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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底她心机绵沉, 过了半晌, 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 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 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 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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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 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冻白挨了, 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 姑奶奶, 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 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 重要的是, 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 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 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 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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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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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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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