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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中,姬姒跪得笔直地仰头看着王镇。
王镇却是僵住了,他低着头,明暗不定的灯光中,脸色复杂地盯着姬姒。
他和姬姒都是聪明人,自是知道,之所以谢琅落到皇帝手中这么久,他还没有动手,便是因为皇帝忌惮谢琅的那些残余实力,以及与谢琅有牵绊的姬越。
特别是,姬氏就是姬越的情况下,那她的可怕就是双重的了。
为姬氏,她必然掌握了谢琅的人马,只要登高一呼便可以收拢一大批谢琅的追随者,从而影响刘宋的统治,而做为姬越,她又有着与鬼神沟通的能力,可以轻易动摇民心。
也就是说,姬氏一日不被除去,皇帝就一日不敢杀了谢琅。
小小的舱房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镇低声说道:“你起来吧。”
黑暗中,姬姒那双眼明亮极了,她慢慢站了起来。
王镇负着手走到窗前,他背对着姬姒,低声说道:“三天前,陛下得到消息,说是有人在蜀地长江河段看到了姬越。本来陛下是不信的,可姬越做了一则预言后,他就不得不信了。”
说到这里,王镇转过头来,他看着姬姒,低声又道:“陛下相信了姬越另有其人,对你也就不是那么忌惮。不过,那个姬越的事是你弄出来的吧?这事你可以骗过姬越,却骗不过我与王愆。”
王镇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又道:“在猜测你姬氏就是姬越时,我也做了一些准备。”说到这里,他闭上双眼。轻轻说道:“凌晨时,会有一批水匪攻击我们这条船,那时,你就趁乱走了罢……”
王镇的声音一落,姬姒便长揖不起。
她知道,他的话听起来简单,可他所担的干系实在太大了。一个应对不好。不说他后辈子的青云路。便是性命也只怕难保。
见到姬姒一脸不安,王镇静默了一会,轻轻说道:“一直以来。我都盼着你能幸福平安……”
声音一落,他大步朝着舱门走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房门外。
王镇离去后,姬姒慢慢坐回榻上。明暗不定的焰火中。她一直在低头寻思。
过了一会,姬姒叫来了陈太冲的两个部曲说了一会话。
凌晨转眼就到了。
就在长江上火光冲天。几条河匪的船只围上客船,杀气腾腾的逼近时,于兵荒马乱中,姬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条尖刀船上。并趁着夜色消失在天尽头。
……
就在姬姒被尖刀船送到一个渔村,休息了不到三天后,由陈太冲秘密发出的飞鸽。传向了无数个角落。
又三天后,几百个人寻到了渔村。再然后,姬姒一直遍寻不至的谢净也出现了。而谢净出现不久,便召来了一千兵马。
在众部曲的保护下,姬姒带着众人朝着北魏方向前进,这一路上,前来投奔她的人马络绎不绝。而姬姒,也通过众人,放出她出现在某地,和她姬氏就是姬越的风声。
就在姬姒在苏州河段被“河匪”劫走一个月后,姬姒来到了北魏和刘宋的边界驻扎下来。这时,她身后跟随的兵马已有一万之众。
再然后,姬越出现了。再次出现的姬越高冠博带气势凌人,虽然消瘦了许多,可他仆从如云,一看便知道不凡。
姬越出现后做了几件事,一是,当人问起他和姬姒的关系时,姬越直接承认了自己和姬姒本就是一人,他本是女儿身,只因不忿情郎谢十八的看重,便化身男子现身朝堂。
第二件事,姬越当着天下人的面,传飞鸽约请北魏国师和北魏第一大族清河崔氏的族长崔玄前来一晤,而崔玄和寇谦之也爽快的应了。到得这时,世人才听闻,原来这姬越却是对崔玄有救命之恩。
第三件事,姬越宣布自己已经怀了谢琅的孩子。也是这个消息一出,越发引来追随者无数。
可以说,姬姒宣布的三则消息,第一则都似乎只是她个人的私事。可这三则私事传到刘宋皇帝耳中时,当既令得他大发雷霆之怒!
却原来,姬姒宣布的第一个消息,不但说明了她与谢琅的关系,还明言姬氏就是姬越,否定了前些日子流传的种种谣言,更因她的双重身份,成功的引起了皇帝的忌惮。
至于姬姒宣布的第二则消息,则是直接用北魏人来威胁刘宋皇帝了。如今,姬姒手头有兵马,又加上与北魏人亲厚,那她要反的话,其危害程度将不输于刘义康了!
至于第三则消息,则是表明了她与谢琅的关系。如果皇帝对谢琅动手,那她腹中的孩子就是谢琅的遗腹子。只要她登高一呼,这些年来谢琅的崇拜者们,必是前仆后继!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消息,却生生把刘宋皇帝逼到了悬崖边上。现在,他面前的选择,要么继续一意孤行的杀死谢琅,从而在刘义康反叛刚平,刘宋国内苍痍还在时,再度逼得姬氏反叛,进而动摇国本。要么,他就放了谢琅。
这样的选择看似不用犹豫,毕竟,谢琅是天下有名的名士,他放走谢琅时,只要谢琅承诺管好自己的女人,并绝不反叛,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可问题是,皇帝擒拿谢琅,却是在极隐密的,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擒拿的。并且,他也不准备公开审判谢琅。堂堂一个帝王,要拿下一个人,不但偷偷摸摸的抓,杀人时,也不敢宣之于众……这样的小人行径,会彻底让皇帝的信用破产,
千秋万载,后世的史书上,也会留下无数骂声。
愤怒中,刘宋皇帝坐卧不安了,与几个亲信的臣子商量了一会。还是不得其果后,刘宋皇帝朝着囚牢走去。
不一会,他便出现在一间地牢里。这地牢建在一处山峰下,入口十分隐密,如果没有人带路,那是万万寻不到的。
转眼,刘宋皇帝便来到了谢琅的牢房外。对于谢琅。皇帝既忌惮不喜。又多多少少有些对他才智的尊敬。所以他所住的那间牢房,不但收拾得素净,头上还开了天窗。显得十分明亮。
名士就是有这点好,任何人对上,也不用担心他背后插刀。如现在,刘宋皇帝手一挥。让牢役直接把牢门打开后,他连仆从也不带。便慢步踱了进去。
此刻,谢琅正在读书,他对着天窗上透进来的光,正翻着一卷竹简。看到情动处,还时不时在地上描画着什么。
皇帝走到他面前后徐徐站定。
过了一会,皇帝说道:“谢十八。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妇人的消息?”
谢琅慢慢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看来。
他朝着皇帝看了一会后。突然一笑,轻声说道:“她看破了你的布局,知道我落在你手中了?”说到这里,谢琅悠然地说道:“唔,以姬阿姒的为人,她既然知道我被你抓住了,必然是不依不饶的,那她现在是不是公布了她就是姬越的消息?还与她那几个北魏好友有了联系?”
这时,皇帝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他负着手,沉沉地盯了一会谢琅后,徐徐说道:“朕和曹孟德一样,最不喜欢杨修那类过于聪明之人。”却是在把谢琅比做杨修了。
谢琅听到这里,忍不住失笑出声。他懒洋洋地弯腰拿起那本竹简,一边翻阅,一边闲适地说道:“我可比杨修强多了,他还想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我呢,我这一辈子却只图个逍遥自在。”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皇帝心神一动。
这时,谢琅又道:“我知道你忌惮什么。你是听到我在北魏用的那些手段后,怕我同样把那手段用到你的身上吧?可惜你却从不明白,要是我不在意这苍生多苦,早在你第一次对我动杀机时,我就还击了。哪会在陛下每次出手时,只是被动防备?”
谢琅这话一出,皇帝再次沉默起来。
直是沉默了好一会,皇帝突然说道:“那你现在就写一封信,让你那妇人回来建康,少在外面搅风搅雨!”
这皇帝,却是把他当傻子么?他什么承诺也没有,就想令得姬姒来送死?
想到这里,谢琅失笑出声,他戏谑地看着皇帝,说道:“陛下,我虽不忍苍生再经战火,却也不是愚忠之人。再说,我那妇人向来任性,我可骗不回她!”
听到谢琅的讥嘲,皇帝这时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面无表情地盯了谢琅好一会,才沉沉说道:“那你有何打算?”
打算?这做皇帝的,被逼得没了法子,却是特意来问过他这个犯人么?
谢琅笑了,他知道,关健的谈判到了。
当下,他放下书简,缓缓站起,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后,谢琅抬头看向皇帝,表情肃然地说道:“陛下若想彼此安心,谢琅这里有个建议。”在皇帝认真看来时,谢琅徐徐说道:“陛下需下一道旨意,终刘氏子孙在位期间,不得对谢十八和姬氏行诛杀之事!”
这却是直接向皇帝要他和姬姒的保命符了。皇帝最是无耻,这种以圣旨形式颁发天下的命令,却也没有脸皮出尔反尔。
皇帝当既脸色大变。
他冷冷地看着谢琅,正要嘲讽,这时,谢琅缓缓又道:“做为交换,谢十八亦不得再称做陈郡谢氏嫡系子孙,既日起,从谢氏嫡支除名,谢琅其人降为旁支。”
几乎是谢琅这话一落地,皇帝便腾地抬头,不敢置信的朝着谢琅望来。
这个时代的家族在众人眼中的份量,远远超过了性命。谢琅这话,却是生生把他由陈郡谢氏第一人的位置,降到了谢广那等人的地位。可以说,到得那时,谢琅除了还姓谢,还可以祭祀陈郡谢氏的祖宗,便一无所有的了!
当然,谢琅的这种一无所有,对皇帝来说却是求之不得。要知道,谢琅这话一旦实施,那些原本对他无比敬仰的人,至少有九成会对他失望:在一个家族远比性命重要的时代,他为了保性命而弃家族,这样的人,让人失望是在所难免。
而对皇帝来说,没有了陈郡谢氏做依托的谢琅,便如拔了牙的老虎,便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了。
牢房中,皇帝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谢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承认,这个谢十八是个真没有野心的,连陈郡谢氏那样的门第,他也说扔就扔!
过了许久,皇帝衣袖一甩,淡淡说道:“朕要思量一番。”说罢,他转身出了牢房。
皇帝前脚离去,后脚,旁边牢房的谢广等人齐刷刷扑了过来,他们睁大眼看着谢琅,一个个神色复杂之极,表情中既有悲愤不解,又有茫然失落。
在这个时代,家族就是一个人的根,而家族地位,就是一个人的筋骨。想这天下间,有多少小姑对陈郡谢十八痴痴仰望?要是她们知道谢十八不再是陈郡谢氏嫡子,只怕也就只有那么吸引人了吧?
面对众部曲盯来的目光,谢琅弯腰,他从地上捡起那本庄子的《逍遥游》竹简,信手拍了拍后,他转过头来目光明亮地看向谢广等人,语气悠然地说道:“诸君,我们都是年不过二十许。可这短短的年华里,却经历了多少风雨?受过这世间的多少惊吓?既然有机会放下牵绊你我的绳索,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咱们这下半年中,要是能无忧无虑地走遍这大好河山,要是能到泰山看了日出,又到东海赏那潮起,那门第身份如何,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谢琅这番话中,却是道尽了逍遥自在之乐。谢广听着听着,双眼亮了起来。他暗暗想道:是啊,要是有一天能脱下这层羁绊,也不管这苍生是甜是苦,可以尽情的游走在壮丽的山河中,那又是何等自在快乐?
其实谢琅脱离嫡支,对谢广这些人是没有丝毫影响的。他们刚才之所以痛苦,却是替谢琅难过。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一个个竟是向往起来。毕竟,这些年里,他们跟着谢琅经历了太多生死,还真是有点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