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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勤政殿出来,韩秀峰并没急着回南苑,而是跟大头交代了几句,便来到内务府大臣文丰去年帮着收拾的小院。
几个内务府的仆役见他终于来了,忙不迭跑来拜年,忙着给他这个出手阔绰的大人请安。韩秀峰早准备好了赏钱,打赏完见他们又是忙着生火,又是忙着去打扫的,干脆又掏出一把散碎银子,让他们帮着去买两坛酒,顺便再买些下酒的菜。
没想到他们平日里帮宫里采买,恨不得把银钱全贪了,但帮上官跑腿儿买东西竟老实的很,给了那点散碎银子他们竟张罗了一大桌酒菜,甚至端来了一锅羊汤,帮着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炖,搞得满屋子全是羊膻味儿。
韩秀峰本就有些饿,正打算盛一碗羊汤先垫垫肚子,外面传来脚步声,大头陪着刚下班的军机大臣文祥到了。
韩秀峰急忙招呼二人入座,大头虽做上了御前侍卫但并没有得意忘形,哪里敢跟他们一起坐下吃酒,可又馋的慌不想走,经韩秀峰首肯咧着嘴盛了一大碗羊汤,夹了大碗菜,提着一坛酒,屁颠屁颠跑门房去吃了。
生怕他把羊汤洒了,文祥帮着撩的棉絮做的帘子,直到看着他跑进门房,才放下帘子回头笑问道:“志行,听说你这些天正忙着到处找银子,恨不得把一块铜板掰成两半儿花,今儿个怎舍得请我吃酒的?”
“您可是军机大臣,这大过年的,我不得巴结巴结。”韩秀峰招呼他坐下,捧起刚开封的坛子,一边往他面前的碗里倒酒,一边又笑道:“何况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保举我为江宁布政使,我要是不摆酒致谢,那就真成不懂规矩了。”
文祥顾不上开玩笑,急切地问:“皇上跟你说了?”
“不然这么冷的天我咋会来这儿。”
“皇上恩准了?”
“暂时没有,我也不是很想做这个布政使。”
“机会难得,你怎就这么糊涂了!”文祥急了。
“博川兄,你觉得这是好机会?”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志行,我知道这算不上个好差事,可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收拾江北的残局!”文祥端起酒碗,接着道:“况且我保举你为江宁布政使,奏请让你去两江帮办军务,皇上要是恩准的话,一定不会真让你做江宁布政使。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想让你统领江北官军,怎么也得赏你个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说不准皇上还会赐你钦差关防。”
“博川兄,我晓得你的良苦用心,可现在我是真不能走,扬州也是真不能去。”
“为何不能走?”
“钰儿虽早回了京城,但她当年帮洋人办的女塾所招的那些女子还在上海,并且大多成了洋商甚至美利坚等国领事馆的下人。刘山阳前些天托票号寄来一封书信,说那些女子帮在打探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文祥下意识问。
韩秀峰夹起一片酱牛肉,低声道:“英吉利去年从大沽口败退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其本土,他们颠倒黑白,绝口不谈何伯硬闯海口并向两岸炮台开炮的事,而是诬蔑僧格林沁偷袭其使团。
其本土的士绅百姓群情激奋,有一份叫作《每日电讯报》的报纸,甚至叫嚣要出兵中国,占领北京城,把皇上赶出皇宫,并永久占领广州。其内阁为此竟一连会议了八天,最终一致主张对中国增兵,并以攻打京城、实行所谓的‘大规模报复’作为目的。”
尽管早料到英佛二夷会报复,但听韩秀峰这一说文祥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知不知道他们打算增派多少兵?”
“英吉利打算出一万两千兵,法兰西打算出七千兵。据说英军的陆师由曾在道光二十年来过咱们中国的老将格兰特为司令,水师由僧格林沁的手下败将何伯统领;法军的陆师同帅叫啥子蒙托邦,水师统帅叫谢尔纳,巴夏礼等公使会随行。”
“两万,一下子来两万余兵,这仗怎么打……”
“咱们怎么打我不晓得,但英法两国主帅会怎么打这一仗,刘山阳已经帮咱们打探得差不多了。”
“他们打算怎么打?”
韩秀峰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一小口酒,凝重地说:“前年额尔金攻占南北两岸炮台后,之所以那么快率部南返。一是因为桂良、花沙纳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在和约上签了字;二是因为他们劳师远征,粮草弹药支应不上。”
“这一次呢?”文祥急切地问。
“这一次他们打算稳打稳扎,原本想把上海作为跳板,先在上海囤积些粮草弹药,先让从各地调来的兵在上海休整,然后挥师北上。可商量了一番又觉得那么多兵聚集在上海难免会生事,担心影响他们的商人做买卖,所以打算先占定海(浙江舟山),把定海作为头一块跳板。”
“如此说来,还有第二块、第三块?”
“何伯已命一个哈恩德的军官,率炮船前赴旅大沿岸窥测(大连湾),寻找适合舰船停泊及大军驻扎之所;法军早看中了山东芝罘(烟台),想将芝罘作为其所谓的‘进攻基地’。老兄如若不信,可奏请皇上谕令盛京将军、金州都统和山东巡抚等,赶紧委派明干之员前去查探。”
“这些事皇上知道吗?”
“刘山阳一收到消息就向两江总督何桂清禀报了,何桂清也刚上过一道密折。皇上现在最担心的是两江战事,一时间顾不上这些,只是密谕正在上海办理抚局的桂良善加劝导,据理折服,一切总以息兵为要,只要洋人不开兵衅,之前的那些条件都可谈。”
“洋人愿意谈吗?”
“一而再再而三,正所谓事不过三,我估摸着洋人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再相信咱们。就算愿意谈,也是带着兵来京城,坐下来跟皇上当面锣对面鼓的谈!”
“他们想跟皇上平起平坐,还要带兵来!”
“所以说没得谈。”韩秀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放下碗紧盯着他问:“博川兄,您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能视皇上的安危于不顾,去江苏做江宁布政使吗?”
“你留在京里又能帮得上多大忙,难不成靠你那藏在南苑的几百私兵就能力挽狂澜?”文祥反问道。
“博川兄,人贵在自知之明,我深知力挽不了狂澜,更扭转不了乾坤。但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皇上受那等奇耻大辱!”
尽管非常不认同韩秀峰的做法,但文祥却不想再跟他争辩,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僧格林沁久经沙场,能胜一次便能胜第二次。”
“但愿吧。”
“什么叫但愿,僧王乃我大清之柱石,此战只能胜绝不能败!”
“不说他了,还是说说咱们的事吧。”韩秀峰放下筷子,话锋一转:“博川兄,英法两国大军最快也要到五六月份才能抵大沽口,我估摸着真要是开仗,这一仗也最多打个把月。在此之前,就算天塌下来您也别再保举我去哪儿做啥子官,一切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如何?”
“你这是怪我自作主张?”
“想哪儿去了,我韩秀峰又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老兄提携我,关照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大军压境,文祥嘴上虽那么说,其实心里很清楚真要是打起来,这仗有败无胜,哪有心思吃酒,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志行,僧格林沁去年是出了大风头,可无论皇上还是郑亲王、怡亲王、恭亲王和彭中堂、肃顺等王公大臣,心里都明白僧格林沁能打赢那一仗,能守住天津海口,你韩志行功不可没。要不你再去趟天津,去帮着筹画筹画该如何防堵。”
“博川兄,你晓得大头从未练过啥子武艺,却能一个打五六个吗?”不等文祥开口,韩秀峰便接着道:“那是因为他五大三粗,有一身蛮力。用跑江湖的话说,这叫一力降十会!而现在英法两国大军就好比大头,而咱们就像宫门口的那些侍卫,没那个块头,没那身蛮力,刀枪棍棒耍的再花俏也没用!”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你还是想想嫂夫人和娃吧。”
“你……”
“我就晓得忠言逆耳,不说了,喝酒!”
“想喝你自个儿喝,我是喝不下去,没别的事先走一步。”
“不送!”
……
目送走文祥,韩秀峰不但一样没兴致再喝了,并且放下酒碗像三魂六魄被抽走般瘫坐在椅子上发呆。
为官这么多年,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明明晓得洋人接下来会去哪儿落脚,却只能眼睁睁由着他们步步紧逼,直至杀到京城。
偌大的中国怎就落到如此田地?
那么多能工巧匠咋就造不出洋人的那些洋枪洋炮?
幅员辽阔如此辽阔怎就养不起四五十万兵,而英法那样的弹丸小国为何就能养的起?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在脑海里,直至吉祥和冯小宝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晚上是去会馆下榻,还是回南苑,韩秀峰这才缓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