏是否有异动。请陛下容臣几日。”
拓跋焘点头:“准了。”
可怜楼婆罗一脸蒙圈地看着君臣二人。此番商议,他分明全程都在场,为何竟有些闹不明白那对君臣在打什么哑谜。他很是懊恼,出了军营还极是不痛快。见到跟屁虫小徒弟,就更是吹胡子瞪眼,没个好颜色。
“师父,莫不是有何烦恼?”庆之不执拗的时候,是很乖巧伶俐的。
楼婆罗当真是苦闷,想了想,招手扣住小徒弟的脑袋,凑近来:“此乃机密,不得外传。若是走漏了消息,为师和你都得军法处置。”
庆之莫不是连连点头。
楼婆罗便把军营里,那对君臣的哑谜复述了七七八八。
庆之一脸震惊,思索片刻,才道:“陛下是在打胡夏的主意。若是此番,与宋国不会开战,箭无虚发,打一把胡夏,也是聊胜于无。”
楼婆罗的眸子顿时亮了亮。
庆之狡黠一笑:“而且陛下怀疑刘义隆也是打胡夏的主意,郯郡只是疑兵阵。”
楼婆罗狠狠拍一把小徒弟的肩,一脸惊喜:“好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纪,心眼就这么多。我总算是收了个好徒弟,看那个竖子还总在我面前显摆心眼。”
庆之尴尬地扯了扯唇,有些讨巧地说道:“师父若下回还有什么疑难,尽管吩咐徒儿。”
楼婆罗嘿嘿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呐,是呐。走,为师教你两招。”
魏国大军在半个月后,抵达了郯郡。此时,宋帝也才抵达滑台不久。
滑台与郯郡,相距不足百里。
芜歌到了郯郡,并未直接去往故里,而是随着拓跋焘住进了郯郡城府。那里,有她的生辰礼在等着。
城府地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霉菌和各种污浊的气味。
拓跋焘原本是要提人去城府厅堂的,可身侧的女子执意不肯,非得亲自下到这地牢来。他看一眼身侧美极的容颜,有些无奈地暗叹一气。近来,他越来越发觉,自己对着阿芜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当真是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芜歌并不懂身侧男子的无奈和迷惘。她束着男子的发式,却没用玉冠,而是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束发,发带之上还插着那枚银簪。尖尖的,只露出银簪头角,看着像是一点清冷的装饰。她手中执着软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掌心轻击着。
地牢里,燃着油灯和火把。
一早被提到地牢厅堂中央的女囚,一身素色衣衫斑斑驳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那袭衣衫,一瞧就是里衣。
“你是把她从梦里揪出来的?”芜歌瞥一眼拓跋焘,便大喇喇地坐上了审判席的主座。
拓跋焘在她对案坐下:“朕哪有功夫管这些,兴许是这样的吧。”
那女囚听到“朕”这个字眼,蓦地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两人,眸子一瞬染了惊恐之色。
芜歌笑得明媚,寒暄道:“九夫人,好久不见。”
阿九一眼就认出这身雌雄难辨的装扮是何人了,当初徐家嫡女取道滑台回建康时,就是差不多的装束。“你你——”她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利索,“你想怎么样?”
芜歌笑了笑,挑眉看向一侧的狱卒:“你们这里有什么刑具,尽管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