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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将两个灶都烧了,将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窝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炖着,过两刻钟再加冰糖,再炖半刻就拿下来。燕窝好了便用酒酿煮两只蛋,不要炖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只灶上先熬红豆枣粥,粥开过几滚便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焖着,烧上水,待老人家起来洗漱用。”
荼蘼应着,便按云娘吩咐赶紧忙了起来,云娘知她虽然心思简单,但手脚却还利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还不错,又不会偷懒,便放下心自回去织锦。
天色转亮时,闻到酒酿和米粥的香味,云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灯烛,起身到了正堂,见公婆已经洗漱了正坐在当中,见她便都急着问:“今天这匹锦可能织好了?”
云娘笑道:“一早又赶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织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织好。”又道:“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顺便去孙老板的牙行,让他明天带了银子来家里取锦。”
婆婆脸便带出不快,“这次的锦你不等源儿回来便卖了?”
明明丈夫这一年多出门卖锦得的银子还不如在盛泽镇的牙行卖得多,可是不但他一力坚持还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愿意。八月节前家里便争过一次,最后还是云娘退让了事,现在*一去又是四个月,说过年前回来,可腊月二十还没见人,难道要再等着他卖锦?
公婆不情愿自己卖锦云娘是知道的,毕竟平日里都是*打点这些买卖的事,但是云娘这次已经定了主意,定要在盛泽镇将锦都卖了,*就是过了年想走,也没货可贩。
是以云娘已经想好说辞,便笑道:“我想年前将家里的锦都出脱了,换了银子好过年,等明年开年后就去吴江县里买新织机,再雇了人织锦。十台织机管起来事也多,要用的丝也多,*便也留在家里照应。”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了一下,见云娘语气虽缓和,但显见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妇一向要强,且因为贩绸的事已经吵了几回,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退让了,便道:“你若要卖给孙老板,便让他来家里与我们说。”
云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个年青妇人被骗了,大笔的银子出了差错,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费,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对,我便给孙老板捎话,让他带了现银来家,到时候你们二老收了银子,核准无错,才将绸交给他。”
又叮咛道:“公公婆婆,孙老板来买绸时,可不要只收牙行寻常的价。一来是要过年,绸卖得最好,绸行都加了价,二来我们家的绸要比别人家都好。普通的绸要每匹加二分银子,妆花纱每匹加了五两银子。孙老板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找别人,定能卖上这样的价,不比源郎贩到府城少。”
见公婆说不出什么,却依然不大高兴,云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家里放着许多锦还不如换了银子,过了年便去买织机,再雇了人来织锦,每日里的进项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织机,一年年地滚下去,我总要给我们家置一百台织机才行。”
云娘性子虽然强一些,可是却是过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家里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里果然极旺家,不过几年,郑家盖了青砖楼房,置了织机,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富户了。听她的打算,还要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岂不成了镇上一等的人家了?
郑公郑婆的神情便松动下来,“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让孙老板先把银子送来,我们验看了无错,再将锦给他。”
云娘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层,现在便点头笑道:“银子的大事,我原也想必是公婆看过才行的。”人老了都爱财,郑家现在虽然是云娘当家,可是她手里也只有些散碎银子,真正大笔的银钱都收在公婆屋里。云娘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一家人,公婆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
事情就算说妥了,这时荼蘼已经将茶饭端了上来,公婆每人面前先摆一碗燕窝粥,又是一个酒酿鸡蛋,却也在云娘面前放了一个,笑道:“娘子这几日太辛苦了,我做饭的时候就给娘子也加了一只蛋。”
婆婆的脸刷地落了下来,云娘也怪荼蘼没心,婆婆一向过日子最仔细的,这一年家里用度又紧,见自己平白加了一只蛋,定是不舒服。于是赶紧笑道:“婆婆,我这两天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便让荼蘼加了只蛋。”
婆婆便板脸道:“现在东西愈发地贵了,一个鸡蛋竟然要五个钱,我们年青时生了孩子坐月子时也不过每天吃上一个,孩子满了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妇总不如我们会过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里吃穷了。”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堵得难受,但是却也心虚,自己嫁进门已经就要满五年了,不用说儿子,就是女儿也没生下一个,所以再怎么能干,再怎么为家里赚下钱,也算不得好媳妇。
可是刚成亲时忙着挣家业,又想着还年轻,从没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了些刚提起来,丈夫就遇了祸事,便更是一心织锦挣钱。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家业算是有了,可是丈夫这一两年里满打满算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这期间还要算上他到乡下收蚕收丝收绸的,两人真正在一起并没有几次,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而且越是急,越是没有喜信,去岁云娘找过镇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脉,好在老大夫看过只说自己并无恶疾,只要好好将养,再放宽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现在最盼着*赶紧回来,也不让他再出门做生意,两人好生养个孩子。
没孩子的事,先前家里虽然也提过几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么办,婆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来说,云娘一口粥便哽在喉咙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这么大年纪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尽懂的,自己请何老大夫看诊她也在一旁的,老大夫的话她也听得真真的,现在竟然还用没生孩子的话来堵自己,这哪里是一家人的作派?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累得惨了,一向要强的云娘突然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灰意冷,了无意趣。自己一日要织十个时辰的锦,为的是什么?原来就是听这样的话吗?
虽然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妇哪里能与公婆当面打擂台,荼蘼虽然在家里做熟了,却也是外人,倒让她笑话。所以她依旧稳稳地坐着,亦不与婆婆大声吵嚷,只将那只酒酿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向口中送。
谁说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过平时吃起来再香甜不过的酒酿蛋,现在竟如同嚼木头一般,又有先前哽着的那口粥,越发难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却还是一口口地噎着。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个家正是靠着媳妇日日织锦才慢慢置起来,为着一个蛋也不好与她真吵起来。况且媳妇除了没生儿子,其实还真挑不出大错,在盛泽县里是有名的巧媳妇好媳妇。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偏荼蘼一点眼色也看不出,将红豆枣粥给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来,又说:“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酿蛋的,从去年起就减了,是我见她这个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给她加了个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说坏了,婆婆立即沉下脸去,向荼蘼道:“你是谁?竟好大的脸!我们家的事还要你来指点,既然这个蛋是你加的,这个月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十个钱!”
“一个蛋分明才三个钱,就是要过年了也不过五个钱,怎地扣我十个钱?”荼蘼不服,“明天我从家里拿一只蛋来还你。”
云娘心里再难受,也不会眼瞧着她们争将起来,便抬头道:“荼蘼,婆婆是与你说笑呢,你不许与老人家顶嘴。”
论起孝敬公婆,云娘从来自问是极尽心的。从嫁入郑家起,她和丈夫*便将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让老人家操心,将他们奉养起来。待家业渐渐好了,给老人家用钱就更没省过,只说在盛泽镇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给老人家每天炖了燕窝吃?就是镇上唯一有功名的张举人家,还有开着最大丝绸牙行孙家,那一次他们两家的当家的太太见了自己买了这许多燕窝也都咋舌。
张举人家里不过是每到了冬至才开始给公公炖燕窝,吃到了春分就停,张婆婆都没有;至于孙家,更是小气,每赚了钱,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尽数换换了元宝藏起来,一丝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时*和自己去买了燕窝,当时*也曾犹豫过只给公公一人买,还是自己下了决心,“每天合一两多银子,家里别处省一省也就有了,别让婆婆心里难过。”从那时起就定下这个例来,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窝,再跟着季节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圆之类。
去年*失了一千匹绸,又将家里攒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没有停下二老的燕窝,毕竟都吃惯了,且吃上这两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来,不再像过去一般时常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