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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威名赫赫的廷尉府不同,北军狱从外表来看不过寻常的高门府邸,也就是外面守卫的军卒多了些,拒马石墩密了些,最有特色的还要数门口那两尊三米高的狴犴像,通体由黝黑粗糙的青石打磨而成,然獠口与利爪处却用森森青铜铸成张牙舞爪之态。
镇守北军狱的是一位笑口常开的胖大叔,其貌不扬,其名不显,不过看三皇子与凌不疑待他十分凝重有礼的模样,少商猜他必有过人之处。
在各种犯罪等级中,无论纵向横向比较,谋反都属于当之无愧的南波湾。当然,根据具体执行程度,谋反还可以分作——意图谋反,联结不轨(文的),兴兵作乱(武的)。作为最高罪行中的最高等级,少商于是一直走到狱府最深处才见到被崔奶爸完虐的彭真。
老彭本想深切痛悔自己原先不想造反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说不定是中了奸人的巫术来着,可惜今日来审案的两位青年大佬对他的诉苦毫无兴趣,径直问了王淳之事。
彭真咬牙切齿道:“王淳这个孬种,写了那么多信来鼓动我,一桩桩说的天花乱坠,说到底却是要这要那。骗了我许多银钱粮草,却不见有半分动静,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对他将信将疑!寿春富庶,我那儿最不缺的就是钱,从姓王的第四封信函起,我陆续给乾安王府送了好几批钱粮!x的,全喂了狗了!”
“除了王淳的信函,你可与乾安王府的人有过联络?”三皇子问。
彭真道:“每回我遣人偷偷送钱粮过去,那边的人都是收了就走,连句谢都没有,王八蛋!偏偏这事又不能大张旗鼓,我也只好忍下了,还劝慰自己人家那是行事谨慎,谁知哼,一群属貔貅的,只吃不拉!”
“也就是说,王淳在信中要你做的,就是源源不绝的给乾安王府送钱粮?”凌不疑问。
彭真道:“没错。起先我送了几回,后来看乾安王府来收东西的人无礼,就不肯再送了。直到咳咳,直到我鬼迷心窍犯上作乱,心想多拉一个帮手也好,就将马荣送上来的两千斤精铜也送了过去。可是,谁知又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老子都兵败被擒了,乾安王府的王八蛋们都没半分动静!”
少商望着结满蜘蛛网的漆黑屋顶,喃喃道:“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骗钱啊,乾安王府很缺花用么。”
三皇子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行兵打仗花钱最是厉害,乾安王府聚集这许多钱粮,难道不是图谋不轨!说是骗钱缺花用,岂非避重就轻!”
少商奇道:“殿下为何这样生气,这些妾都知道啊。妾的意思是,乾安王府因为要图谋不轨,所以缺钱花,然后去骗钱啊。”
三皇子身形一凝,用力甩动宽广的长袖,扭过头去。
少商摸摸脑袋。她发现三皇子和皇老伯的相像之处了,他们的生气点都很奇怪。
凌不疑凝目沉思,一双俊美的长目深晦不定。随后他继续发问:“你被押解都城后,可有与王淳联络?”
彭真气的浑身发抖:“事关我阖家几十口人的生死,自然联络他了。可王淳这王八蛋居然死活不肯为我求情,还叫人来诓我,说只要我不将他的事泄露出去,他就保我家人性命!见他x的鬼了,老子被他一骗至此,难道还会信他的鬼话!”
凌不疑道:“是以你反而要出首,向陛下告了王淳一状。”
彭真冷笑道:“老子若非痰迷了心窍要谋反,如何会受王淳这老狗的骗!你当姓王的是什么好东西么?事到如今,若我一味保守秘密,家人反而有被杀人灭口之险。反而我将一切抖搂个干净,我家妇孺尚有一线生机!”
凌不疑略一点头。
三皇子负手而站,轻蔑一笑:“彭大人能想到这点,倒是个聪明人啊。”
少商笑的眉眼弯弯:“小聪明而已,真聪明就不会谋反啦!以卵击石的悬殊差距,居然还要举兵,真是叫妾大开眼界!”
三皇子胸膛略略起伏,拂袖扭头不睬人。
凌不疑问完彭真,三人又去了另一间条件稍稍优渥些的囚室。彭真是兴兵作乱的大罪,死罪难逃,而王淳的罪名还有的磨——胖大叔分的很清楚。
王淳一看见凌不疑就想要扑上来痛哭,可惜身上系了重重的镣铐,而镣铐的一段又打入石墙,于是他能做的只剩下痛哭了。一边哭一边喊冤,反反复复说自己绝没有勾结乾安王府,更没有给彭真写那些反信。
信函虽不是王淳写的,可是送信的人是王家的,信函上的印鉴与暗语都是王淳惯用的,于是凌不疑便问王淳此事何解。
谁知到了关窍之处,王淳反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凌不疑十分耐心的反复询问,王淳却始终挂着眼泪含含糊糊。
三皇子冷声道:“想死的人救不了,他既不愿意说,我等何必替他着急。到时候,论罪杀头,抄家灭族就是了!”说着,就要挥袖走人。
王淳吓的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告饶。看着这么个高壮的汉子匍匐哀求,少商心中略生不忍之意,可是王家的信使,王淳的印鉴,用惯的暗记,这些抵赖不掉的啊
少商在袖中捏着手指细细盘算,隐隐有了猜测。她目光微抬,触及凌不疑的视线——她忍不住笑了,心中明白凌不疑也有同样的猜测。再看三皇子,只见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悠然而站,并不着急的模样。
她心想,估计三皇子也差不多猜到内情了,不过他并不在乎。王家也好,乾安王府也好,与他有什么相干,兴许在他看来都是麻烦,索性一并清理了更好。
即便是凌不疑,连续询问几次未果后,也有想走的意思了。只听他朗声道:“既然王将军不愿吐露内情,我等也无法帮上忙了。三殿下,我们不如就此”
“能否”少商忽然出声,“让妾与王将军说两句。”
三皇子立刻把眉头竖成两把刀叉,凌不疑赶紧抢在前头说:“你是娘娘身边的人,想问什么就问吧。”三皇子浑身冒着冷气,不悦的将整个人背过去。
少商上前一步,诚心诚意道:“王将军,老实跟你说了吧,事情牵涉至今,你想全身而退是不成了,更枉论官秩与权势。能保下一条性命,合家团聚,就是上上大吉了。你以为你抵死不认,陛下就会说‘哦,看来不是王淳干的,就让他回来接着做车骑将军,继续掌兵权享权势好了’。将军,你以为这可能么?”
王淳贪恋富贵不是一日两日了,心中存的妄念正是性命也要荣华权势也要。这些年来他被凌不疑搭救惯了,是以心存侥幸,想着凌不疑还会继续出手。适才看凌不疑扭头要走时,他就心凉了一半。
“你死活不肯说出实情,那么这串通谋逆之罪是跑不了了,到时候王家有谁能看护呢?”少商蹲下身子,循循善诱,“姈娘子曾与我说,文修君一心只念着娘家,从来不管他们兄妹。可怜王将军膝下这些儿女,最小的还不足三岁,到时他们该依靠谁去呢?”王姈当然没说过这些,是翟媪说的。
三皇子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凌不疑的目光透着十二分的不赞成——你居然什么都告诉家中妇人,还让她插手插嘴,这实在不妥!
少商继续发挥演技,满怀怜惜的叹道:“其实官秩权位不过是过眼云烟,要紧的是性命与骨肉,王将军仔细想想啊”和王淳这种人晓之以理是没用的,只能诱之以利。
王淳的心思开始活泛了。
没错,官虽然没法继续当了,可他还有钱啊,回原籍也还有田产和人望啊!有皇后在,该处罚的处罚后,皇帝总不至于会将他的家财剥的一丝不剩吧。总比自己死了后全家落入妻子手中强吧。依妻子的做派,没准他前脚死了,后脚就把王家贴补给乾安王府了。
于是他全说了。招供的巨细靡遗,积极主动,还十分热情的帮忙提供查询方向。
三皇子无可不可的冷哼几声,凌不疑则赶紧回宫请示皇帝,得到明旨后立刻兵围车骑将军府邸,将里外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之后,该拿人的拿人,该拷问的拷问,不过半日功夫,人证物证都有了。
案情清楚后,皇后反而可以出手了。
她将王姈与王家几个年幼的孩儿接出府来,放在自己的别苑照看,少商奉命去送东西时,王姈拉着她的手急的直掉泪,“怎么会是我阿母,是不是又弄错了!”
少商掰开她的手指,慢悠悠道:“要不你再发个毒誓,照前两日的老样子就行。”
王姈怔怔的坐倒,没有说话。
“是吧。连你这个做女儿的都不敢下定论吧。文修君盗窃丈夫的印鉴,又指使自己的奴婢假冒王将军的名义去勾连彭真,就是为了给她阿弟搭桥铺路,聚拢钱粮。然后呢,她想做什么,让乾安小王爷举兵谋反?再现往日辉煌?”话说,在这年代,少商已经很久没看到像文修君这样纯天然一根筋的扶弟魔了。
“阿父和兄长们身陷囹圄这些日子,阿母就这么看着?”王姈面色苍白,目光空洞,也不知这话是在问谁。
少商怜悯的看看她。对于扶弟魔来说,只有娘家兄弟才是亲骨肉,是光,是电,是唯一的神话。自己嫁的和生的,那都是外人。
王姈无声的落下眼泪,将视线聚到少商身上:“陛下打算打算怎么处置我阿母”
处置?还能怎么处置?文修君和皇帝是同族,又是王女出身,推出午门一刀两断是不可能的,大约不是白绫就是毒酒了。
不知为何,少商忽觉喉头干涩,心头隐隐笼着一片阴霾。
她觉得很不舒服,却说不出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