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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明国人很显然地愣了神,好半天才哆嗦起来,“您,您会说官话?”
“这需要证实吗?”塞拉弗眉头一皱,朝身后看了看,随着这位俘虏走进来的两位卫队成员阿布拉姆与瓦恩莫里不禁都露出嘲讽式的笑意。
看见印第安人瓦恩莫里脸上绘饰的复杂图腾,以及他有些狰狞的笑意,这位明国人吓得腿都有些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
“名字。”
“我……在,在下史兰峤,广东肇庆人氏,正德癸酉年举人,授宁国府正六品通判,适母丧丁忧而弃官,今孝期以满,蒙琼州同知大人提携,授万宁县典史,刚要赴任……”
“你既然是广东籍的,应该知道佛郎机人吧?”
“知道,不知好汉您……”
阿布拉姆粗声粗气地用蹩脚的汉语说道:“请称呼‘尊敬的公爵阁下’。”
史兰峤慌忙站起身来,“是,是。尊敬的,尊敬的公爵阁下。”他擦了擦额头上滚落的汗水。
“我不是佛郎机人,请坐,史先生,我只是与他们来自于同一片大陆,大明国对海外一向孤陋寡闻,好不容易有个三宝太监,也只是收录了这个世界数分之一的资料罢了,你们知道葡萄牙吗?威尼斯?佛罗伦萨?西班牙?法兰西?奥斯曼土耳其呢?”
他一一发问,而史兰峤只是拼命地记着那些陌生的词汇,可惜却发现毫无印象,只能茫然地不断摇头。
“看看,史先生,你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称得上泱泱大国吗?”
“我大明国富兵强,四邦咸服,岂是尔等小辈能够得知的。”史兰峤脸色苍白地辩驳着,嘴唇却都害怕得发紫了。
塞拉弗死死地望着他,直到他再度哆嗦了一下,冒出了一身可以帮他洗把澡的冷汗为止。
“谁是小辈,以后我们会看得到的。史先生,逞嘴子皮的功夫再好,也要做得好才行。你的夫人,还有一个陪妾和三个孩子,现在都在等待着我对您的最后判决呢!”
史兰峤眼前一黑,差点要昏过去,他突然扑倒在塞拉弗的面前,连连流泪磕头,“在下冒犯,望好……尊敬的公爵阁下网开一面,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在下愿做牛做马……”
“起来,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听着,我们搜查了您的船,发现大量的海外商品,这些东西经过我们的向导查看并汇报说,都属于明国不允许个人向海外买卖的货物,也就是说,这些都是违法的东西您不要害怕,史先生,我不会向你们的政府举报您走私的事实,我想问的是,您出海不是第一次了吧?别跟我说谎,你的水手可是非常老练而精干的。”
“不,不是第一次,不过在下也记不清了。”史兰峤颤抖了一阵,好不容易说出几句顺溜的话来,“在下世居广东,虽然海禁严厉,但谁不与官面有些往来呢?那些卫所的百户、千户、佥事指挥等,收了好处,便也都睁只眼闭只眼,逢熟人的船拦也不拦,径自放行了。我们所做的私货,也有大半要上交到各卫所、各府、州、县中,从来也没有出过岔子。”史兰峤战战兢兢地禀告着。
“很好。”公爵阁下满意地点了点头,“请坐吧,放轻松一点。这些事情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有一点十分不明白,听说在你们永历皇帝朱棣时期,明国的海军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部队,拥有着一支吨位超过全欧州舰船总和的庞大舰队,可为什么仅仅短短不到百年的功夫,你们的海军便从亚州消声匿迹了呢?海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从琼州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官方使用的大船,称作四百料船,也不过80多英尺的样子,能勉强算300吨就不错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你们国家的海上防卫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永乐年我大明国富力强,官本贸易自然做得,不过其后国祚渐衰,也没有力气维持这么种耗费极大、所获不称的远航了……”
“官本贸易?这个词我并不太懂。”塞拉弗打断了他的话。
“哦,那是沿袭前朝的方法,朝廷派遣舰队出海,独享海外贸易收入。”
“这样的话我更加不懂了,史先生。”塞拉弗怀疑地抚摸着自己刚刚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据我所知,郑和舰队的规模非常巨大,他们的货仓简直能装得下整个东南亚,不要说他们还去过了印度、波斯和非洲了。这么巨大的贸易量,难道还不足以刺激贵国政府更加坚定这种贸易的行为吗?”
史兰峤苦笑,“在下族中,世代以贩私为业,直至癸酉年才蒙祖宗保佑,由鄙人取了乡试第三十一名,不过仍是深受经商之害,尤其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两书,令予手不忍释,深为三宝公发事业未竞之叹。尊敬的公爵阁下有所不知,三宝公七下西洋,只前六次便亏白银总计六百万两之巨,另有一百万两为太宗起建大报恩寺,总的耗费可称巨亿!太宗崩驾后,朝野沸议,皆言宝船队劳民伤财,国库日损,遂由圣上下旨停航,其后又因沿袭皇明祖训而实施海禁,即禁止私人出海经商,这才有了今日局面。”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塞拉弗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脑筋不够用了,他手下的舰队每一次的出发与返回,无不是满载货物、金银、荣誉和希望的,别说从新大陆派往欧洲的船队,每一次的收获如同抢劫一般惊人。可是,一个超大规模的海外贸易舰队,在船只本身没有大规模损失的情况下,竟然连保本的可能*没有,这,难道说是天方夜谭吗?
塞拉弗瞪大了眼睛,努力地从自己脑子里回忆点相关的细节。
好象对于自己的母国,他始终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
至少还记得郑和下西洋,还记得唐末元明清,这就够了!塞拉弗皱着眉,自我安慰般地想道。
“难道说,海外的货物在明国境内是都非常滞销吗?”
“滞销,您是说卖的不好吧?”史兰峤感慨起来,“哪有此事,虽我大明物产丰饶,诸货不缺,但也不总是比从海外交易的货物便宜,经过我史家三世经营,如**、丁香、沉香、檀香等香料,价至少可高3-5倍,其他还有宝货,如珍珠、象牙、犀角、玛瑙等等;药材,如没药、茯苓、苓术、苏合香油等等;矿产,如水银、硫黄、金银、镔铁等等;还有染料,像紫矿、苏木等等,在我大明商埠中皆十分好销,所获利亦足称丰。”
“这样的话,明国怎么会在远洋贸易中亏损这么多钱?”
“尊敬的公爵阁下,您有所不知,永乐年间,正是大明国力强盛之时,据在下的曾祖传下的文字记载,当初他路过太仓浏家巷,在距海口20里的范围内,就看到过5000艘海船,而我大明福建、浙江、广东沿海,水路货运之稠密已令今人难以想像,据家祖称,南京城经营海外货品的商号有2000多家,采办珍货、香料、矿石、稻米、药材和奴隶的货船鳞次栉比,帆桅相连,据说常常有为泊位而争执乃至大打出手的船主。港口附近热闹非凡,仅市集就有70处之多,不要提那些酒肆青楼,更37605738是台阁连绵、笙鼓喧腾、人声鼎沸了……”马兰峤恍然若失地缅怀了一番之后,不禁又苦笑起来,“如今只能算十中存一了。”
塞拉弗公爵阁下经过长时间不断的发问,终于搞清楚了当初郑和舰队所执行的所谓“朝贡贸易”、“官本贸易”的基本内容,原来这种大规模的航海活动并非以盈利为目的,而是一切围绕政治这个中心展开的,对政治有利的事情不管花多少钱都愿意去做,而任何对政治不利的事情,不管能赚多少钱都必须舍弃。
并且,*历史上长期的重农轻商政策,很显然也在其中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商人逐利没什么不对,可是明朝的皇帝为了他自己的荣耀、面子与尊严,不惜花血本来制造一种“万邦咸服”的虚假繁荣景象,说句不客气点的,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想想看,一个超级强大、舱位众多的舰队,在根本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自由自在地畅游于大洋之中,然而,他们大量地带出去了如金、银、珠子、丝、缎、布、瓷器物、陶瓷、米、豆、麝香、木香和铁条等等,带回的却是些“珍奇异兽”,例如狮子、豹、犀牛、骆驼、斑马、羚羊、驼鸟、羊等等,还有进呈给皇帝及其用来赏赐给臣子的金币、珍珠、宝石、象牙、琥珀、毯子、**、龙涎香、芦荟、没药、苏合香油、安息香和血竭等等,即使这些东西也不是主要的货物商品,所以基本没有想像的利润空间,况且他们的舰队的主要使命是结好诸国,遇到那些和明国“友好往来”的国家,就“奉天承运”地读一番大道理,然后大批大批地把那些宝贝赏赐了下去。这样想一想,连塞拉弗都觉得自己应该早一个世纪前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随便在这里建个小国,什么事也别干,就光坐等郑和前来,只要此人一来,他就凑上去猛拍马屁,随后跟着宝船队屁颠屁颠到北京“参觐”一下最高领导,卟嗵一声……说些“微臣来迟,数十年不见陛下圣颜,不觉五内俱焚”的话,搞个感动落泪、宾主尽欢的场面,那么大堆的财物、宝贝还不都得滚滚而来啊?
哈哈,明国人那么富裕,不帮着花差花差怎么能对得起天地良心?
塞拉弗暗暗庆幸没有把约瑟带来,否则这家伙还不定要把下巴都摔到地板上去,真是奇怪的逻辑,难道睦邻友好靠送钱给人家就能完成吗?这么说,特立尼达公国每年向神圣罗马帝国送上200万金佛罗林,他们就会把公国当成知心朋友了?!
公爵阁下不无恶意地转着自己的种种念头,他发现,自己的母国原来是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国家,在越来越现实的世界中,竟然还存在着拥有如此复杂国内政治思维以及单纯国际政治思维的国度,他们的对外关系,完全靠某些“圣人”、“君子”的理论来指引,他们强调与邻为善,强调牺牲自我,还企图用老百姓的血汗钱化成的“福泽”来感化那些蛮夷之国,多么崇高多么伟大的行为啊!
“您的商船上,似乎全是谷子,而且还是没有碾好的那种而据我所知,贵国的江南一带,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您这船货物能赚到钱吗?”在沉默了很久后,塞拉弗公爵若有所思般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提出新的问题。
史兰峤可没有儒家那种“君子不言利”的思想,他出生在一个私商世家,当初在郑和下西洋的时代里他的前代曾祖毅然出海,恐怕是赚了不少,做走私生意还能像他这样,嚣张得如此从容,甚至当官后还照走不误,真令人汗颜不已。
“尊敬的公爵阁下,近几年灾异频频,前年大雨数月,灾害遍及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扬州诸府,今岁又有安宁、姚安、宾州、蒙化、鹤庆、济南、东昌、开封、景东卫等府卫地震,故谷物无论陈色,俱是常价5倍;况且在下带着丝绸、瓷器等货物往占城等地买卖,加上那里的占城稻、暹罗稻、安南稻等,都极为便宜;另外谷糠可是上等的饲料,回去碾开后可以分别卖出,这样算起来,在下这趟的利润还是挺不错的。”
有点沾沾自喜的史兰峤先生话才说出口,便觉得不对劲,回头一想,自己全家都被这位强盗头子活捉了,居然还在他的面前夸口自己赚到了钱,不是找死吗?顿时脸就垮了下来,两腿一软,卟嗵,再次表情像哭丧般跪倒在看上去有点不高兴的塞拉弗公爵阁下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