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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齐之以武
京师七月下旬,已见凉意。快要入京,众人已加了一件轻薄长衣。秋高气爽,倒觉这样上路舒服。
小玉趴在母亲腿上正睡着觉,突然耳边就吵闹起来,惹得没睡醒的她有些生气,“弟弟妹妹不要吵。”
可那两个小家伙却不停,还要拽她起身,“爹爹说红枫山到了,全山都是红色的,可漂亮了。”
齐妙拿帕子给她擦擦脸,笑道,“娘刚才也看了一眼,的确很好看,玉儿也打起精神看看吧。”
小玉百般不愿坐起身,还打着哈欠。跪在车内长椅上往小窗往外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了,竟被映了满眼胭脂红色。她见过春夏翠绿,秋冬枯黄的山峦,甚至看过因开满桃花而变成粉色的山,却从未看见过这样的。
视线所到之处,都是红色。像是从天上打翻的胭脂盒子,洒落满山,看得她咋舌,“娘,好漂亮呀。”
齐妙还是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外地行医,见过这样的红枫山林,但也没这些多。别说孩子,就连她刚才往外看了一眼,都觉震撼。
车窗太小,弟弟妹妹又跟她抢地方。做姐姐的她总不能跟他们抢,干脆撩开帘子往外探头,看着在前面骑马,背影英气的父亲说道,“爹爹,你带玉儿骑马好不好?”
谢崇华微停马步,等马车靠近,俯身伸手,“上来吧。”
小玉大喜,探出身子,被父亲的手捞上马背,稳稳坐在前面。眼前红色山景尽收眼底,看得她什么困意都跑光了,“爹爹,我们不要去京城了,住在这里吧。”
谢崇华笑道,“这里离京城不远,以后可以来看。而且这里只有秋景如此,过了秋天,就光秃秃了,玉儿真要住吗?”
“那爹爹和娘会住在这吗?”
“大概是没办法常住的。”
小玉这下不多想了,脆声道,“那就不要住了。”
谢崇华见她一点也不犹豫,温声,“以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爹就带你来玩。”
小玉拍手称赞,刚腾手就被谢崇华念了一声扶好马鞍。她背靠父亲,看着满山红景,惬意极了。
下了红枫山,又行三里路,就到京师了。
进了京城,谢崇华细看行人神情。虽然两旁都是摊贩,店铺也都在开门,但很
显见到他们一行人进京,还是带着警惕。这一年都战乱,百姓已对穿甲胄的将士没什么好感。
才进城片刻,就有人快马驰来,急拉缰绳,在马背上作揖说道,“恭迎王妃、谢大人许大人,王爷让小的前来接您们。”
谢崇华微微拧眉,“劳烦带路。”
那人前头带着侍卫开路,路开得又宽又大,将两边摊贩逼得站在店铺门前,挤在台阶上,眼里满是敢怒不敢言。
谢崇华和许广相觑一眼,没有说什么。
那人先带他们去暂时住的府邸,等安置好家眷,再领他们去王府。永王还未正式登基,入住皇宫规矩不合,会显僭越落人话柄,因此也住在宫外。
到了大宅,谢崇华送妻儿进去,等会就要走了,送王妃去王府再拜见王爷。
齐妙抱着已经睡着的儿子,柳眉也是轻拧。进了屋里将儿子放下,见他要走了,轻拉了手,说道,“二郎方才瞧出什么问题没?”
“嗯,怕是永王……”夺得皇位,就自大起来了。否则怎么会纵容手下在京城这样横行霸道。平定了京城,不用再打仗,百姓应当高兴的。就如利安府的百姓,哪怕是被京军入城骚扰了半日,但将他们打退,重建铭城时,每人的脸上,都是见笑颜的,这京师却非如此。谢崇华反握她的手,轻声,“你先歇歇,我去见王爷。”
齐妙也是轻声叮嘱,“说是要说,但忠言逆耳。”
谢崇华笑着轻弹她脑袋,“女诸葛,我求王爷给你封个官好不好?”
齐妙噗嗤一笑,“好啊,封个一品官吧。”
“那我去求王爷。”
齐妙知道他在开玩笑,外头又有人来催了,便让他快去。
谢崇华从大宅出来,上马后又看看门匾,那还挂着“朱家”二字,想必本是民宅。占地宽广,门面光鲜,可见是大户人家。刚才里面还很新,不见旧颜,应当不是弃宅,就问那领路人,“这宅子是临时买的么?”
那人朗声笑道,“我们要的房子,哪里需要买。”
所以这房子是抢来的?谢崇华脸色已不太好,那人却没发现,倒是得意地自夸起来,“王爷要小的去找几间宅子给两位大人,小的相中这家,就同那人说了。那人不知好歹,竟不乐意。”
许广声调微沉,“所以你就抢了来?”
“这哪里算是抢,天下都是王爷的了,这只是暂时征用嘛。”
两人这才听出来,王爷怕是不知情的,只是交代了部下,他们滥用职权,强征田地了。
到了王府,王妃下了车,带着孩子进去。孩子走的慢了,她便交给嬷嬷,自己先进去,想见见久未见面的夫君。进了里头果真看见丈夫在大厅上站着,俊气无双,龙气萦身,“王爷。”
永王念了一声“王妃”,快步上前,只托了一托她请安的手,便绕了过去,“谢参军许参军,你们可算是来了。”
王妃瞧得只觉心底空荡,男人以事业为重是好,但自己终究是个女人。想想方才谢崇华,将人送到门口了,还要亲自进去跟齐妙说一会话才出来。他们那边已经说开,她插不上话,也用不上她,欠身同他告辞进里面,他也没听见。
从嬷嬷手里接了女儿牵着进去,走了几步十几步还能听见厅堂上丈夫的朗笑声,前院都是男子的声音,越听越远。
走到空旷廊道上,她抬头往外瞧,从这里能看见伫立在皇宫内的高塔。虽然有些远,但却觉近在眼前,就在脚下。那儿唯有皇帝皇后才能登顶赏烟火,她做姑娘进宫玩时,也曾奢望去那皇塔,从来都只有羡慕而不能成真。
可今年开始,她可以上去了。
以前在冀州时丈夫的确能时刻陪着她,清闲自在。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出身有多好的她都无法拥有的,比如那高塔。比如后宫之主,比如母仪天下。
如今全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不过是丈夫将国放在了她前头,日后后宫佳丽三千,也定会有人比她更得宠爱。
但她才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是未来的太后。
她马上就要得到一切,除了丈夫的宠爱。王府妾侍不少,丈夫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只是她有王妃身份,又有儿女护航,所以王爷不曾亏待她轻视她。
丈夫已不是她一人的,哪怕是他做了皇帝,她也并没有失去什么。但丈夫成了帝王,她却瞬间拥有了太多太多她以前所奢望的。
想着,王妃眼里的失落,心底的空荡,已被这念头塞满,十分知足。围着个男人转又算得了什么,她想要的绝不是丈夫的长相厮守。
小郡主抬头看着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有些忧心的脸,现在已展颜,像是很开心的模样。不过母亲开心就好,何必想是什么让她这样开心呢。
永王请他们二人入座,让人奉了茶,便问,“那南面局势如何?”
许广答道,“孙将军势如破竹,约莫还剩三四人负隅顽抗,不愿归顺,因此孙将军已领兵征讨,承诺一个月内,定会平定南方。王爷可以安心登基,不必担心那边的形势。”
永王笑道,“你们都是王佐之才,本王定要好好封赏。”
到底是封什么官,两人都没问,只是谢恩。谢崇华见永王心情愉悦,又想到方才那事王爷并不知,这才说道,“记得我们刚起兵时,形势艰难,处处惊险,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永王也有感慨,“登陆利安,铭城围困,本王记忆尤深。曾想过兴许会死,但幸而有你们鼎力相助,本王才能平定天下,除去奸臣。”
“那都是因为王爷心系天下百姓,也是百姓之福。”谢崇华又道,“当年我们起兵,势单力薄,因此宽待各地来投奔我们的士兵,除了对进城后不许掠夺烧杀的军规,似乎也没定什么其他规矩。”
永王笑道,“这也是当年谢参军所提议的——令之以文。”
谢崇华笑笑,“的确是下官所提,只是当时怕军心不定,所以对他们特别宽容。因此用了怀柔政策。但如今王爷已平定天下,那些仗着王爷威严的部下却还是不管束,却怕百姓会有怨言。”
永王忙问道,“请说。”
“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要想齐家治国平天下,便不能让他们自我纵容,否则百万大军军纪涣散,百姓会苦不堪言,也有损王爷您的名声。自古外戚干政不少,但像厉太师这样刚夺政权就被驱赶的,却并不多,除去藩王起兵,还有不少百姓各地起义。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不得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便是那涛涛大水了。”
许广在旁静听,字字都没驳永王面子,绕开了永王最不想听的事,又将自己要说的都说了,无怪乎当初能那么快地说服祁王援兵相救。
永王听后的确没有一丝不舒服,更何况他已十分倚赖谢崇华,他的建议十有八丨九都是利国利民,更是忠心为自己着想,说他有王佐之才,并没有半分虚假,“谢参军说的是,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军有军规,不能让他们纵容。兵部尚书一职,就暂且由谢大人代管吧。”
“王爷厚爱,不胜感激。”谢崇华拜谢,又道,“只是下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不知王爷可还记得。”
永王和他共事久了,倒也猜出来,笑问,“可是宋大人?”
谢崇华笑道,“王爷英明。”
若是别人永王就要黑脸责骂这举荐得避嫌,但换成这人,永王也是服气,“宋大人本来也是兵部尚书,被厉太师夺了职,如今算是官复原职,你就代劳转告吧,反正……你也是要去宋府的。”
谢崇华闻声,知道永王体恤,也没推辞,起身告辞。
永王本想等他走了和许广说会话,却见他也要跟上前,微微一顿,叫住了他,“谢大人要去见恩师,你去做什么。”
许广这才停步,折了回去。永王看了他几眼,这才发现好像这唯一的好友跟自己已经疏远,更亲近谢崇华了。隐隐有些嫉妒,“本王有些事想要问你。”
“王爷请说。”
“可有厉太师的下落?”
“没有,有探子回报他路过利安,但是我带人过去,只抓到他的随从,他却不知所踪。”
“那探子在何处?”
“已全死在牢中。”
“全死了?”
许广已跪身,“他们也不知厉太师的下落,拷问不出有用的话,带到京师又麻烦,因此才出此下策。”
这么做也并没什么过错,只是没有找到厉太师,永王到底有些不安,“你起来吧,这也并没做错,你多派一些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永王说道,“原本朝中的老臣,被厉太师排挤的人,我都想招回朝中。这样朝廷才能尽快恢复元气,更好地治理各地,尤其是身居要务的官员,更不能随便任命,否则怕众人不服。”
许广眉眼微动,“王爷是在问属下,谢大人安排什么官职合适?”
“方才我想让他做兵部尚书,但他举荐了宋大人,也就作罢了。”
许广想了半晌,忽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道,“唯才是用。王爷心中怕是早有定夺,只是怕别人不服气。属下和谢兄交好,听过他曾说过自己做知县时的事。无人服气,最后走时,却已得人心。他为知州时,我们也曾提过此人,里外是胆,一身气力但非蛮力。属下想,不服气开始是会有的,但属下相信谢兄能胜任。”
之前还觉得他会真心举荐,但现在听来,却总觉掺杂私交。永王不知是自己私心作祟,还是真的好友已变。
好友……好像也不是了。永王微觉心中起了疙瘩,却又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先疏忽了这好友。昔年赠君琉璃杯的事,已无法再像当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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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崇华没有在闹市骑马,只是牵着马往宋家走去。到了宋家,他将马拴在栽种在门前,已折断腰肢的树上,上台阶敲了敲门。
片刻就有童子开门,见了他上下打量,“公子找谁?”
旁边有长者探身一瞧,目染喜色,“谢大人。”
谢崇华也还认得他,笑了称呼。那长者忙领着他进里面,去告知主子不得了的人来了。
宋大人几乎是跑出来的,见了他大喜,“我就说你会今日过来,你嫂子还不信。”
谢崇华作揖要拜见,就被他拦了,“你这是跟我客气什么,快来坐。”
两人也是多年没见,却像一直在见的挚友,没有半分生疏。
宋大人骂了那厉老贼半晌,最后问道,“听说他往你们利安府方向逃了,可有抓到他?”
“没有,倒是抓到了他的随从,但随从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那老贼真是个乌龟,竟躲得这么严实。”宋大人又骂了一会,骂得宋夫人都听见出来了。
谢崇华起身,“宋夫人。”
宋夫人笑笑,“快坐,我就是在后院听见骂声,还以为他跟谁吵架了,出来瞧瞧。瞧你们这样高兴,我去吩咐厨子做桌饭菜,给你们下酒用。”
谢崇华忙说道,“不必劳烦了,而且……家中还未安顿好,想回去搭把手。”
宋夫人一听,便斜眼瞧瞧丈夫,“你看看谢大人,再瞧瞧你自己。”
宋大人瞅瞅自己,“为夫怎么了?”
“人家晓得要为家里帮忙,为妻子搭把手,您呢?”
宋大人说道,“我们又不曾搬过家,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要不搬一次家看看?”
宋夫人拿他没办法,抿唇笑笑,也不强求他留下用饭,进里头去了。
“这脾气都是惯的。”宋大人嘴上嫌弃着,视线却还在夫人身上。等她走了,这才收回视线。又聊一会,才说道,“你是永王身边的功臣,你说的话他应当是愿意听的。倒是管管底下的兵吧,他忙着登基,可城中百姓受苦啊,瞧瞧那些乱走的兵。要不是我岳父拦着,我都想过去一脚将那些败类给踹进大牢去。”
谢崇华笑道,“明日宋大人就能踹他们进去了。”
宋大人拧拧眉,“为何?”
“我来一是为了拜见宋大人,二来是来转告永王所嘱,让宋大人明日回兵部,重任兵部尚书一职。”
宋大人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官复原职,一拍大腿,“我真是错怪永王了。”
“当初我们起兵,从各地来投靠的人不少,那时事事宽待,也让一些人忘了本分,将这恶习带到了京师。明日起永王会整顿,而兵部尚书一位,也交还给您。”
宋大人笑道,“你定是为我说了好话。”
谢崇华说并没有,宋大人心知肚明,否则永王怎么突然提起他了,而且也突然要整顿军队。永王身边有此贤臣,他也觉大央能早日恢复元气,将内乱时被边疆蛮族夺去的几座城池重新夺回来。
从宋家出来,谢崇华下意识骑上马,才刚拉紧缰绳,又下来了。继续牵马回去,步行回到家中,已过午时。远远看去,家中也没有升起炊烟,想必大家都没吃饭。他又折回附近客栈,点了饭菜,吩咐他们送到朱家。
那掌柜一听,打量他两眼,“你们住朱家?那是早上入住的大官?”
“不过是个参军,暂时借住。”谢崇华又问,“掌柜可知那户主人家去了何处?”
掌柜欲言又止,微有怒气,还是忍住了,“不知。”
余光已见客栈有人起身出去,满目嫌恶。谢崇华当做不知,点了菜后要付钱,掌柜慌了,“大人给什么钱。”
“饭钱。”谢崇华将钱放下,掌柜还一脸诧异。他快走出门口时,又回头诚恳说道,“劳烦掌柜见到朱家人,告知在下一声,那房子让他及早收回去。”
掌柜这几天见的全是那些吃东西不给钱的兵,听说住朱家的还是永王的得力部下,竟给他银子,还说是饭钱,吓得他来回想了几遍这人是不是在捉弄他。
到处都是敌意。这是谢崇华暴丨露身份后得到的总结,他要是早点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过好在现在也不迟。
回到家中,因东西不多,本来宅子也干净,因此没有人在打扫。而且齐妙想着这里只是暂住,就让人拿了一些要用的,没有全拿下车。不过这一忙活,瞧瞧窗户外头,已过午时,便喊人去吩咐厨子做饭。可外头却没人应声,她正弯身拿着箱子里要换洗的衣服,没有起身,又喊一声。忽然察觉身后有人,猛地转身瞧去,步子不稳踉跄一步。
谢崇华忙把她捞住,齐妙瞧清楚人,禁不住捶他一拳,“下回不许这样吓我。”
“胆子怎么变小了。”谢崇华瞧她花容失色,真被吓着了,这才不开她的玩笑,“下次不吓唬你了,我给你吓唬一次,做补偿。”
“哪有这种补偿的。”齐妙轻推他,“我刚去忙了半天,一身脏。”
谢崇华偏不放手,“要比脏的话,我身上还沾着马毛呢。”
齐妙轻嗅,佯装嫌弃,“是啊,一身马臊味。”
他当即低头闻闻,齐妙便像鱼脱身了,“没呢,骗你的。”
谢崇华闻言笑笑,一起帮忙拿衣服,“我刚去了一趟宋大人家里。”
“拜见么?”
“嗯,也是为了告诉宋大人,永王为他官复原职了。”
“这倒是好事,宋大人是好官。”
谢崇华偏头看她,“永王本来说让我做的……然后我推举了宋大人。”
正二品的官,一句话就让给了“别人”。他还记得她说想做诰命夫人的,他得了二品官,那她就是二品诰命夫人了。日后可以在宫宴时,和他一起进宫。皇后请宴,她也是可以走在前面的。
打仗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他却将荣华富贵给推掉了。正想着,旁人却在他脸上重亲一口,声音愉悦,满是骄傲,“二郎做的对。”
话如春风融雪,谢崇华瞬间心暖,捧着她的脸俯身轻轻印了一记。
又轻又暖,又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