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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下的铜铃在微雨中轻摇, 天青色的烟雾迷离着江色。
街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双臂撑开斗篷, 护着她到了附近的佛寺避雨。
“冷吗?”
男人有些紧张看她的苍白脸色。
“无碍。”她取出素帕, 轻轻擦拭他脸颊的水迹。
“倒是陛下, 为了替我挡雨,自己都湿透了。”
“你不必担心我, 我素来习武,身体康健,这点小雨小风算不得什么。”
赵怀谨尾指勾起她鬓边的碎发, 到耳畔别好, “你只需顾好自己,别老让我瞧着心疼。”
琳琅冲他一笑。
“陛下,既然都来了此地佛寺, 心诚则灵,不如进去参拜一番吧。”
他抬头看了寺庙的匾额,流云。
流云山岚, 依风而生,却也因风而死。
命数轻薄。
自有注定。
“好。”
他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
抬脚沉稳迈进。
大雄宝殿前, 释迦牟尼的佛像圆润庄严,守护在两侧的十八罗汉或嗔或笑, 在沉香中氤氲了眉目,一切如坠梦中。
赵怀谨双掌合十, 缓缓睁开了眼。
心上人半跪在自己的身边, 乌黑的长发温柔落在裙裾边, 宛如湖边青莲。他看她闭着那双令他心动的眼,一如当年,秀美的轮廓仿佛染了江南的繁花烟雨,朦胧了前尘的梦。
他沉默了。
殿外桃花初生。
殿内焚音不绝。
竹筒的签在摇动着。
双燕在长廊里掠过,留下交错缠绵的剪影。
“琳琅,你可信前世?”
他静然看着这满天神佛,心里猜念,圣人成佛之前,是否也有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求而不得的爱恋。
刀口求爱,遍体鳞伤。
怎么会有人,傻得一次次自投罗网呢?
秀丽女子睫毛微颤,唇珠嫣润。
“世人求神拜佛,求姻缘,求仕途,不过是以慰心安。至于那些虚妄的前世今生,更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穷酸秀才们杜撰的美梦。西厢月,从来只活在被粉饰了的才子佳人话本里。”
“是么?”
你向来是那么清醒。
只有我,永远都看不清。
他低声轻笑。
“可是我信。”
竹签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有捡起这支签。
“时候也不早了,让你的人出来吧。”赵怀谨淡淡地说。
琳琅慢慢睁开了眼眸,曳出一线流光,她笑若春花,“陛下果然是聪明绝顶,什么都瞒不了您的耳目。”
她晃了一下袖里的铃铛。
潜伏在暗处的兵马露出了峥嵘,杀气弥漫。
这座流云寺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身黑衣的戚存志面容冷漠,腰间长剑流苏飞扬,毫不犹豫朝着琳琅走去。
赵怀谨看他郑重其事伸出手。
她指若春葱,轻轻落在男人的掌心,合拢,握紧。
两人相视而笑。
像是一对生死相随的恋人。
他眼神晦涩。
你就这么喜欢他?
为了他,不惜一而再、再而三背叛?
帝王俊美的容颜上全是冰霜堆砌的漠然,连瞳孔都没有一丝的温度,“那天晚上,你说要了结一切恩怨,重新开始,都是骗我?”
“怎么,陛下真的被我骗到了吗?”琳琅唇角微扬,“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呢。我还以为陛下狼心狗肺,百毒不侵,像这种低劣的骗术,聪明如您,又怎么会落入圈套呢?”
“若朕真的信了你,你会怎么做?”他声音略微嘶哑。
既然骗了,为何不多骗些时日?
骗到他耳昏目盲,再也听不进忠臣的劝诫。
她偏着头,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番。
琳琅笑容恶劣。
“那……留你个全尸如何?”
他“呵”了一声,笑声带了几分鬼魅。
“你就这么自信,今天能把朕留在这里?”
“可惜了,你兴许没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赵怀谨打了个响指,四面八方立即涌来一批装备精良的甲兵,长矛利剑,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从国宴夜袭,到青女河的两次刺杀,这一切都巧合得可怕。
这些人怎么会如此精准掌握自己的行踪?
不过是,早有人出卖了他。
而这个人,是他最熟悉的、最不设防的结发妻子。
他们跳河之后,明明抹去了所有的踪迹,可还是有刺客跟了上来。他背着琳琅走路的时候,偶然看她随手折了沿途的枝条来玩,本以为是无心,却不曾想是通风报信。
流云寺的埋伏也是。
那个向他扔铜钱的花裙姑娘,看似柔弱,却暗藏杀机。
她在演戏。
殊不知他也在演戏。
就是不知,谁入了戏。
戚存志微微皱眉,下意识将琳琅挡在了身后。
“啪啪啪——”
琳琅浅笑嫣然鼓着掌,一点儿也不见慌乱,“真不愧是陛下,看破不说破,还留了一手,连琳琅都骗到了呢。”
“你可知,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他眉目冷凝。
“所以呢?”
赵怀谨抿了抿薄唇。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回到朕的身边,过去一切,既往不咎。”
琳琅闻言一笑,“听起来好像是挺不错的条件,可是陛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男人沉默了半晌。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清楚吗?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所以,自欺欺人,宁愿把你想成一个被逼迫的弱女子,不得不受到他人的胁迫,做出背叛自己的事。
进流云寺之前,他还骗着自己说,那些潜伏在寺里的高手气息,也许是为了针对另外的人。
可是到头来,他所不希望的,都变成了真的。
她从来,没有爱过她。
所以,可以比他狠心,谈笑间置人于死地。
“若我,说不呢?”
琳琅抬眸轻笑,她一身素雅青衣,不施粉黛,却依旧美得惊人。
“那就休怪朕大开杀戒了。”
赵怀谨眼神冷漠,“来人,拿下反贼。”
“若是反抗……”
“杀无赦!”
寂静安详的大殿顿时成了杀戮之所。
佛像之下,鲜血淋漓。
戚存志护着琳琅,努力想要带着她冲出重围。
混乱之中,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背后绕过来,利落扼住了琳琅的喉咙,雪白的肌肤压出深深的痕迹。
“放手,不然朕现在就了结她。”
男人目眦尽裂,“狗皇帝,你敢!”
“敢不敢是朕的事,你要赌吗?”赵怀谨优雅一笑,意有所指,“如此看来,戚少爷,你好像也没有太把你的青梅放在心上呢。”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戚存志朝他大吼,眼珠血红,“赵怀谨,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们又怎么会被拆散?她是我的,是我戚存志唯一的妻子,我发誓要将她永远爱惜,不离不弃!可你呢,娶了她,却不知珍惜,只会让她流泪!禽兽,你根本就不配当她的丈夫!”
帝王眉眼如水般淡漠,“那又如何,她既然已经嫁了天家,一生一世便是天家的人,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朕的手里。”
他一手擒着琳琅的脖颈,将她拽上了马。
“混蛋,你放开她!”
戚存志害怕在撕扯之间伤到琳琅,结果被赵怀谨钻了空子,把人给抢走了。
他想追上去,后头的甲兵缠得很紧,还是慢了一步,对方连人带马消失在朦胧的细雨之中。
“嗒嗒嗒——”
荒无人烟的郊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琳琅微扬着下巴,“陛下把我带到这儿,是想要弃尸荒野吗?”
“皇后一向天资聪颖,不妨猜猜朕想要做什么?”
赵怀谨扯着缰绳,掌心血迹斑斑,还能轻松谈笑。
“臣妾可不敢妄自揣测帝心,不过,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臣妾倒是可以给陛下提个醒。”
琳琅身子往后头仰着,将脑袋搁在对方的胸膛上,眼中水光盈盈,清音婉转动人,“陛下已经中了断肠之毒,若不赶快找解药的话,恐怕会比臣妾先一步去见阎王爷呢。”
回应的是他胸膛起伏的笑。
唇角溢出血迹。
“朕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
毒在她的唇间,一旦相吻,便会万劫不复。
“这么短的时间,朕恐怕也寻不到解药了。”赵怀谨垂眸看怀中的人,眉如远黛,“不如,你陪朕一起死好了,黄泉路上,有人作伴,倒是不寂寞了。”
对面就是悬崖。
琳琅微微眯起眼。
男主好像坏掉了呢。
不问她要解药,居然还想着同归而尽。
“驾——”
他狠狠一夹马肚。
千钧一发之际,琳琅毫不犹豫用手肘往后撞击,男人闷哼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
“嘭——”
一同坠崖。
悬崖边上大树横生,跌落的两人被险险拦住了。
只是这枝干脆薄,承受不住太多的重量,才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掰断了好几枝。
要么一起死,要么一人活。
从武力值来说,琳琅是绝对弄不过赵怀谨。
对方显然也知道她的弱势,喘着气笑了。他的脸上挂了几道血淋林的伤疤,血花绽开,不复之前的矜贵孤傲,却意外凄艳迷人。
“看样子,你并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呢。”他细瘦的手指抚过对方的脸颊,冰凉极了。
真好,又能触摸到你。
琳琅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她以为小竹马的蛇精病很严重了,没想到还有人病得更重,根本就没救了,偏偏之前还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
“不如,你求我呀,我或许能考虑,以一种温柔的姿态,把你推下去呢。”他凑近耳旁,像情人之间的深情呢喃。
“想我求你?下辈子兴许有可能呢。”琳琅道。
“下辈子太远了,我想你现在就求我。”
琳琅侧过脸。
男人眼也不眨盯着她,眸若点漆,流淌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那眼神,似曾相似。
不是仇恨。
而是情愫。
她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好久不见。”
他微微睁开了眼,然后也笑了。
恍惚又见当年芝兰玉树的公子,衣袂款款,踏月而来。
“是啊,好久不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胸口翻滚着剧烈的疼痛,他强行吞咽下涌到喉咙的血腥,小心翼翼从袖口的暗袋取出一对琉璃耳坠。
温柔给琳琅戴上。
“我就知道,它一定很衬你。”
你一定不知道,它等了很久。
还好,终于等到了真正的主人。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琳琅抬眸。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着,眼泪淌过了嘴角。
她轻声地念。
“真好听。”
可惜,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堂堂正正唤她名字了。
因为,他已经没了轮回。
男人擦干了嘴角的血污,满是虔诚,在她额头落下最后一吻。
“后会无期。”
他松开了手。
身后,深渊万丈。
他等待千年,只为赴一个必死之约。
还好,这一次,我终于知道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