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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已飞身上前,将将要出手时,却见狼子夜竟只是要为她诊脉,便收了手:“施主既懂医理,便该知晓她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你既出自善意,便不该来强行打扰。”
狼子夜探着她的脉,露在银甲外的下颚紧了紧。他盯着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就这么不济事?不是想取仇人首级吗?自己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报仇?”
芷歌也恨自己这副破败的身子。这几天,她一直被浸泡在仇恨的汪洋里,窒得她无法呼吸。她看着他,银甲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轮残月。她的下巴,沾着血渍,像一朵荼蘼的彼岸之花。
狼子夜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别再刺激她了。”心一把手中的菩提珠缠在腕上,已然是即将出手的架势。
狼子夜收手那刻,收回了目光。他从墨黑的腰封里掏出一个纸封,飕地扔向身后。
心一瞬即接了去,闻了闻,竟是上好的护心丸。
狼子夜微微俯身,伸手用袖口拭去她下巴的血渍:“徐芷歌,你死,那两个人只会更快活。活着,才能碍他们的眼。好起来,才能回京城讨债。”
芷歌只冷冷看着他,由着那带着晨曦青草涩味的袖口扫过下巴和脸颊。忽的,她逮住间隙,张口咬住他的手。异样的血腥漫在唇齿间,她只死死咬住不松口。
狼子夜的下颚紧了紧,却既没出手伤她,也没缩手,只任由她的齿嵌进他的皮肤。深邃的眸,因为隐忍疼痛似乎掀起几丝涟漪。
“徐施主!”
若非心一开口,芷歌不知她是否会松口。只是,他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杀他,也不见得能让她畅意几分。她有些厌恶地吐开他的手,自恼地闭了眼。
狼子夜是几时走了,芷歌并不清楚。好像他即刻就走了,又好像他守在院墙上守了很久,她的清明再次堕入无尽的黑暗。
心一是大宋朝闻名遐迩的得道高僧。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掌了金阁寺,全因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若送女儿去家庙,她多半是会熬到油尽灯枯,而在金阁寺,不单能为母守孝挽回一点声名,有名僧医治,将来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如此,芷歌在金阁寺的日子,便在烟熏缭绕和药石汤羹中悄然而逝。
明嬷嬷虽不曾提起,心一也不曾明言,但芷歌知晓,狼子夜每隔七日便会来一趟金阁寺。他虽未露面,但夜半响起的埙音,应是他吹奏的。
她在狼人谷听过,听说,这埙音可以驯狼。
她吃的药里,也似乎间或掺杂了心一所说的那种狼人谷的护心丸。心一说,医者无疆,只要对她病情有益的,不该过问那药的出处。
芷歌知道父兄曾出手围剿狼人谷,可方才围谷,就传来招安上谕。狼人谷,摇身一变,竟成了大宋天子的私兵。她的父兄再是权倾朝野,也无法公然抗旨,为她报仇。哥哥为此,借酒浇愁了数日。
芷歌却早不计较这些了。甚至连母亲离世的伤痛,也成了心头荒芜的疼痛,一日麻木过一日。除了午夜惊醒时痛彻心扉,她清醒时竟有些刻意忘却了。她如今只想快快养好这副身子。她的脑子,还有好多事要想。
父亲说她没资格死。其实,她连伤悲的资格,也没了。
一晃,将养已近三个月。她的身子算是大好了。
“心一,像我这样的年纪,若想习武,可有速成的功法?”芷歌一身素缟,立在练功场的木人桩前。
“徐施主,这里是寺庙后院,不是施主该来的地方。你如此作为,让寺里的师兄弟很是为难。”心一老成持重模样。
芷歌回眸:“我记得幼时,你还在我家府上时,你是随父亲母亲唤我幺儿的。”
心一的俊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贫僧那时年幼。”
“还是年幼好啊。”芷歌喟叹,“心一,你后悔入佛门吗?”
心一不答,只颀长的指,很有节奏地慢慢拨着菩提珠。
芷歌问:“你恨我父亲吗?那样草率就决定了你的一生。”
“贫僧最幸运的就是遇到师父。”心一口中的师父,正是闻名于世的天一大师。
“我恨父亲。”芷歌微仰着头,望向日光大盛的天际,八月盛暑一过,就是九月,她的生辰快到了。她的大限之期也近了。
“可是,我挑不出他的错处。错,全在我。”有泪光在她眸中闪耀,“这世上我所爱的人,到头来都成了我恨的人。我甚至——”她捂着心口,一滴泪坠落,啪嗒落在她的手背,似她的声音轻落在尘埃里,“恨我娘。她为何要替我去死,独留我在这无边无涯的额鼻地狱?”
“人世三毒,贪嗔痴。于顺境,生贪念,于逆境,生嗔恨。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施主,你该修的是心。”
芷歌闭着眼睛,深吸一气:“我不懂佛,也成不了佛。心一,我着了魔了。这三个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杀人,如何报仇,我成魔了。”
心一暗叹一气,俊逸脱尘的面容添了几丝哀悯。他踱近她,伸手递过手中缠绕的菩提:“静不下心时就数数这个。”
芷歌睁眸,雾气迷蒙了她的眼。她垂眸,接过那串菩提,掌在手心:“父亲说,你会渡我,哪怕我远走天涯。是吗?”
“这是我欠徐大人的。”
芷歌紧握着那串菩提,抬眸看向少年和尚:“你还是叫我幺儿吧,芷歌也行,或是随便什么。我不喜欢你叫我徐施主。”
她说着便走,最后那句“我并不想姓徐”听着有些不真切,心一却是听清了。
九月,终于还是来了。
九月初六,是芷歌的十六岁生辰。
她一身素缟,立于金阁寺佛塔之巅,遥望京城建康。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却好像幻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红妆和那片海誓山盟的焰火。
这一切原是他许诺她的。
她的封后大典,她的十六岁生辰礼。如今,他悉数给了那个女子。应该就是她在承明殿见到的那个碧衣女子吧?
眼眸被那片妄想的红芒刺伤,水雾迷了眼。她好像幻听到京城的礼乐炮竹和叩拜帝后的喧天朝贺。那些缠绕耳畔挥之不去的道喜,震得点漆眸子好似随时都会皲裂。
秋夜岚风,扬起她的衣袂,拉拽得不盈一握的身影摇摇欲坠。她不知她在遥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她的人生早已是一片虚无。
直到身后传来鬼魅似的嘲讽,她惊得绷紧了身子。
“你竟然没回京城?”
芷歌稍稍偏过头,便果然瞥见那张银甲,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凛凛幽光。她是在等他,还是在等一个真相?
“你果然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的气色大好了。”狼子夜,依旧是那袭如墨的黑衫,完全融在黑黝黝的夜里,只剩银甲和镶嵌在银甲面具下的深邃眼眸泛着幽光,“今日,你竟然没回京,倒在我意料之外。看不到徐司空府的掌上明珠大闹金銮殿夺夫,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失望。怎么?你的心病真叫那个和尚治好了?”
芷歌侧着身,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的话是利刃,戳着她最深的伤痛。她却像失了痛觉。
“当日,买你的,是刘义隆?”问出这句埋在心底,翻来覆去千百回,回回都无异于剥皮抽筋的话时,她甚至带了几分讽刺的笑意。
狼子夜微怔,这样的质问,不,几乎是肯定的陈述,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却下意识地摇了头。
芷歌倒有些讶住:“那是袁齐妫?”
这回,狼子夜没再否认。
芷歌却笑得愈发讽刺:“帝后同心,有何不同?”
狼子夜清冷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掀起一丝涟漪:“徐芷歌,人该朝前看。”
“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个?”她勾唇,绝美的容颜绽着轻嘲浅笑,“你夜夜守在金阁寺外吹埙,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狼子夜冷眸骤寒,周身散着杀气:“离彭城王远点。你们真以为弑帝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他既买了你守在寺外监视,你便该知晓,我并没招惹刘义康。是他死乞白赖,求我相见的。”
芷歌的口吻,带着刻意的轻佻,直听得狼子夜杀气愈甚:“彭城王绝不可能背弃皇上,你还是劝劝徐羡之别枉费心机了,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城王刘义康,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却从小感情深厚。那个从小被她“阿康阿康”唤着的少年,打小就是新帝的跟屁虫,要策反他,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芷歌就是要膈应他们,语气愈发轻飘:“那你不如奏请皇上劝劝阿康,叫他莫再向我提亲了。我重孝未除,三年都议不了亲事,叫他莫说等我之类的傻话。”
“徐——芷——歌——”狼子夜咬牙切齿地唤出这声,人已几步腾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在寺庙为母守孝,修身养性?!”
芷歌被他掌得近乎双脚离了地。她努力踮脚稳住身形,挑衅地回道:“是,我已脱胎换骨。负我欺我辱我者,我统统都会还回去。你——”她微仰着下巴,恨声道,“我终有一日会将你碎尸万段!”
见她如斯模样,狼子夜身上的戾气反倒散了去:“你若放不下,虽不能为后,却还是可以进宫为妃的。”
“呵——”芷歌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眸里闪出泪光来,“我今生嫁猪嫁狗,哪怕是嫁你狼子夜,也不可能嫁他刘义隆!”
狼子夜的手缓缓释了开。
芷歌趁机一把推开他,一扯脖颈,带出一团绿色幽光,嗖地扔向他。
狼子夜警觉地接下那绿光,是枚带着体温余香的古玉,隐隐灼了他的掌心,也分了他的神。只一霎,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阵雪浪。
不好!
他回神飞冲过去,却只见雪白衣袂早已跃过塔窗,飘坠而下。
塔外,她的声音被萧索的秋风撕得粉碎:“替我还给刘义隆!”
狼子夜踮脚越过塔窗,急追而下,却嗞喇——只拽下一截雪白的衣袖。
佛塔不过数十丈,眼看那白影就要飞蛾扑火般砸碎在青石砖上,“小——幺——”低沉的疾呼像道闪电划破夜幕,撕裂耳膜,转瞬却像一场平地惊雷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