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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和朱秀荣见母后在床前守了一夜,眼下又尽说胡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中间几次苦劝母后去休息,母后都不肯,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爹爹的遗体,一脸的焦灼惶恐,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却始终没有等到。
母后这回昏迷十分凶险,原本便只剩下半条命,又因为迟迟不醒,已经四五天都未曾进食,眼下还这般执拗地坐着守了整整一宿,他们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着急,想想陈桷的话又不禁阵阵提心吊胆。
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强行把母后拉回去休息,忽见母后像是蓦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来,挣扎着起身,在众人惊愣的目光中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抓住他们的手臂,焦急问道:“你们爹爹胸前的那块玉是什么时候重新戴上去的?”
兄妹俩见母后身体摇晃站立不稳,赶忙一左一右扶住。随即又互望一眼,不知母后忽然问起这个作甚。
朱厚照回忆了一下,道:“我们来时,母后已经昏迷不醒,我坐在床边跟荣荣一起给母后喂药时,无意间瞧见母后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问那群下人,她们说她们也不清楚,只道当时给母后包扎受伤的那只手时就看见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们也没敢去查看。儿子觉着母后手里的东西一定很要紧,就小心掰开看,发现是那块玉佩,儿子记得这是戴在爹爹身上的,所以当即便又重新给爹爹戴上了。母后问是什么时候……我们当时闻讯后便即刻赶来了,那会儿距离母后昏迷没有多久,约莫也就两三个时辰。”
“难道是因为没有及时放回去……”漪乔兀自喃喃着,面色越发惨白,双腿阵阵发软之下,身子便是一沉。
朱厚照和朱秀荣吓了一跳,要将母后扶起来,但母后似乎已经完全脱力,根本无法站起,几个婢女上前帮忙也拉不起来。
漪乔此刻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睛直直睁着却是空洞无神,没有焦距。耳旁传来众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在她听来却像是隔了好远好远。
如今她满脑子只盘绕着一件事:她失败了。
为什么他当初就可以成功召她回返,而她却失败了呢?
是因为她最后一次血祭时由于支撑不住而分神了?还是因为玉佩没有被及时放回去?
漪乔思来想去,认定不管怎样,都是因为自己没能坚持下来才功亏一篑,心底的自责潮水一般涌上,将她吞噬没顶。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啊,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
她不断诘问自己,每问一次就又崩溃一分。
她一直以来都以等待他归来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不被无边的煎熬和苦痛压垮。如今瞧见这样的结果,这唯一的支撑顷刻垮塌,她恍然觉得自己正迅速滑向地狱的深渊。
她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坚强如今彻底被绝望吞噬。
就如同紧绷到极致的一根弦终于断掉,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
漪乔忽而自失笑道:“我当初保不住他,现在连这最后的机会也没能把握住,我真是没用啊……那既然这样,”她突然支起身子,疯了一样连爬带滚地扑到窗前,双手紧扒住窗棂,望着外头已然明亮起来的天光,哑声嘶喊道,“那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折磨我!为了让我从云端跌入地狱!还是因为我就是张皇后,所以这就是我的命!那就干脆一些好了,又何必给我提示给我希望!如若不然,我早在他走的时候就随他去了,说不得还能和他在黄泉重逢!可如今,让我空等这么久不说,即使我现在死了,又要到哪里去寻他?!”
她如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声音凄厉又嘶哑,整个人状如疯癫。众人不意她会突然如此,都惊得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个个呆若木鸡,站着一动不动。
朱厚照首先回过神来,赶忙奔上前去拉她。然而他到了近前,又惊见母后左手上包着的纱布上血红一片。他意识到这是因为母后用力过大,左手上原本已经差不多愈合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正在往外渗血。
朱厚照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扯住母后的手臂,急道:“母后快松手!母后的手又开始流血了,快松手啊母后!冷静些,先随儿子回去坐着……”
然而他的劝阻根本毫无效用,母后依然疯了一样紧紧扒着窗棂,嘴里还不停嘶喊着一堆他听不懂的话。
此刻反应过来的朱秀荣也急忙跑上前帮忙,可母后这会儿的力气竟然出奇得大,他们两人连拉带扯居然都弄不走她。
“陈桷说母后身子弱得就只剩下半条命了,母后这几日又没吃东西,怎么眼下这么大力气啊!”朱厚照急得满头大汗。
实际上,朱厚照本身因为习武而气力极大,但他不敢真对母后用硬的,怕伤着母后,因此一直都是拿捏着力道的。可这样僵持下去又不是办法,他一时间左右为难。
朱秀荣也是急得冒了一头汗。她见母后双目猩红、神情近乎癫狂,心下不由一阵凄惶酸楚。她不知道母后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但她晓得这一定和爹爹有关。
爹爹?
朱秀荣回头看了一眼爹爹的遗体,脑中灵光一现,急忙对母后道:“母后不要这个样子,爹爹还在这里呢!母后难道想让爹爹看到母后如此失态的样子么?”
漪乔闻言,如梦初醒般动作猛然一顿,怔愣了一下、
朱秀荣趁着这个空当,当下便给哥哥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会意,与妹妹同时用劲,合力搀扶着母后坐回了床边。
母后这回倒是没怎么挣扎,只是坐下之后刻意转过身背对着爹爹,随后低头盯着那只流血不止的手发呆。
兄妹俩又忙活了一番,将母后的手重新包扎好。朱秀荣与几名婢女帮母后整理了衣裙和头发,又思及母后眼□□虚异常,取来个大迎枕让母后靠着。继而上下打量一番,瞧着没什么了,这才得空喘息。
而整个过程中,母后一直都不发一语,任由她们摆弄,似乎没了知觉一样。
朱厚照命人去把陈桷叫来,转过头见母后依旧神情木木的,不由长叹一声,上前几步,蹲在母后面前,小心探问道:“母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朱秀荣也感到十分疑惑,拉着母后没受伤的手,附和着轻声询问。
母后仍旧缄默不语。
朱厚照想起他之前与母后的一段对话,又结合母后从昨晚到今日的反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道:“母后难道是在……等待爹爹苏醒?”
漪乔听到“苏醒”二字,睫毛微颤一下,却是依然默不作声。
兄妹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都有些束手无策。
二人正要命人去做些吃食给母后,忽听外间一阵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朱厚照起身的工夫,就瞧见一人领着一僧一道径直闯入。待到他看清来人,不禁又惊又奇道:“云伯伯?”
墨意一进门就先去搜寻漪乔的身影,等看到她萎靡不振地歪在迎枕上发呆,他目光一滞,只觉看着她那绝望木然的眼神,心里揪得发疼。
目下情势特殊,没必要再去寒暄客套,也没工夫解释,墨意直接对朱厚照道:“你们先回避一下。”他看了看朱厚照兄妹,又扫了一眼旁侧侍立的一群婢女。
朱厚照见他一脸沉肃,又是不顾礼节直接闯入,也猜到他可能真有要事,略一思量,道:“云伯伯是为母后之事而来?”
“是、”
“这两人可以医治母后?”朱厚照看向墨意身后的那一僧一道,不放心问道。
墨意正容道:“回头再细说,你们先行回避。”
朱厚照想着他尚算可靠,又不会害母后,便点头答应。
待到众人依次退下,漪乔目送着照儿和荣荣的背影消失,继而麻木地转过头去,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三人,最后定在墨意身上,虚声道:“你也先出去吧。”
她的声音喑哑低弱,几不可闻。
墨意面沉如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回避。何况,我这样急冲冲地过来,是要让你随我们走的。”
“走……”漪乔无力地垂下眼帘,声音仿佛是从虚空里飘来的,“我还能去哪里……”
“去碧云寺,解你的灾祸,”墨意说话之际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道士,面色冷冽地使了个眼色,“你来给她解释。”
青霜道长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恼他至极,若非还有求于他,说不得早将他碎尸万段了。青霜兀自苦笑,复又重重嗟叹一声,对漪乔道:“姑娘如今性命危若朝露,至多只能再活三日。但若是我等合力为姑娘开坛做法,或可有一线生机。”
漪乔微闭着眼歇息片刻,面无表情道:“不必了,这样的结果也未必不好。”
墨意心下一急,不由疾步至她跟前,恳切望她:“小乔,让他们试试,说不得真可禳凶除灾的。”他见她闭目不语,又道,“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皇帝和长公主?”
漪乔放在床边的手微微蜷了蜷。
她忽然想起祐樘遗书里的一句话:
“你若也走了,那长哥儿和荣荣便成了父母全失的孤儿,你身为母亲,不可如此任性妄为、不负责任。”
你身为母亲,不可如此任性妄为、不负责任。
漪乔不敢去看身边静静躺着的人,只僵硬地盯着自己那只受伤的手,忽然觉得心中百般滋味齐齐涌上,迫得她心口发堵,眼眶发烫。
是啊,或许她真的是不负责任,或许她这近两年的等待和煎熬,真的都是任性妄为,甚至只是一场胡闹。
可她只是想让他回来啊,她真的非常想念他。
她的眼泪为他流干了,如今连唯一的精神支撑也没有了。
她不知道他如今是否真的已经入了天道,她不管这些。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只想让他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可是眼下,她一味的执着换来的不过是一败涂地的结果。
漪乔费力转头,望着窗牖外初升的旭日,神色逐渐归于阒然。
良久,在墨意再一次忍不住出声催促时,她平静道:“没有用的,我知道这玉石有多邪祟。何况,愿赌服输,我当初把自己的性命赌上时,就应当想到输的可能。”
“可既然有希望,你为什么不试试?”墨意气急败坏地盯着她。
“希望……”漪乔想笑,但她此时连扯动一下嘴角也是气力缺缺,“我的希望已经破灭了,纵使真能有奇迹,让我侥幸不死,”她说话稍多便觉疲累不堪,缓了几缓,才继续道,“我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意义。”
墨意见她此刻根本不听劝,瞧不下去也等不下去了,当下倾身伸臂抱她,沉声道:“你今日必须走。”
“不同,”漪乔微微摇头,“我意已决,无需如此。”
墨意急得心里冒火。他知道她性子倔,这才没在方才进来时直接将她抱走。可眼下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居然还是冥顽不灵,他不敢再由着她的性子。
墨意不理会她的话,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漪乔就势按着他的手臂阻止,语声虽轻却无比坚决:“放我下去。”
“所以你就是刻意寻死么?”墨意不动,面色倏地冷下来。
“你这样说也没有错。”
“你真的不顾及自己的一双儿女了么?”
漪乔闭了闭眼,沉默少顷,道:“照儿和荣荣都已经长大,不需要我照顾。何况为人父母的,原本也不可能跟着子女一辈子……”
她见墨意不待她说完就要抱她出去,断然道:“你将我强行带去我也不会配合的。”
墨意面色愈冷,顿住步子,道:“那我去将皇帝和长公主叫来。”
“女施主,”不待漪乔出声,一旁伫立许久的慧宁大师忽而上前一步,欠身施礼,“切莫赌一时之气,日子长了,总有放下执着的机会。女施主以后的路,还很长。”
漪乔哑然失笑:“路还很长?”即使她这回真能不死,她这个样子勉强活下去,又能再活多久?
“阿弥陀佛,”慧宁大师双手合十,“女施主是福泽深厚之人,只要过了眼前这关,日后必定天祚绵长。”
漪乔正想说她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天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愣了愣,忙道:“大师可是知道什么?”
“不瞒女施主说,青霜道长曾为女施主卜过卦,女施主此番或可幸免于难。”
“此话当真?”漪乔面上渐现希冀之色,虚弱的声音里甚至透着几分兴奋。
众人以为她这是终于想通了,刚要松口气,却听她继续道:“那他岂不是还有可能会醒来?”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他不复生她就要死,那倒推一下,她如果可能不死,便说明他还有可能复生。
青霜道长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苦笑。
墨意注意到青霜的神色,猜测他想说的话可能会再度刺激到漪乔,遂冷冷斜睨他一眼,示意他把不该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漪乔见青霜道长不作回答,面上神情僵住,怔忡道:“道长为何不说话?”
青霜道长脸色发苦,叹道:“姑娘先随我等走才是正理。”
漪乔因为方才慧宁大师的一番话,心里又燃起些微希望,此时见青霜道长回避问题,便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无意识攥起,声音因为虚弱又紧张而微微颤抖:“那是不是……只要我不死,他就还能回来?”
如果她能撑着不死,那么是否能反过来扭转败果呢?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挽回,因为她始终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即使她死,也无法面对这样的惨败。
漪乔想不明白,怎么会失败呢,她那么诚心,上天哪怕可怜可怜她,也应该把她的丈夫还给她。
她的话令人心酸,但青霜道长踟蹰半晌还是说不出一个“是”字。
实际上,他们开坛作法只是试图为她禳灾保她的命,与其他无关。三百日已满,结果已出,不止她不死他也醒不来,即使她还能有命再血祭三百日,就这回的结果来看,也基本可以断定不会成事。
但诳人之举他不想再三为之,况且骗也只能骗一时,她一旦发现真相,受到的打击只会更大。
漪乔看青霜道长良久不语,意识到了什么,刚刚燃起的那星点希望瞬时湮灭殆尽。
墨意见她脸色惨白,不由轻声劝慰道:“这种事情本身便多有不定,道长不敢笃定担保也属常理。”
漪乔经历了方才的情绪起伏,潜意识里觉得他们都在骗她。可她又想相信他们,因为她真的不甘心。
那到底要不要听从他们的安排?
她此时思绪麻木僵硬,脑子几乎转不动,茫然地想了许久,
墨意见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口,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心里越发急,长叹一声,尽量放缓语气,道:“小乔好歹试试,好不好?”
漪乔回头望着祐樘的遗体,呆愣半晌,终于道:“那好,我随你们走。”
三人皆暗暗舒了口气。
漪乔的目光还定在祐樘身上,跟着添了一句:“我要带他一起。”
墨意刚要将外头等候的朱厚照和朱秀荣叫进来交代出行事宜,忽听她这样说,转首看她:“外头人多口杂,小乔不觉得携先帝遗体外出太招摇么?万一消息走露出去,势必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况且,斋醮期间小乔无法抽身他顾,万一旁人照料不周损坏了遗体,当如何是好?”
漪乔目光不动,固执道:“我要和他一起。”
墨意还要出言相劝,她又执意催促他将她放回床边。
墨意本想直接将她抱出去,但想起她方才说就算将她强行带去她也不会配合,思及她这执拗的性子,又怕她脾气上来做出什么过激之事,便暂且依了她。
漪乔坐回床上,一手勉强撑着身子,一手费力拉住祐樘的手,望着他沉静的面容,片刻之后,转眸对墨意道:“帮我把照儿叫来吧,让她命人备下车驾。”
这回是要大开斋醮的,与她以往秘密出宫不同,带着灵柩着实招人眼目不说,回头若是再泄露了棺中人的身份,局面势必不可收拾。
墨意心里又气又急,唯恐耽搁时辰误了斋醮,勉强压着脾气道:“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说了,我要和他一起,”
她说话间,吃力地够了几够,掏出帕子帮床上的人细细擦脸。看着他恬静安然的眉眼,她眸光温柔,低声呢喃道,“我这几日都睡过去了,没顾得上照料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待会儿要出门了,我不会让你离我太远的,只是路上可能会颠簸一些,你稍微忍一忍……”
她经常这样和他说话,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落在旁人眼里,这情景却诡异得骇人。
站在一旁瞧着的青霜道长唏嘘不已,慧宁大师诵了一声佛号,墨意则再也忍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变成这样。半死不活,又人不人鬼不鬼,跟得了失心疯简直没什么区别。
墨意心里存着气,几步上前,一把拉开她犹自握着帕子的手,怒道:“阳世阴间本就殊途,你是生人,他是逝者,你有你的日子要过,他有他的路要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漪乔垂着眼眸,直愣愣地凝望着面前冰冷的尸体。
尸体……
尸体又怎样呢?那是她的丈夫啊,是全心全意护她宠她十八年的人,是与她和衷共济、相濡以沫着一路走来的人,是为了她不惜以命为赌的人。
没有他,她早在入宫前就死了,死在旁人的恶毒暗算里。她甚至常常想,没有他,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
他为她付出的太多,多到她今生今世都注定不可能以等量回应报偿。
与他的付出相比,她为他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今日这样的局面原本就由她而起。
漪乔的心口彷如被一块巨石堵着,又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令她渐渐感到透不过气。
“我不愿和他阴阳两隔,他不能回来,我下去陪他便是。”漪乔低头看着面前恍若沉睡的人,咬牙忍住哽咽,扬了扬头,尽量不让泪水溢出。
墨意见她执迷不悟,越看越气,面色愈显沉肃严厉,道出了他早想说的话:“自古道盖棺事定,入土为安。入土之后死者方得其所,古来皆然。你不觉得你这样是在打扰他的安宁么?”
漪乔心神一震,转眸看向墨意。
她茫然地呆愣了许久,最后决定不去想这个让她不敢也不愿面对的问题。
她是为了让他回来啊,就算真的扰了他的清静,他也应该不会怪她吧?在回避之前,漪乔用这个想法掩过自己的心虚。
墨意瞧她的反应,知道她这是听进了道理却仍旧选择掩耳盗铃。他看着她面上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之色,到底不忍,怒气也消了些。他心里明白她的想法不可能在这一时转变,缓了语气,言归正传:“不要耽搁了,我们得即刻走,但是不能带着灵柩。”
漪乔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是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果斋醮起了作用,那我要第一个看到他醒来;如果斋醮没有用,我怕我撑不到回来,可我想死在他身边。所以,我才坚持要带上他。”
她神容平静地解释,说到“死”时,声音里没有半丝起伏。
墨意见事已至此,沉容长叹,思索片刻后,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带上便带上。不过我们不预备灵车和棺榇了,那太招摇。我们给他另外准备一辆马车,着人照拂着就是。反正他的遗体保存完好,与生人无异,即使被外人瞧见了也无妨。”
漪乔歇口气,道:“不用另外准备马车和人手,他和我乘一辆就行。”
墨意凝眉,严容看她:“你现在这样子连自己都顾不住,怎么再去顾旁的?”
漪乔低眸不语,少顷,才终于微微点头。
青霜道长与一旁的慧宁大师低声交谈几句,转而看向漪乔和墨意,叹道:“请让贫道与慧宁大师看护着那位公子的遗体吧,不必另派人手。”
漪乔还是十分信任这二位的,加之她见青霜道长主动要求,想着兴许他有什么可助回魂的咒诀之类,当即便答应下来。
斋醮要持续三日,因此出发前稍稍准备了一番。
墨意将情况大致说于朱厚照兄妹俩听了,为了让他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没有再做隐瞒。兄妹俩惊得都傻在当场,但眼下没有工夫去细究这个,他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保住母后。
朱厚照哪里还有心思上朝,差人去司礼监那边传了口谕,命人拟旨通传说今日暂免视朝。眼下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想再束手束脚,干脆又从锦衣、金吾、羽林、府军等亲军京卫里抽调精锐一千,提前将整个碧云寺团团围住,又在沿途设下临时关卡,禁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他要最大限度地保障斋醮的顺利进行。
碧云寺与上清宫神药观隔着不短的距离,为了方便法事能同时进行,青霜道长早早与慧宁大师商议好,将他与张玄庆的道场暂时布在了碧云寺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
“万法同宗,亦有亦无,无中生有,有归于无,佛道本也有翔通之处,不算敌手,”慧宁大师淡淡笑笑,对坐于马车另一边的道人道,“道长宽心,老衲已与寺内僧众说了些内情,既是为救人,便没那么些顾虑。”
青霜道长微微颔首,又道:“佛家以法身为佛之根本,谓法身无相,可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然,凡夫俗子真可修至法身?”
慧宁大师微笑道:“照理当是如此。只众生根器悬殊,因缘各异,成与不成便不好说了。但修行之道,‘信’字当先。信佛陀,信觉悟,信你可成佛,甚至信你本是佛。而后才可论无上正等正觉,论大彻大悟,论法身、报身、应身。”
青霜道长叹笑道:“大师所言极是,世外之法玄妙精深,更因我等未曾真正摆脱过俗世的纷扰,便愈发莫测难解。只是不知这位公子,灵魄今安在?若是他并未堕入轮回,那难道……”说话之际,望向旁边加宽锦垫上安静平躺着的人。
此行走的是官道,马车又是皇家预备的,是以,虽然行进速度不算慢,但坐在马车里却觉十分平稳。两人基本不必担心遗体滑落,但说话间仍旧不免多照看着些。
慧宁大师也将目光投过去,审视片刻,道:“道长可是想起了当年这位施主御龙归天的异象?”
“不错,那日的情形,贫道瞧得十分真切。贫道自问算是薄有见识,然则当时也是惊叹不已,实在好奇这位人间帝王的来历。”
“老衲也瞧不出这位施主的来头,”慧宁大师感慨道,“老衲初见这位施主时便心中大奇,曾言他形貌温润如玉,神骨和暖宁谧,是有大智慧、大根器之人。只是那时他为仇恨所困,内里锋芒过于凛冽寒彻。后来他慢慢解脱,老衲再见他时,只觉他内外皆平和温醇,只唯一有一处,便是他依旧执念深重。”
青霜道长叹道:“他对自己当初所行之事的后果一清二楚,却仍然义无反顾。这十几年来,他背负着这个秘密,等着不知何时降下来的浩劫,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慧宁大师叹息不已:“这位施主自降生之日起便历尽磨难,心性未尝扭曲已是不易,竟还至情至此,也着实不可思议。”
青霜道长唏嘘感喟间,瞧着祐樘胸前的玉佩,想起一事,面露诧异:“贫道给那位姑娘卜卦,得了个离为火卦。离为火,光明也,焰上有火,明上有光,阴丽乎阳,光明源源不断,此乃天官赐福之象也!一切谋望皆吉庆,忧愁消散主平安,月令皆善,灾消病散,这可是吉卦啊!可……按说她血祭不成,断难再活,这吉又从何而来?”
慧宁大师道:“道长不是说不信邪,又卜了一卦,那第二卦是什么?”
“第二卦更怪了,天泽履卦,”青霜道长啧啧不已,“履者,蹑也,有所蹑而未进也,此则凤鸣岐山之象!凤鸟现世,祥瑞隆盛,大吉大昌,这是大好的兆头!但那姑娘……”
他顿了顿,望着玉佩,更觉困惑:“那姑娘能保住命就已是奇迹了,第一卦若真是应了,那还可说是她福大命大,勉强说得过去,但第二卦若应了,要应在何处?她已是极富极贵,她夫君又绝不可能再回,还能再有什么大吉?”
“道长不正是因着卦象提示才想最后一试的么,”慧宁大师笑道,“不管怎样,我等只需尽力救人。”
“可这实在太稀奇了,贫道一直都怀疑那两卦都有误,”青霜道长称奇间,又转头淡笑道,“不过说到救人,贫道倒是想起一事。大师前年可是说过,有志者事竟成,大师认为那位姑娘能如愿。”
“老衲当时确实觉得那位女施主能得偿所愿,不然也不会刻意激她。可眼下看来,终究是没有奇迹。不过老衲还是隐隐觉得,此事远没有我等所想的那样简单。”
青霜道长想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轻叹道:“其实贫道以为,那姑娘不必如此执着于生死,死也不过是脱离肉身。那位公子御龙归天,未必不是好事。兴许等着他的,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大造化。”
“甲之蜜糖,乙之□□,道长所言是我等方外之人的想法,那位女施主不会作此想。或许,”慧宁大师看向锦垫上宛若沉睡的人,淡淡一笑,“这位施主也不会作此想。”
“也兴许这位公子早已转世去了,”青霜道长喟然长叹,“毕竟,有几个能超脱轮回的呢。”
他说话间又想起那一个奇似一个的卦象,心里始终放不下好奇,小心取下玉佩,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自语道:“第二卦简直是无稽之谈,不想了。但第一卦的卦象也是不可思议……难道说,那位姑娘可能可以逃过一劫,原因在蓝璇上?可这玉石瞧着也没什么古怪……”
青霜道长蹙眉思忖片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面上一惊:“那姑娘曾问过,说这玉石里有她夫君的血,她再滴上自己的血要不要紧……难道是因为这个?因为有他的血?”
慧宁大师略作思量,缓缓摇头:“老衲瞧着不像。若真是因此可以保命,血祭失败,那位姑娘就该安然无恙才是,可她如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青霜道长点头:“此言有理。”可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没有头绪,他心中的困惑更无法可解。他盯着掌心里这块无暇美玉,一筹莫展。
正此时,马车渐渐停下。
队伍是在入寺门之后才停下的。
漪乔心里惦记着祐樘,一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就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过来看他。
她到了近前刚要说话,就发现众人将他抬出来给她查看时,他胸前的玉佩不见了。
漪乔当下大急,正欲询问,转眼就看见玉佩在青霜道长手里。她忙道:“道长快将玉佩给……给我夫君戴回去。”
青霜见她那般着急,不由诧异道:“贫道说过,这玉佩暂离对遗体无损,姑娘为何如此担忧?”
漪乔又急又慌,顾不上喘息,一脸自责地解释道:“我猜测是因为我没能及时将玉佩放回去才导致血祭没有成事。我已经错过一次,如今可要谨慎些,不能再出岔子了。”
青霜道长闻言便是一愣。
漪乔见他迟迟不动,本想再次催促,可看到他古怪的神色,她心里没来由一凛。
她本就虚弱至极,如今更是开始腿软。
“怎么了?难道我会失败不是因为这个?”她颤声问道。
青霜道长发觉自己失态,暗道糟糕,连忙笑着掩饰:“没有什么,贫道是以为姑娘忘记了贫道当初的话才会如此忧虑,听姑娘解释才知是因为这个。”
漪乔趁着赶路的工夫吃了些东西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精力稍稍恢复了些,思绪也清明了不少,见他如此言辞,即刻便嗅到了异样,当下道:“不对,道长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青霜道长赶紧将玉佩给祐樘戴回去,一面戴一面道:“姑娘多虑了。”
慧宁大师微微叹笑,行了礼先行离开。
正在不远处安排人马的朱厚照见这边似乎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先嘱咐一声,飞快赶了过来。
他们方才经过的寺院大门外,有一众亲军京卫严阵以待。这些人里,认得他母后的不在少数,认得他爹爹的更是不必说,他们多是心腹亲卫,从前便是直接效命于爹爹的。
虽然这些禁卫军忠诚可靠又纪律严明,但朱厚照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在到了地方之后又做了一番交代部署。为尽量避免麻烦,他没让兵士们入寺。虽然他们认出母后也没什么,但母后的行踪还是不泄露最好。
至于爹爹的遗体,他可不敢让认识的人瞧见。他无法跟外人解释为何在下葬一年多后,先帝的遗体还会出现在这里。私藏先帝遗体、阻碍先帝入陵、打扰先帝安息,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别说是他,母后也绝然担不起。况且爹爹在朝臣百姓间威望太高,一旦消息泄露出去,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都是轻的,朱厚照都担心惹出哗变和政乱。母后宅子里那些人都是牟斌选来的,好拿捏,不必担心什么,但门外这些军士可不同。
朱厚照在小事上随性,大事上则十分稳重细致。他早把事情透彻地想了一番,临行前还又细细吩咐了随行的厮役婢女,把每个可能泄露消息的漏洞都堵上。只是鉴于此行特殊,他好说歹说,这才没让哭成泪人儿的妹妹跟来。
这要命的关头,荣荣跟着,他只会多操一份心。
他担心母后的状况,一上来就紧张问道:“怎么了母亲?”
漪乔见青霜道长言辞躲闪,就是不肯正面答她,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加强烈,不理会儿子的询问,不依不饶追问道:“道长把话说清楚,我的失败另有原因对不对?”
青霜道长被逼问得颇为无奈,但又不敢道出真相,只能试图暂时掩过去:“贫道之前就与姑娘说了,这血祭的风险本来就大,没能成事也很正常。”
漪乔自然记得他当初的告诫,但她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祐樘当年可以成功而她却失败了?
难道这个是看运气的?
还是说……
“他已经入了轮回了?!”漪乔惊道。
这个问题,青霜道长也无法回答她,因为他也不能确切知晓答案。但有一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那便是即便他没有堕入轮回,那也绝不可能再回来。
青霜道长摇头道:“贫道也不知道。”
漪乔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一旁站着的朱厚照赶忙紧走几步去扶她。
漪乔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站住,见青霜道长朝她施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开,她蓄足了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略高了些:“道长留步!”
青霜道长无奈停步,跟迎上来的两个小道童吩咐了几句,继而转身道:“姑娘还有何事?”
“除了已入轮回,还有什么会导致失败?比如我这边的原因,”漪乔暗自咬唇,“最后一次血祭,我由于实在坚持不住,精力始终无法集中,用疼痛刺激也只能勉强坚持完成仪式……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青霜道长身为方外之人,实在不愿一直诓骗于人,但他说出实情又怕她接受不了。何况即使众人一起哄着她做完法事保住了命,她发现心心念念的夫君没有醒,恐怕更加承受不住打击。
正犹豫间,他瞧见那位云姓公子检视完道场折身回来,叹息一声,觉得他还是不说为好。
墨意看到眼前道人那样的神色,隐约猜到什么,冷冷地扔了个眼色过去。
他见道人叹笑着朝他一礼,连点头示意也没有,冷着脸径直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他正想和漪乔说让她先去客堂准备一下,还没开口,却见她神色怪异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诧异道。
“你们合起伙来瞒我是不是?”漪乔面色沉凝道。
墨意将神色摆得十分自然:“瞒你什么?”
漪乔觉得他方才似乎是在威胁青霜道长,想起青霜道长的闪烁其词和欲言又止,她心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漪乔沉着脸道:“瞒了我一件很要紧的事。”
墨意略一想,道:“你是不是瞧见我方才对那道士态度不善所以就怀疑有什么内情?你想左了。我对他态度不善,是因为我恼他将这邪祟的法子告诉你,害得你现在成这样。”
虽然他言之凿凿,但漪乔并不相信。
“把道长叫回来,我要问他。”她望着青霜道长的背影,坚持道。
“他是主持此次斋醮的高功,还要去沐浴更衣请法器,时辰又赶得紧。还是莫要耽搁了,你也快去准备吧。”墨意劝完漪乔,正要跟朱厚照说将她拉走,却见漪乔铁青着脸,不管不顾地要挣脱众人的搀扶。
朱厚照并不知道更为具体的内情,但他也能瞧出他们似乎确实瞒了母后什么。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见识到了母后在与爹爹有关的事情上有多么执拗,既然眼下母后已经察觉,就绝不是说糊弄就能糊弄过去的。
他又唤了几名婢女先拦住母后,随即凑到墨意身边,低声问道:“云伯伯,你们到底瞒着母后什么?是不是很要紧?”
墨意听他提起这个就满心起火,恨不得现在就剁了那个道士。
“你不必问了,不是什么好事。先把你母亲拉到堂客让她冷静一下,再有半个时辰斋醮就开始了。”
朱厚照见他面色阴冷得可怕,意识到大概又是一件十分要命的事。
朱厚照突然感到无比头疼。他觉得爹爹走后,他好像就陷入了一场不醒的噩梦,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忽然就需要独自直面四面袭来的风雨。这些他都还可以慢慢适应,但记忆里那个温暖亲睦的家也不复存在,他甚至随时都可能在这场噩梦里变成孤儿,这些于他而言,才是最大的伤痛与折磨。
他撑着额头正想着怎么把母后先劝走,忽听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身后炸响。他一惊回身,就瞧见母后一下子扑跌在了地上。
他吓了一跳,飞冲过去一把扶住母后,转头怒视众人,寒声斥道:“你们怎么照应的!要你们何用!”
一群婢女面面相觑,有几个壮着胆子断断续续小声解释道:“夫人……夫人硬要往前走,奴婢们怕伤着夫人,也不敢硬生生拽着……”
“闭嘴!”朱厚照目光冷沉,一眼扫过去,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转回头瞧瞧,朱厚照见母后似乎没有摔伤,这才稍稍松口气,挥手示意几个婢女上来侍应。
墨意本也要下意识去扶漪乔,但刚迈了一步就看到朱厚照已经飞奔上前,他自知自己也不方便去,便生生停了步子。
只是他倒见识到了这个少年天子真正威严的一面,那种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在他身上已经颇具端倪。
墨意算算时辰,正想再行提醒催促,就见朱厚照转头对他道:“是云伯伯来告诉母亲,还是让那道士来说?”
墨意神色一滞,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母亲铁了心,瞒不住的,”朱厚照苦笑,“母亲在爹爹的事情上是从来不会让步的。”言罢,看了看身旁。
墨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漪乔与众人拉扯间几番踉跄不稳要摔倒,却仍执拗地与朱厚照说要去找青霜问清楚。她额头上全是虚汗,面色苍白如纸,可越是虚弱,她的神情也越发坚定,始终撑着一口气不肯随众人去客堂。
墨意暗暗攥了攥拳。他瞧着她这样子,只觉心疼又不忍,可他实在不确定漪乔知道实情之后会怎样。
漪乔与众人对峙半晌,刚恢复的些微体力又几乎耗尽。她勉强站稳,忽然停了动作。
众人都是一怔。
她转头认真地看着儿子,眼眸中是不容商量的决绝:“我不会不明不白地配合斋醮的,我要知道真相,不想蒙在鼓里。”
朱厚照见苦劝半天都没有用,想想母后的脾气,心中无奈至极。
“那母亲答应儿子,”朱厚照紧张地拉着母后的手臂,恩求道,“母亲不要再想着自裁了,儿子已经没了爹爹,不能再没了母亲……”他话未说完,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漪乔沉默少顷,道:“我的生死如今已经不是我自己能掌握的了。”
“母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朱厚照勉强笑笑安抚母后,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道,“回去之后,母亲搬回来和我跟妹妹一起住吧,好不好?”
漪乔亲眼见识过那灵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既然她失败了那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自知自己能活下来的希望十分渺茫,即使她真想死也不必自己动手,日后的事情更是不用去想。她没有回答儿子,只道:“去请人来吧。”
朱厚照只当她答应了,一颗心总算稍放下些,这才差人去将道士青霜叫来。
青霜道长刚换好法衣,见忽然唤他去,心里也猜到了缘由,不禁苦笑连连。
漪乔再见到青霜道长时,也不问旁的了,直接道:“道长应当明白我想知道什么,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青霜道长略作迟疑,想到卦象上显示的吉兆,心里轻松了些,忖着她大约真是个福大命大的,遂叹息道:“姑娘可知贫道当初为何一再阻拦姑娘血祭?”
墨意知道接下来的话漪乔大约承受不了,不愿听也不想看,别开了眼,
“道长说了,因为这法子太凶险了。”漪乔道。
“这个的确是原因,但只是次要的。”
“那主要的是什么?”
“是……你几乎不可能成功。”
漪乔怔住,心也跟着一沉:“为何?”
“因为,”青霜道长长长嗟叹,“血祭可成事,有一个必要的前提,那便是双玉感应。”
双玉?
漪乔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脸色煞白:“你是说……”
“是的,”青霜道长神色严峻地望着她,“蓝璇本就是一对玉,双玉同时触发才有召魂之效。也就是说,在血祭时,只有献祭者与所祈灵魄的肉身上各持一玉,才有可能成功。可是姑娘手里只有一枚。”
漪乔呆立半晌,整个人如坠冰窟。
“姑娘的夫君当年可以成功,也是因为姑娘身上一直戴着那另一枚玉,否则姑娘也是不可能复归的……”
他有些话朱厚照听得不太懂,但有一点他是听出来了,当下上前一步揪住青霜,怒道:“本身就是邪祟的法子,你又明知道不可能成,那为何还要告知我母亲?!”
青霜道长知道他如此激动也是情有可原,没有恼,只长叹道:“当时贫道确实是一再阻拦了的,可令堂执意坚持,个中曲折一时难以细说。贫道当时想,兴许令堂可以避过反噬,到时候试也算是试了,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你为什么认为我母亲可以躲过反噬?你这是自欺欺人!”
青霜道长暗道,自然是因着她特殊的身份,有这样一番造化的异世之人,命数或许会不同。
但这些他都不能说出来。
“稍安勿躁,”青霜道长无奈叹道,“令堂是福泽深厚之人,吉人自有天相。”
朱厚照想到还要指着这个人救母后,勉强压下心头怒火,一把甩开了他,但面色却是冷若寒霜:“你最好尽心尽力救我母亲,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我母亲有什么不测,我就烧了碧云寺和你那道观!还有你们这群和尚道士……”他冷笑一声,没有点破,但声音里的杀气却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跑来向青霜道长禀报事情的一个小道士刚好听到后头那句话,吓得一哆嗦就跌坐到了地上,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颤抖着朝青霜道长小声唤道:“师……师尊……”
青霜道长长叹一口气,示意他起来,问道:“什么事?”
那小道士隐隐知道今日来的这群贵人身份,方才那话剧实在把他吓得不轻,此刻仍旧战栗不已:“张真人……张真人请您去看看还需要什么法器……”
他口中的“张真人”指的便是张玄庆。张玄庆之前经常去皇宫西苑主持斋醮,手下弟子大多见过天家威严,因此那小道士是越想越怕。
青霜道长应了一声,正要告辞离去,此刻方回过神来的漪乔突然出声道:“等一下!”
漪乔在众人搀扶下上前,惨白着脸道:“道长,必须双玉齐全他才能醒么?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道长为何如此笃定?”
“贫道当初找到的那本古籍上写的清清楚楚,要想召唤灵魄,双玉缺一不可。”
“可……我要去哪里找那另一枚,”漪乔失神自语,想起现在自己手里这一枚,她目光呆滞了一下,“难道我要再去找巴图蒙克……”那个后来险些强-暴了她的人。
她的神情麻木半晌,又慢慢想起,那剩下的一枚,是在祐樘那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找不见了。关于此,她早在十几年前就问过他了。只是她那时候以为找到一枚玉佩就可以了,所以后来只专心去寻觅另一枚的踪迹。
可怎么会不见了呢?他说那玉佩是他母亲给他的,他又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断不可能因为疏忽大意而遗失。那么……他会不会骗了她?
可他当年回答她时,态度十分坦诚,根本不像是说谎。而且,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难道说,他知道她将来一定会冒险召他回来,所以提前将他手里那一枚毁掉或者藏匿起来,然后告诉她说找不到了?
如果他真的骗了她,那就只有这个可能,但却又根本说不通。
他毁了自己那一枚,难道就不怕将来他拦她不住,她因为少了那一枚玉佩血祭失败而丧命么?并且最关键的是,他当年若是真的没说实话,那最后在遗书里也一定会实情相告,然后以此阻止她。
可是并没有。
所以他当年并没有骗她。
青霜道长见她呆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叹着气道:“贫道曾与姑娘说过,当年贫道出外云游那么久,其实是想帮二位寻些头绪的,这所谓的头绪就是另一枚玉佩的下落。但一直都没能找到可寻得那另一枚灵玉的法子。贫道与姑娘的夫君曾讨论过此事,俱是甚感蹊跷。那另一块玉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姑娘如今手里这一枚,原本便是姑娘的,既与姑娘有缘,贫道觉着姑娘应当能自己寻到,所以当年留了那样的提示。一直没告诉姑娘双玉召魂之事,也是不想让姑娘过于忧心劳神。不过,那另一块是真的不知所踪了,贫道实在无能为力。”
漪乔一早便知道蓝璇是一对的,只是如今听了他这话,才确定原来她现在持有的这一枚便是她在现代看到的那枚。那祐樘的那一枚不见了。
“这是注定要让我失败,”漪乔面现浓重的嘲讽之色,忽然就笑起来,“我执着了这么久,却原来不过都是一场笑话。连带上我这十几年的奔波,都是笑话!”她笑得浑身发颤,笑得泪光浮动,“我以前幻想着我可以保他避过灾祸,可我输给了历史。后来又幻想着补救,兢兢业业地喂血,诚心诚意地祈祷,可到头来却发现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用功!真是好笑啊!”她说着话便又低头笑起来。
众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呆了,以至于她忽然摆脱了搀扶一路踉跄着跑到了马车旁,都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