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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晚好奇瞧去,一身着樱色湖绸褙子的女人款款而入。女人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娴静端秀,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清雅,如娉婷幽兰,还未靠近便能嗅到袅袅暗香。
她婉笑上前,对着老夫人福身道:“孙媳来晚,让祖母和各位长辈久等了。”
江老夫人慈笑点头,还未开口便听一侧的宋氏哼了声,捻着茶盅盖嗤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到来了。”
声音不大,在场人却也都听个清楚。归晚不知她到底何意,但也知是说给谁听的,放眼瞧去,那年轻妇人容色连丝波澜都不曾有,从容得很。
女人继续对着老夫人道:“母亲今早起床心悸胸闷,这会儿还没缓过来,便叫我先行一步。慕君代母亲给祖母,各位长辈,还有两位新人赔罪了。”说着,她对着众人福身。再抬头时,目光才落在归晚身上,她先是一怔,随即浅淡而笑。
归晚也回笑,可唇角还没挑起来,那女人目光已经转向了江珝,殷切道:“二弟大婚,母亲一早便准备好,就等受新媳妇的茶呢。未料身子不适,二弟可别往心里去。母亲说了,她来不了又不想误了二弟的婚事,若是二弟不介意待这边妥当了便携弟媳移步睦西院吧。”
“哼。”女人话音刚落,宋氏又哼了一声。
方才不懂,眼下归晚可明白了——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江珝寡居的大嫂苏慕君,而苏氏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江珝的嫡母——梅氏。
归晚不禁想起了关于江珝与梅氏不和的传言……
梅氏乃开国侯府嫡孙女,大爷江懋在求娶之时便应下,只要梅氏生子,他此生不纳一人。话说得好好的,可就在儿子江璟刚满十二岁那年,北伐的江懋竟从幽州带回个私生子,便是十一岁的江珝。
男人嘛,总会有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况且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她也不是那想不开的,但算算江珝这年纪,她断不能接受了。他只比儿子小一岁,那不就是说他是趁着自己生产之时有的女人?
自己辛苦为他传宗接代,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梅氏心里过不了这坎,于是同江懋大闹了一番,也越发地看不起这个庶子了。
这倒也不是二人芥蒂根深的主要原因,梅氏真正恨起江珝,是在五年前。
也不知是江懋担心儿子在府上不受待见,还是有意栽培,总之他走到哪都把江珝待在身边,甚至是出入沙场。江珝自小便展露将才天资,江懋对他颇为重视,却忽略了江璟。
然对梅氏而言,这都无所谓。江璟是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爷,前途无忧,况且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着他便好。可熟不知,即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江璟依旧羡慕弟弟。骨子里刻着江家的豪情壮志,他也想和父亲并肩作战,体验驰骋沙场的酣畅,以及纵横天下的快意。可他却是生于深宅中,长于妇人手,被母亲庇护得空有一腔热血。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大婚之时,北虏南下,父亲挂帅出征,作为副将的江珝却无故病倒了。出征在即,时间紧迫,来不及再择人选,江璟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于是不顾梅氏挽留,一意孤行随父而去。然这一去,便再未回过……包括江懋……
人生之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梅氏同时亡夫丧子,哀痛欲绝,于是把这罪一股脑地算在了江珝的头上,认为他克父害兄,故意装病不肯出征。她甚至指责该死的应该是他!
而江珝一句未解释,直至封任云麾将军后,把嫡母“请”进了佛堂。五年了,不许她出公府大门一步,母子更是连面都极少见。
大伙说江珝心狠,就是这么来的……
江珝大婚梅氏没参与,今儿新人奉茶拜礼,她更是连个面都不露。不但不露面,还让新人去她所在的睦西院见她,不过是苏氏这话传得委婉罢了,这拿乔的意思谁听不出来。老太太都从东院亲自来了,大房的婚事,竟请不动她“尊驾”,也不怪宋氏不满。
老夫人不想新妇多心,可梅氏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府上这点事敷衍得了一时敷衍不了一世,新妇早晚要知道,于是摆摆手便算了。
江珝和归晚给老夫人奉茶,正式拜过后,几位长辈给新娘送了见面礼,聊了会儿才散的。
归晚跟着江珝回去,出了二门便瞧见候立的苏氏。见了江珝,她婉笑点头,江珝沉默片刻,朝她去了。归晚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三人同行,归晚察觉这不是回檀湲院的路,他这是要去见梅氏?不是说二人不和吗,梅氏如此慢待他,连他大婚都要煞风景,他还要去拜这位嫡母?这可出乎人意料啊。
江珝和苏慕君走在前面,熟路默契,二人言谈间,归晚在身后竟恍然瞧出一种登对的既视感,感慨之余不由得脚步慢了下来。江珝忽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悠然缓行。
他突然慢下来,苏慕君也有所察觉,她看看身边漫不经心的江珝,又回首望了眼追上来的归晚,脸色黯了一瞬,随即恬静道:“晌午还要礼佛,别让母亲等急了。”
江珝颌首轻应,可脚下依旧没快半分……
到了睦西院,苏慕君请二人入正房便去请梅氏了。归晚安静地坐在江珝身边,心里莫名紧张。这才是她的正经婆婆,即便不是丑媳,这天下姑娘也没个不怕见公婆的。梅氏本就不待见江珝,何况是他的媳妇?秉着这个时代的恭顺孝贤,想想日后少不了受气,若是有个体谅的夫君倒还好,可身边这位……归晚默默瞧了他一眼,威凛冷清得跟座雕像似的,她心再次凉凉了……
气息幽幽,身边人好似叹了声,江珝目光轻转落向归晚放在腿上的双手,柔嫩的小手紧紧捏在一起,连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让他莫名想起了昨夜里她那张惊惧的小脸。苍白如雪,一双宛若星辰的大眼睛闪着无辜的泪光……
“一会儿母亲到了,她若是说了什么不必往心里去,守好你本分就是。”他淡淡道了句。
归晚勉强挤出个笑,应道:“谢将军提点。”
江珝微怔。方才当着众人面,她唤得可是“夫君”。他下意识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侯了两刻钟的功夫,苏慕君回来了,只她一人。
“久等二弟和弟媳不到,母亲便去佛堂礼佛了,这会儿玄笠师傅正讲经,怕是断不得,只得委屈二人稍后些时辰了。”
梅氏常年礼佛,于是便从庵里请了位师傅来,供在睦西院的小佛堂,每日给梅氏讲经。这些江珝都是清楚的,他点头应下。
苏氏莞尔,笑语嫣然。“晌午母亲便能结束了,小厨房已经开了火,两位在这用饭吧。”
用饭?归晚可没想过拜礼中还有这么一项,她偏头看了眼江珝。
余光里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沉默须臾道:“不劳烦大嫂了。”
苏慕君一愣。往日不管江珝出征多久,回来第一件事必然是到睦西院给梅氏请安,留下吃过饭再走,这是他替兄长江璟做的,且五年无一例外。她方才还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了他喜欢的菜,这会儿功夫,他却不留了……苏慕君下意识睨向他身边的余归晚,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她一走,归晚松了口气。
其实她有点饿,毕竟带着副孕身,又折腾了一早,再说陪婆婆吃饭也是应该的。但谨慎起见,这顿饭还是压一压得好,眼下她踏入公府一天不到,江珝的脾气还没有摸清何况这位素未谋面的婆婆。而且她深切明白一个“恨屋及乌”的道理,今儿这饭就算她殷勤出花来,以梅氏待江珝的态度,她也不会多睬自己一眼的,说不定自己还会成为她难堪江珝的幌子。
反正她还挺得住,赶紧奉了茶回檀湲院喘口气吧……
归晚盘算的是很好,可她怎都没料到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待梅氏听过了经,她偏去歇晌了;可算熬到她醒来了,她又在房里打坐修禅定……等苏慕君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江珝问道:“母亲可好了。”
苏氏歉意摇头。
江珝凝神静默,整个人像只绷紧的弦,归晚真怕他下一刻会突然断开,可他低醇的声音却道了句:“请大嫂告之母亲,我改日再来。”说罢,起身便朝门外走。
归晚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正房门外的他蓦然回首,望着她道:“还不走?”
“嗯,走!”归晚木然应声,迈开已经快坐麻的腿跟了上去……
江珝脸色沉了一路,压抑得归晚觉得这天都阴了,没敢多言一句。到了檀湲院,他忽而转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大步朝南去了。归晚赶紧唤了一声:“将军!”
他驻足回首,归晚小声问:“你去哪?”想想这话她好像不该问,忙又补了句。“你可回来用晚饭?”
他看着她,目光幽邃,墨瞳深不见底,须臾,平静地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带着侍卫走了……
就算他想让她等,她也等不了了。归晚饿得心直发慌,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赶紧吩咐蒋嬷嬷备饭。
用过晚饭,归晚缓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直到入夜,江珝还没回来,林嬷嬷打着洗漱的理由随表小姐进了净室。
归晚泡在水里,想着今日的事,发觉江珝好似并非传言那般。梅氏这般待他,他还坚持去请安;让他等,他便果真等了两个时辰,还连点脾气都没有。而且瞧得出,这一家人都不大待见梅氏和苏氏,可偏江珝就对二人恭敬……
“江珝真的与梅氏不和?”归晚喃喃出声。
林嬷嬷听到,眉头拧了个结,给她擦身子的手停了下来,急切道:“小祖宗,你还有功夫惦记人家,赶紧想想咱自己的事吧!”
归晚思绪被扯了回来,她当然知道嬷嬷说的是什么。
就怕洞房不成,林嬷嬷昨个主动提出守夜,表小姐和二公子这一夜如何过的,她比谁都清楚。她怨道:
“昨晚上千叮咛万嘱咐,怎还是没成啊!”
“是他要走的,我又拦不住。”归晚反驳。
“您不给他添堵,他能走吗?”
给他添堵?自己不过是问问父亲而已,就算他恨父亲,也不必瞒着自己啊。况且即便没这事,这洞房也成不了……
“他好似就没想过要碰我……”
归晚嘟囔了句,却把林妈妈惊住了。不想碰?怎么可能!她家表小姐绝色倾城,便是女人也要怜惜三分,如此佳人在侧,他江珝不动心?
林嬷嬷突然想到坊间传言,云麾将军二十有三,不娶不纳,只因他不近女色。难不成这是真的?她越想越愁,迟疑半晌,还是压低音声道:“这房里的事也不只靠男人一个,女人该做的也得做啊。”
归晚愣了,惊愕地看着林妈妈。什么叫女人该做的?难不成要自己去引诱他?
这话林妈妈也不想说。好端端的小姐,遭遇劫难便罢了,偏还要忍受这些,她又何尝不心疼她呢。可她毕竟带着身子,日子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到时候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
见归晚坐到另一侧躲开了,林妈妈硬着头皮再劝,然才开口便听门外小丫鬟唤道:“二公子,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