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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子夜闻声一惊,只见一道玄色弧线划过桥廊,噗通一声,锦囊已扔入凰水。他扑身去抓,却也落了空。他扶着桥廊,猛地回眸,目光噬人。
“你回去就把你所见的都告诉你的陛下。”芜歌清冷绝艳的脸上挂着轻嘲笑意,“包括昨夜。还有。”
她从袖口抽出那封信来,嘲讽之意愈甚:“告诉你的陛下,对一个死人而言,会在乎皇贵妃的尊位和所谓子嗣荣宠?”
她冷笑,边笑边撕碎那信笺:“我虽不是徐芷歌,但想徐芷歌清高一世,在世时也不曾为了贵妃之位妥协。死后,竟会为了子嗣荣登大宝,身后被册封为太后而从棺材里爬出来?”她抓着碎纸片临空抛起,咯咯笑了开:“这当真是阿芜今生听过最大的笑话!”
笑着笑着,她的眼角似乎染了潮润:“你的陛下,莫不是个疯的吧?”
狼子夜此时已直起身来,依旧是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光流淌着不明意味的情绪:“徐芷歌,刘义隆心里当真有你。”
芜歌更像听了个大笑话:“劝你的陛下,用这些话去哄她的皇后和宫妃吧。”她的声音很清润甜腻,一如过去的模样。
“那你要如何?”看得出狼子夜是耐着杀人的冲动,问出的这句话。
芜歌挑眉,活脱脱就是曾经娇俏的模样:“呵,狼子夜,你也瞧见了,论家世长相人品,阿芜有何理由舍了拓跋焘去建康?我是大魏百姓公认的凰,是未来太子妃。宁为鸡首不为凤尾的道理,三岁小儿都知,更何况前有掳掠之仇,后有杀母之恨。”
“你就不怕你徐家犯下通藩卖国的灭族之罪?!”
芜歌怔了怔,旋即隔着凰水远望水雾中的凤凰台:“还请狼大人慎言,其一,我大魏人杰地灵,何为藩?其二,我永安侯府嫡出之女阿芜,并不认识徐司空大人,更不认识养在深闺,才成年便故去的徐小姐。何来通字?你的陛下若有证据,便奈何司空大人好了,山长水远找我一个待嫁女子的麻烦作甚?”
“你以为经了昨夜,拓跋焘还会容得下你?”重提昨夜之事,狼子夜当真是无计可施了。
芜歌的面色沉了沉:“我是拓跋未过门的妻子。他如何就会容不下我?”她微扬下颚,凌傲模样:“回去告诉你的陛下,纵然我只是阿芜,也极是鄙视他身为君王,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徐芷歌便是错得再离谱,也已用命抵偿平坂之耻。”
她轻笑:“狼大人虽是贼子,也算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儿。如此抹黑一个女子身后的闺誉。”她摇头:“啧,当真是损一世英名。”
狼子夜的脸分明被银面具遮挡,却也清晰地感觉到已是铁青。
“十七,我们走。”芜歌睼一眼近侍,便转身离去。
“徐芷歌!”狼子夜的声音沉如墓钟,“刘义隆说到办到,你若执迷不悟,徐氏满门都逃不过叛国之罪。”
芜歌顿住步子,稍稍偏过头去:“难道你觉得徐芷歌真从棺材里爬出来,他就会放过徐司空府?这样的威胁,对一个死人来说,有何意义?”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独留狼子夜沐在夜色里,呆站许久。
当日,大宋使团连夜离开平城,取道滑台,直奔建康。
建康椒房殿,袁齐妫漫不经心地看着宫女为自己描丹寇:“那个通房如何了?”
翠枝垂首:“徐府二房院子里的,无论男女,都被发卖去了勾栏巷。”
齐妫抬眸,清澈的眼眸泛起一丝嘲讽:“徐羡之当真是阴狠。饶人一命,却叫人生不如死。”
“可要奴婢去结果了她?奴婢怕重刑之下,她守不住嘴。”
齐妫冷笑:“守得住的。若守不住,最先死的是她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既然干得出亲手杀子的事,便该晓得。况且,本宫留她还有用处。”
翠枝怔了怔:“那可要奴婢捎信给大爷,吩咐他把人赎买回来?”
“不忙。”齐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尝过绝望的滋味,又怎会对本宫死心塌地?且再让她在那里熬上三五日吧。”
“诺。”翠枝看一眼沙漏,“娘娘,邱先生提点的时辰快到了。”
齐妫坐直身来。她想起邱叶志的规劝,“娘娘,请恕草民多言。帝后和睦,则兴国安邦。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岂能轻易被外人离间了?陛下是看重娘娘的,否则也不会促成狼人谷归顺朝廷的事。陛下的性子,外冷内热,娘娘只要稍稍做小伏低一些,不提过往,只看将来,何愁陛下的心思不回来?”
齐妫起身:“御膳房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嗯。奴婢一早已经安置过了。”
“走吧。”这些日子,齐妫思量了许多,初入这未央宫,她当真有些迷失了。终究还是她大意了,以为入主了椒房殿,她就可安枕无忧。是她天真了。若是换从前,她还在闺阁的时候,隆哥哥与那个女子的纠葛,她从来都只是静悄悄地旁观着,不发一语。
隆哥哥喜欢的就是静婉的妻子。哪怕这种静婉只是蛰伏,只是为了致命的一击,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是纵容和默许的。
是她被嫉妒蒙蔽了。那个贱人死都死了,还能活过来?邱先生早几日就传信给她,狼子夜并未带回什么人。
她长舒了一口气。是她做回那个静婉妻子的时候了。
一个月零八天。
齐妫日日来承明殿,却日日都扑空。今日,这道殿门总算是为她打开了,可她心底却知晓这恐怕还得多亏了狼人谷的贼子今日入宫,带来了魏国那边的消息。
她不明白隆哥哥是几时起竟对姓徐的贱人动了真情的。或许,连隆哥哥自己也道不清楚吧。
义隆将养了月余,脸色却还是不好看,隐隐带着得失血的苍白和失眠的疲沓。他斜倚在软塌上,难得的闲散模样。他剑眉微蹙,似有解不开的忧愁。
“陛下好些了吗?”齐妫行礼后,只温柔地看着他,并未擅自踱近。
“坐。”义隆的目光落在软塌前的软凳上。
“谢陛下赐座。”齐妫好似回到了养在袁府深闺时的模样,温柔中带着一丝怯弱。她踱近软塌,却舍了软凳,坐在了软塌之上。她抬手,似是想探义隆的额温,临到他眼前,却又顿住。
“朕无大碍。”义隆拨下她的手,捏在掌心。他的目光虽清淡,言语却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妫的确觉得辛苦,每天晨起就亲手为他熬药膳,晌午之前亲自送来承明殿,却日日都吃闭门羹。她的眉眼微红,声音微哽,却是笑着道:“臣妾不辛苦,只要陛下能快快好起来。”
义隆清冷的目光稍有动容:“陪朕一起用膳吧。”
“嗯。”齐妫点头,笑得明媚。她顺手牵过义隆的胳膊,作势扶他起身,却不料这一拽竟猝不及防地疼得义隆轻嘶。
“陛下这是怎么了?”齐妫惊疑地看着他的左胳膊。
义隆恢复了清淡的面色,只抽开手道:“靠得久,有些麻了。”
“臣妾帮你揉揉吧。”齐妫很是小意殷勤。
“不用。”义隆却避开她,起了身,“走吧。朕有些饿了。”
这顿晚膳,气氛很融洽,仿佛月前的那次争吵并不存在。
齐妫对今日的进展还算满意,美中不足的是,隆哥哥竟未留她就寝。据她所知,这月余以来,承明殿也不曾翻过哪个宫的绿头牌。
她回椒房殿时,日已西落。她坐在步撵上,望着幽幽的冥色,兀自发着呆。
临到椒房殿时,她对翠枝道:“过两日,就把那个通房赎出来。吩咐我父亲亲自去办,要办得不留痕迹。”
“奴婢晓得。”翠枝称是。
徐司空府,二房的院子,自从子枫逝去,便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秦玲珑忙完儿子的丧事便一病不起。太医院都来过好几轮了,仍不见起色。
芙蓉在外间见到太医,忙问:“如何了?可有起色?”
老太医直摇头:“二夫人是郁积于心,多年沉疴,心病未得缓解,加上丧子情切,便病来如山倒。”
“可有良方?”芙蓉颦眉。
老太医依旧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开的方子,只能将养,却无法纾解。依微臣看,为今之计是尽量让二夫人抒怀。”
抒怀?谈何容易。
“有劳太医。”芙蓉道谢,又赏了诊金,才步入内室去看玲珑。
不过短短一个月,秦玲珑已瘦削不堪,形若枯槁。芙蓉看着只觉得心惊。她抚着玲珑的手:“二嫂,人死不能复生。枫哥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若瞧见你这般,该何等心疼?快快好起来吧。”
玲珑本是一直盯着帐顶的,闻声,迟缓地移眸看过来:“他虽不是我身上的肉,可这一走。”她捂着心口,有泪滑落:“却像是从这里挖掉了一块。”
“我懂。”芙蓉双眼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可人总要朝前看。婉姐儿和霞姐儿都还指望着你呢。”
“是啊。”玲珑轻叹,“那才是我亲生的孩儿。”
“这些日子,我替两个姐儿告了假,他们暂时不去家学了,这些日子就留在这里陪二嫂你。”
徐家作为建康第一大族,家中女儿无论嫡庶,都在家学里上学,琴棋书画都是拿得出手的。往昔,秦玲珑对两个女儿的学业要求甚严,如今倒也顾不得了。
她点头:“如此也好。”
芙蓉试探着问道:“可要捎信去滑台?”
玲珑赶忙摇头:“不,此事暂且不能让二郎知晓。我听说大宋才派使团出使魏国,结果不得而知,我不想他分心。”
“我得了消息,今日狼子夜已经回了建康了。通关的和谈也谈成了。一时半会,滑台不会再起战事。”
玲珑有些犹豫:“他今年才刚刚受封,恐怕是不好休沐回建康的。”
芙蓉想起太医的叮嘱,这心药可不就只剩徐二郎了,除了召回徐二郎,她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让这二房的不药而愈。她劝:“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若一味瞒着二哥,他事后知晓了,恐怕并不见得好受。”
玲珑病中本就思夫心切,听她如此说来,便有几分心动。只是,她的想法还是不影响夫君的仕途:“请公主替我问准父亲,可能准我北去滑台?”
芙蓉惊了惊:“你这样的身子,如何经得起颠簸?”她摇头:“不妥,不妥。”
玲珑却是一瞬就铁了心了:“公主,我的身子,自己知晓。我再好好将养几日,再启程。”见芙蓉还想开口,她反握住芙蓉的手:“公主,我与二郎虽成婚多年,可他一直戍守边关,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日。若是我真过不了这关,我想——”
她张了张嘴,有泪滑落,渗入唇角。她却笑了笑:“死也要死在他怀里,如此,今生才算圆满。”
这话传到徐羡之那里,自然是不应允的。
只是,无论是富阳公主,还是徐乔之,都忧虑秦氏若熬不过这关,加上独子又夭折,二房和父亲的关系恐怕就雪上加霜了。
秦玲珑素来是个聪慧的,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关键时刻却很有主见。她病中求见了一次徐羡之,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徐羡之竟破天荒地应允了送他们母女三人前往滑台。
秦玲珑也因此精神好了许多,连月不振的食欲也回来了。不过将养了五日,气色便大有起色。
戍边守将的家眷,无圣上旨意,是不得离京的。徐羡之亲自上书求取圣恩,倒不料新帝竟然爽快地应下了。
二房母女三人,连着众多奴仆和护卫,浩浩荡荡开往滑台。
徐羡之派去护送的护卫和暗卫,合计总共有百人。为了确保安全,他甚至用障眼法,前后弄了三个车队。
这一路,倒是无惊无险,并无人行刺。
只是,秦玲珑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临到滑台的前一日,竟然吐血不止。
眼看距滑台不过百余里了,秦玲珑哪里肯甘心,吩咐着仆从继续赶路。仆从哪里敢应,徐羡之派着跟去的老管家,是个晓事的,一早就差了家仆快马加鞭去请二爷。
徐湛之是在次日的拂晓,赶到客栈的。他赶到时,秦玲珑早已气若游丝,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单薄的毯子里,曾经秀丽的眼眸干瘪了一般,紧紧闭着,眼皮比她的肤色更无光泽,已然是将死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