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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
阳光冲破薄雾,照亮整个城池。
铁制马掌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将前朝旧都从睡梦中唤醒。
这种规律且节奏鲜明声音,通常来自于战马。
对于向往太平岁月的百姓来说,这种声音出现在城池里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此刻住在洛阳城安乐坊的曹符臣来说,这声音就更像是地府的勾魂幡,只听一声就觉得魂飞魄散四肢无力。
今年三十一岁的曹符臣并不是个无胆鼠辈,恰恰相反,在家乡提起他小刀曹二郎,那也是鼎鼎大名的好汉。
在鹰扬府中曾做过伙长,因为勇力过人胆气出众,还被县里点名征发前往高丽。
不过走在路上,他便带着同行的十几个乡党做了逃兵,随后便投了知世郎。
厮混了一段时光交上好运,居然让他砍杀了一个贵人子弟,从死尸上搜出了一笔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珠宝。
既然有了钱,便不想再卖命,曹符臣这干人偷偷回了家乡,指望从此过几天富贵日子。
按着曹符臣当时想法,天下越乱越好,越是乱就越没人顾得上他。
可是没想到,这天下乱过了头,连他的好日子也毁掉了。
家乡被乱军反复扫了几次,已经不是人待得地方。
那些珠宝财货所置换的产业,也在兵火中被毁得干净。
无奈之下,就只好再带着乡党逃来洛阳。
原本以为这里有皇泰主有官兵,怎么也能吃口安生饭,却不想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进了人间地狱。
今时今日的洛阳,只要你不是披甲带刀的武人,就不算是人。
自从王世充大军有意识以人为食开始,每个早晨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煎熬。
一旦马蹄声在自家所在的坊巷前停止,随后再吹响号角,就意味着整个坊巷将面临灭顶之灾。
士兵会砸开你的家门,把人从房间里拽到街道上,再用钉子刺透琵琶骨,最后用绳索穿起来,如同驱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入军营充当军食。
就算侥幸躲过这一关的人,也未必就能多活岁月。
城中的饥民已经和官兵形成了默契,一旦官兵对某个坊巷实施抓捕,也就意味着这个坊巷的百姓不再受王世充保护,他们的身份也从人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既然是牲畜,那么谁都可以吃。
官兵离开之后,其他坊巷的饥民便会蜂拥而入,把这里当成自己今日的食物来源。
为了生存而实施的杀戮,以同类为目标的捕食,已经不为官兵所禁止。
甚至有人公开把人肉拿到坊市发卖,城内巡兵也只当没看见。
甚至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不但不该禁止,相反还应该鼓励,毕竟比起猎杀,这种买卖行为多了几分“温和”。
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成了会说话的牲口。
饶是以曹符臣这身本领,所能做的最大抵抗,也无非就是设法逃跑到其他坊巷苟延时日,等到这些人离开,再回到住处。
只不过这一切说易行难,过程中一个不留神就会变成他人盘中餐。
就算你事事小心又如何?
得不到口粮还是要挨饿,搞不好也得饿死。
就算过了这关,不定哪天也会翻船,迟早还是个死。
他的那些乡党就在这种搜捕、逃亡、猎杀、反猎杀的日子里折损殆尽,不知进了谁的肚皮。
曹符臣虽然还活着,但是和死了也差不多。
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不知哪天就被人一棍子打翻,再被扔进锅里。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每天都发生,否则偌大的洛阳早就被吃成空城。
王世充遵奉皇泰主的行为自然有其好处所在,江淮地区不少城池依旧奉大隋为正溯。
他们或许对杨广不满,但是对于整个大隋以及杨氏依旧忠心。
在江都之乱后,这些前隋故人基本都以王世充所拥立的杨侗为正统,冒着风险把南方米粮、兵甲向洛阳输送。
也正是靠着这股外援力量,王世充的洛阳才能持续获得补给。
只不过随着瓦岗大军袭来,水旱两路交通皆断,物资补给难以维持,城中的主要口粮就又变成了人。
虽然昨天打了个胜仗,可是粮食不会这么快到来,而军爷们又不能饿肚子,那么这些骑马披甲的军爷还是来带“肉豕”回去的?
再说昨天那一战到底是胜是败,谁又说得准?
若是这帮官爷说话有准,眼下大隋还是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呢,又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曹符臣早忘了自己属于哪个坊巷,只记得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无主的房间再到另一个无主的房间。
睡觉的时候,也是要睁一只眼睛,免得糊里糊涂就被人吃了。
因此马蹄声一响他就有所察觉,一个翻滚就从床上滚到了门边,耳朵紧紧贴着门听着动静,手中更是多了一口解腕尖刀。
其实曹符臣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面对大队人马,自己手上那块小铁片没什么用处。
可是人的命总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能任人宰割,哪怕明知不敌也得拼一拼。
若不是有这点最后的血勇,自己也活不到今天。
连日的逃亡与恐惧,让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身心俱疲,周身上下就如同一张始终绷紧弓弦没得到放松的弓,看似威力依旧,实际有名无实疲弱不堪。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两天未曾进食,加上连日的逃亡与恐慌,身体与心理都已经濒临极限。
若是运气不好,真的被选中做肉豕,多半就逃不掉了。
我不想死!虽说越是逃命越是迷惘,不知道自己得命数到底是什么。
可是总归好死不如赖活,哪怕是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苟且偷生,也好过一命呜呼。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恨不得让手和刀融为一体,这口小小的尖刀,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就算是下一刻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松手。
马蹄声停止了。
曹符臣的呼吸,也随着马蹄声停止,心陡然沉到了谷底。
果然还是逃不过么!按照惯例,接下来就该是鼓声敲响,而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兵,则会伴随着鼓点下马,冲入坊内逐门逐户破门抓人,直到自己认为够数为止。
自己是该逃,还是该等一等,祈祷官兵冲进这间房之前就已经凑够了今天的口粮?
时间流逝速度变得异常缓慢,就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变得缓慢起来,十几次呼吸似乎就用去了半日光阴。
外面的人仿佛也陷入了这种时间的陷阱全没了动静,熟悉的鼓声和甲叶碰撞声也都消失不见。
就在他狐疑当口,一声清脆的金锣声如同旱天雷,险些把他劈了个趔趄。
这锣乃是战阵上用的大锣,声音本来就响亮,筛锣的人又用足了力气,玩命似地敲下去,声音大得吓人。
随着锣声响过,一个粗喉咙扯脖子喊叫得声音传入曹符臣耳中:“坊内的百姓听着!半个时辰后,出坊领粥!自今日起,城中百姓各安本业,有敢以人为食者杀无赦!”
过了片刻,大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重复之前这句话。
这汉子显然也是军伍中人,多半还是个小军将,嗓门大中气足,声音格外宏亮。
加上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坊内百姓自然有所闻。
而这个汉子喊了几次之后,马蹄声再次响起,显然是这队骑兵有所动作。
听马蹄声,他们是在向坊内前进,过了一阵,呼喝声再度响起。
他们是要整个坊不,整个洛阳的百姓都听到。
从口音上判断,他们不是王世充的兵,反倒像是云中、马邑那边来的。
自己在知世郎部下,也遇到过来自那边的袍泽,对这夹带几分草原杂胡腔调的口音倒是熟悉。
他们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救兵?
他们是真的活菩萨,还是想把残存百姓骗出去方便捉来吃掉?
曹符臣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想吃人哪用这么麻烦,只管像过去一样挨家挨户搜捕抓人就是了。
再说他们也没必要骗全城百姓,人总共就那么大肚子,还能把人都吃了?
也就是说,他们说得是真的?
城中开始施舍米粮,也就是说,自己或许可以活下去?
一道名为希望的光透过窗照入房中落在曹符臣身上,照得他周身暖意盎然。
或许老天开眼,真的派来了天兵天将也未可知?
不管怎样,搏一搏总是个出路。
他也知道,天下间没有白吃的粮食,可是那又怎样?
当下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想要吃饭就得豁得出去。
自己不愿意给王世充这等小人卖命,才宁可像老鼠一样苟且,也不肯投军。
若是来的真是保护百姓的天兵,自己就算投他又如何?
为了这样的人卖命,总好过烂死在城中。
打定主意的小刀曹二郎周身陡然有了气力,先是将解腕尖刀纳入腰间,随后双手整了整满头蓬松乱发,又将腰间麻绳紧了紧,大着胆子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
坊巷内,已经有人在活动。
直到此时曹符臣才发现,坊内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人,真不知道他们之前藏在什么地方。
巷子内人变得越来越多,仿佛从地下陡然冒出来一般,他们大多不相识,可是看向彼此的目光又觉得格外熟悉。
虽说众人来自中原各处,说不定日后还要互相猎杀,可是此刻他们都有共同的身份:等待赈济的可怜人。
人群汇成的海洋,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这个方向的名字便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