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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公子僵僵立在那儿,拿箭的手隐隐发抖,上百双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箭。
“咻——”
那箭在空中转了个半个圈儿平平地横在壶口上。
“横壶!没中!”人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接着,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廊上便响起一阵嘘声。
郑家公子自嘲地笑了笑,拱手朝众人道:“见笑了见笑了!”
“小姐,”气喘吁吁从汀兰园跑来的红螺站在锦秋身后,道:“若论投壶,我瞧方才这公子给您捧箭都不配呢!”
锦秋笑道:“我看他是被咱们这么多人瞧着,心里虚才失了准头的,且再看。”
在亭子的另一边,周劭应付完了几个上来套近乎的,便倚着栏杆看投壶。朱奥一面看一面笑说:“王爷,郑家那小子赌桌上是把好手,没想到投壶能投成这样,待会儿可得劳你好好教他,什么叫投壶。”
周劭但笑不语。
广平王擅六艺,精骑射,却轻易不出手,除非是遇见了对手。
太阳又往西斜了一点儿,院子里那两株梧桐的影子拉得更长了。深秋里的日头照在身上暖,但久了便觉着燥,又出不了汗,热气堵在里头,怎么着都不痛快。
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赛过了六场,亭子里的人其实瞧过三场之后,便开始各说各话了,廊上也散了些人。
拂过一阵清风后,燥热渐消,终于轮到锦秋上场,因她是这比赛的人里唯一一个女子,众人的兴头这才又被带起来几分,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已经在投壶前站着的锦秋,和那七人中最后剩下的——卢春生。
偌大一个院子中央,就只站着两人,他们互行一礼,各自站定。
亭子里那几位原本昏昏欲睡的夫人隐约见着场上站着的两人,那迷瞪瞪的眼睛立时睁大了,定睛一看,什么瞌睡都跑了。
几位夫人方才便想说了,现下看见两人更觉着心里的那些话都堵到了嗓子口,不吐不快,她们围上来,殷切望着卢夫人,指手画脚的,“妹妹,你瞧瞧这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原本春生便不爱同人说话,更别说是女子了,可你瞧方才两人谈诗谈得多好!”
卢夫人扫了众人一眼,只道:“这些专从交河城运来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一面说一面笑着从多子盘里摘了几颗菩提子塞到她们嘴里,这话头便就这样笑呵呵地过去了。
而另一个亭子里坐着的周劭见着场上这一幕,却是招来身旁的小厮道:“去同江?说一声,再加一场”
廊上站着的赵臻,呆呆瞧着自己的右手,锦秋摸过的那一下的冰凉还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他手背上,他又望了望场上的两人,便觉周围的喧闹声愈发叫人烦躁了,他想:魔怔了,真是魔怔了,赵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红螺捧着八支箭站在锦秋身后,锦秋微提广袖,从她怀中捡起一支箭尾漆红的无簇箭矢,微微弓身,一双眼如鹰隼一般紧盯着那壶口。西边挂着的那抹斜阳还发出刺眼的光,扑在她面上,将那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她的手臂紧绷着,腕子却灵活得很,往前一送,一支箭从空出划了半个圈,“咚”的一声,落入壶口。
“有初!”廊上又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
江?微撇了撇嘴,给锦秋那头加了十个算筹。亭子里懒懒靠在椅背上的秦氏只觉眼前一亮,猛地直起身子来,问身边的几个官家夫人道:“这是宋家大丫头?”
“正是呢,”一旁坐着参军夫人应道。
秦氏微微颔首,涂了寇丹的指甲划开蓝紫的菩提子皮,侧过头去对几位夫人笑道:“交河城的菩提子就是比别处的好,我记得以前吃过一种叫什么女子香,入口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可是这黑菩提子”她将那晶莹的果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细品了品,道:“尝起来就不怎样了。”几位陪坐的夫人连忙附和着。
她一面说一面将场上的锦秋认真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一个地方长出来的菩提子不一样,一个园子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也不一样,我看这宋家的大丫头同二丫头竟不像是姐妹。”
“这话怎么说?”参军夫人听出点儿端倪,连忙问。
“二姑娘生得俏丽,一双眼挑得同她娘一样,看着怪讨男儿喜欢,这大姑娘却额颊光丰,端方淑丽,更是个有福之人,”秦氏双手搭在膝盖上,细细地瞧,愈发觉着锦秋同自己长得像。
这时,李氏恰好领着鸣夏疾步过来了。
“秦夫人!”李氏拉着鸣夏绕过两桌,来到秦氏面前,挡住了她望向锦秋的视线,李氏道:“前儿我总说要让我家鸣夏来给您请安,总没见成,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见过秦夫人,”鸣夏一双手交放在右侧腰间,侧对着秦夫人,微微蹲身。
“方才我就见过了,鸣夏这丫头,伶俐得很呢!”秦夫人说着就招呼旁边坐着的几个姑娘腾出位子来让给鸣夏。
李氏则是坐在她旁侧,同几个夫人说话,眼睛却时不时望向一心看赛的秦夫人。
她原本以为秦夫人会让鸣夏坐到她身边儿去,拉着她的手好好问一番话的,没想到竟是说了句场面话就没下文了,难道鸣夏不合她的心意?不能够啊!怎么看对面那桌官家小姐里,都是鸣夏最出挑啊!
“秦夫人,方才您家公子还让鸣夏过去陪着玩骰子来着,我看两人很聊得来呢!”李氏没话找话。
“哦?”秦夫人这才侧头将鸣夏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显易最好顽的,同谁都顽得好”。显易正是朱奥的字。
此时场上的两人已经投下了六箭了,二人各得了四十个算筹。卢春生已是满头大汗,他望着锦秋,神色较方才更为认真,道:“锦秋姑娘这投壶的本事,实在叫我等男儿汗颜!”
“卢公子快别这样说,我不过是略懂一些罢了,”锦秋朝他笑笑,将剩下的两支箭都拿在手里,道:“这样一箭一箭的投,我看咱们两个最后只能打个平手,不如,双箭齐发?”
卢春生愕然,他还从未试过一次掷两支,想着一试也很好,便道:“就按宋大小姐的意思。”
锦秋一人待在汀兰园这么些年,闲着无事时便投壶玩儿,一次投两支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她手上捉着两支箭,微躬身子,一双眼紧盯着那壶口,直到眼睛里只剩下这壶口,耳边再听不见声音时,往前一送,只听“咚”的一声,两支箭准确无误射入壶中。
“贯耳!”那头人群已经彻底骚动起来了,就连亭子里坐着的秦氏都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李氏和鸣夏都不由望向秦氏。鸣夏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母亲说秦夫人很喜欢她的,为何一来却是连话都没同她说,反倒给锦秋喝彩?
她的右手食指重重顶着那椅面,一直压下去,压下去
忽而“咔嚓”一声,长指甲断了,弹了出去,指尖立时有殷红的血渗出来。旁坐的小姑娘听见声音,转头便看见她鲜红的手指头,“呀!”的一声叫出来,捂着嘴后退两步,指着她的手道:“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哟,鸣夏这手怎么伤了?”
“快带过去包扎一下,快”
亭子里的场面乱了,李氏赶忙拉着鸣夏往后院去。
“娘,娘,”鸣夏紧紧握着自己的食指,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她恨道:“锦秋她方才在卢公子面前就那番作态,现下又这样出风头,我我恨她,娘,我真恨她呀!”
李氏拉着已经呜咽起来的鸣夏往那没人的廊檐下快步走着,咬牙切齿道:“锦秋这死东西,我昨儿就该拿绳子把她绑起来,绑在汀兰院里,前几年老实待在院里,我也就放过她了,出来做什么?出来做什么!这回我再不会心慈手软!”李氏拉着鸣夏往怀里搡,轻拍着她的背,道:“来日方长呢,别急在这一时!”
场上的锦秋,右眼皮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她记得上一回跳还是她同父亲吵架的前一日,这一回又跳起来,是怎么个意思呢?
“咚”的一声,卢春生也掷出了两支箭。
“连中贯耳,”有人喊道。
连中贯耳?锦秋看了那投壶一眼,两支箭果然是射中了两耳,如此,便是自己胜了。
“宋大小姐,在下输了,”卢春生走两步上前,朝锦秋一拱手,道。他原本瓷白的脸上竟微微红了。
锦秋心头一惊,难道这卢春生是个好胜之人,现下输了觉着失了颜面,难为情?
锦秋赶忙蹲身下来,蹲得低低的,道:“是我侥幸赢了,我们这些闺中女儿家平日里没事,就会聚在一块投壶玩儿,可是卢公子不一样,卢公子是有大才之人,心力都用在朝堂上,今后必是朝廷栋梁,这却是我们不能比的,卢公子万不要因一时输赢心里难过才好。”
卢春生连连摆手道:“我不难过,小姐赢了,我替小姐高兴,不难过。”其实他确实没觉得难为情,至于脸上那点儿红,全是因为他一晒太阳脸便会发红。不过听见方才锦秋那几句宽慰的话,他心里更宽和了。
锦秋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宋漓胜!”江?喊。
想着总算没给宋家丢脸,锦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便往亭子那头走去。按理这局完了就该撤马了,可周劭却从亭子里下来,往锦秋这儿走。
“下一场,王爷对宋漓!”
什么?
锦秋猛地抬头望着迎面而来的周劭,感觉自己脖子上又开始凉飕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