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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妫冷眼看着姑嫂二人落座,余光扫向下方宾客。
她的堂姐,新晋的五品诰命,京兆尹衙门主簿的续弦,温夫人会意,很是刻薄地说道:“徐司空府的小姐好大的脸面,姗姗来迟,害得满殿的夫人小姐枯等便也罢了,累得皇后娘娘也等了几炷香时辰,竟无半点愧意,连句告罪的话都没有。”她冷嗤:“这门风家教,啧啧。”
芷歌只用眼角余光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旁侧的富阳公主已经护犊子地替她出头了:“这是哪家的,从前见都没见过。”她毫不客气地瞄向上座:“这宫里的嬷嬷宫女真是越来越不顶事了,皇后娘娘新入宫,不识京中命妇,他们不替主分忧倒也罢了,竟什么阿猪阿狗都替主子下帖子邀了进宫。真该死。”
殿中众宫女,下意识地低埋了头。
这番话,不单讽刺袁家根基薄弱,是建康的暴发户,又讥嘲皇后娘娘待字闺中时的落魄,居在京中竟然不识京中命妇,可见袁家女儿在贵女圈里有多不受人待见。
那温夫人粉脸涨得通红。她是真没想到富阳公主为了护犊,竟然连“阿猫阿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话都说出了口。她说话素来是个刻薄的,对着公主却不得不收敛,直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齐妫的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很刻意才挤出一丝笑:“皇姐提点的是。本宫主理六宫时日尚浅,这宫里又没其他姐妹帮衬,是当真有些顾不过来。本宫往后会对宫人严加管教的。”
这话绵里带刺,知晓内情的人,便能听得出温婉的话语里全是挑衅。当今天子为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出了孝期大婚,之前订婚的是徐家女儿,朝臣们多有忌惮,并不曾有人提议帝后大婚当日,该广纳后宫。
轮到袁家女儿,那帮老臣便没那么好相与了,奏请陛下广纳后宫的折子雪片似地递往承明殿。天子却尽数挡了回去,天子非卿不娶的深情,给了新后最大的荣宠。
齐妫紧盯着芷歌的脸,试图撕碎这张伪装得事不关己的绝色面容。可是,她并未翻寻到任何波澜。她又道:“若不是皇姐你们今日迟到,本宫倒是忘了徐夫人新丧,本宫是不该向徐府下帖的。”
果然,那张绝美的脸,像一池静水泛起了涟漪。
齐妫只觉得畅快:“本宫原本还纳闷,昨日四弟跪在承明殿外求皇上赐婚,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圣旨没求到,反而惹了圣怒。如今,本宫总算明白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四弟也太荒唐了。徐小姐慈母新丧,如何能议婚?他这样胡闹,置孝道于何地?皇姐,皇上素来敬重你,还要劳皇姐劝劝四弟。”
殿内,寂静。
所谓家丑不外扬,这等皇家家事,光是听听都是罪过。命妇们禁不住屏气敛眸,竭力降低存在感。
芙蓉紧抿着唇,眸子冷厉地扫向上座,正待要开口护犊,却被芷歌伸手覆住胳膊。
芷歌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转眸望向上座时,很有些凌傲地说道:“皇后娘娘此言恐怕有些偏颇。阿康纯孝,天下皆知,先帝爷驾崩后,他守在皇陵足足三年。这在先帝爷的皇子里,也是独一份的。连陛下也称赞阿康孝义无双。”
齐妫挑眉看着她,唇角勾起轻嘲的笑意。这个女人可真是厚颜无耻啊,三个多月前还在叫她的丈夫阿车,如今竟亲热地唤起彭城王阿康来。“哦?”她扬高声调,“那是本宫错怪四弟了,原来四弟如今这般荒唐全都是受人唆使。”
“娘娘此言恐怕又偏颇了。”芷歌语气温婉,态度却是丝毫相让,“臣女遭金阁寺一劫,九死一生,世人只笑我落入贼手,清誉不再,连未婚夫无故退婚,也是该的。元凶逍遥法外,幕后黑手一飞冲天,这世道是非颠倒至此,唯独阿康仁义无双,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于我。”
她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女未出大孝,原不该此时议婚。可家父应下这门亲事,待臣女出了大孝再完婚,不过是想娘亲能含笑九泉。孝义在心,并非迂腐礼教,得此佳婿,臣女不觉得羞耻。”
齐妫冷看着她,只觉得她嘴硬得可恨。可这嘴硬倒正是她期盼的,她倒要看看把这场婚事闹得天下皆知,到头来她二度被悔婚,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她笑着点头,捧杀道:“那本宫便提前恭贺徐小姐与彭城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芷歌起身福礼:“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芙蓉很是忧心地看着小姑子。她当真看不懂她了,哪有女子未出阁竟大胆地议论自己婚事的,尤其还是身处皇宫,又在重孝之期。
齐妫此时才觉得畅快了些:“不必多礼。”
芷歌却未直起身,依旧福礼请辞道:“娘娘厚爱,臣女心领,只臣女还在重孝之期,不能享丝竹之乐,今日应邀而来,只是想给娘娘请安罢了。午宴,臣女实在不便留用,便请辞了。”
齐妫瞥了眼身后的张嬷嬷:“送皇姐和徐小姐出宫,吩咐宫人好生照应着。”
待那姑嫂二人离去,齐妫意兴阑珊地领着一众命妇前往御花园赏菊。她对围绕身侧的这些贵妇人,其实是厌恶至极的。她不会忘了这些势利的女人们曾经轻视甚至无视她的羞辱。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恭敬她,谄媚至极地奉承她,她既觉厌恶又觉畅快。
尤其是眼前这位曾经视她为草荐的堂姐,如今对她殷勤备至到险些令她作呕。
那温夫人却全然不自知地还在巴结着:“娘娘,这么轻易就放她走,可真是便宜了她。怎么着也得给她个下马威才解气。”
她们二人远远走在命妇队列的前头。齐妫轻笑着:“来日方长,钝刀割肉才过瘾。”她挑眉讽道:“你当真以为她心如止水啊?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她有些阴狠地冷哼:“说不准心底早呕了一肚子血呢。”
温夫人禁不住有些心底发憷,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兔死狐悲之感,毕竟她过去对这个堂妹可是用了些不光彩的磋磨手段的。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娘娘说的是。谁不知道陛下荣宠娘娘,娘娘有陛下这个倚仗,徐芷歌那个贱人迟早都逃不出娘娘的手心。”
齐妫住步,不悦地瞥向她:“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本宫不喜欢多嘴的人。”
温夫人只得悻悻地告罪
这边芷歌与芙蓉为了避开皇后“尊驾”,特意避过御花园,绕道东边僻静的清曜殿,朝云龙门走去。
芙蓉这辈子都不曾如此憋屈,一路忿忿不平:“她哪里有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小肚鸡肠至此,真不知道三弟是眼盲还是心盲。”
“盲的哪里是他?”芷歌清浅一笑,“我们才是盲的。”
芙蓉当真不喜欢芷歌脸上的表情,让她总有一种眼前的人即将飘然而逝的错觉:“芷歌,阿康是极好的。你们会幸福的。”
芷歌脸上的笑绽得愈发明媚。她点头:“他是很好。”
芙蓉的心稍稍安了些,转瞬忆及昨夜丈夫的话,便又忧心起来:“明日真的启程要走吗?”
“嗯。原本我该随着哥哥一道扶灵回兰陵的。那会。”芷歌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身不由己。如今,我大好了,便该回去陪着娘了。”
“也好。故里淳朴又清静,倒确实比建康要好得多。”
芷歌笑着宽慰:“嫂嫂不必牵挂我。彭城离得也不远,阿康会照看我的。”
芙蓉不知为何,只要听她提阿康就觉得不真切。十年时光早已刻入骨血,岂是说忘就忘的?可是忘不了,又能怎样呢?好在徐家的孩子骨子里都硬朗,芙蓉顺着她的话宽慰道:“嗯,阿康为人牢靠,有他照看你,我也放心。”
姑嫂俩沿着幽静的宫道一路前行,丫鬟婆子们远远跟在后头。一行人都要离开清曜殿了,茂泰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
芙蓉觉得蹊跷,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清曜殿,回眸道:“免礼吧。”
茂泰又向芷歌行礼:“徐小姐,陛下有请,请小姐殿内一叙。”
“总管不必多礼。”芷歌没朝殿门捎上一眼,“劳总管替臣女向陛下告罪,臣女身披重孝,恐冲撞了圣驾。况且,臣女待字闺中,已有婚约,不便与未婚夫君之外的男子相见。请陛下见谅。”
茂泰为难地抬头,又哀求地看向公主,心道公主殿下一向都是想撮合陛下和徐家小姐的。
却不料芙蓉道:“照芷歌的吩咐去传话。”她转看芷歌,“都快午膳时辰了,小乐儿该等我们等得急了,快些走吧。”
芷歌点头。姑嫂俩绕过一脸焦急的太监,继续前行。
“小幺。”身后传来的呼唤,恍若隔世。
芷歌回身,便见那人行出了清曜殿,站在几步开外。明黄的龙袍有些晃眼,这个时辰,他本该在承明殿召见臣子的。只一眼,她敛眸,行了标准的一礼。
“臣女见过皇上。”
“臣妇见过皇上。”芙蓉也疏离地福了福。
“免礼。”义隆看向芙蓉,“皇姐,朕想跟小幺单独聊几句,请皇姐回避。”
芙蓉甚少这样拂皇上的脸面:“这恐怕于礼不合。臣妇是芷歌的家嫂,母亲仙逝,亲嫂如母,先前在椒房殿,臣妇未能护妹妹周全,已是愧对夫家。如今臣妇若遵旨回避,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去,又不知要闹出几多风波。”她福礼告罪:“还请陛下恕罪。”
义隆轻问:“皇姐不是想朕下旨夺情,留徐郎中在朝中效力,免于守孝吗?”
芙蓉讶地变了变脸色。她的确是入宫求过弟弟,能否下旨夺情,免了丈夫的三年守孝。徐家正值风雨之际,丈夫若守孝三年,无异于断了徐家一臂。可弟弟轻易就以一句“孝道乃立世之本”给推拒。如今?
“朕可以答应你。”义隆移眸看向芷歌,目光清淡得很,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志在必得。
芙蓉下意识抿了抿唇。
倒是芷歌爽快地妥协了:“嫂嫂,你该谢谢皇上隆恩。”
芙蓉看了眼芷歌,又看了眼义隆,犹豫一瞬,终是福礼道了恩,又领着一众丫鬟婆子避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