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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在忧心广西古田之乱?”沈琼莲端立于玉阶下,出声轻问道。
祐樘摇头道:“说来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古田之事迟早会平。”
沈琼莲笑道:“臣这一路上见陛下似是玉容不豫,以为陛下是烦忧于此。”
“此事闹了两三年了,纵然烦忧也不在这一时。不过,古田的民乱也可谓是祸埋久矣,景泰年间就曾闹过民变,此后广西那边就一直不太平,大藤峡叛乱便是个例子。”
沈琼莲略抬眼看向他,抿唇笑道:“恕臣直言,实则……若非当年的大藤峡叛乱,纪太后也便不会进宫了,哪来今日的泱泱盛世。”
祐樘摇头叹笑道:“沈学士莫要这般恭维朕,朕眼下不过是在革弊引新,恢复我大明的元气,尚不能说是盛世。”
“陛下过谦了,”沈琼莲笑望向他,“有陛下这样勤政惜民的开明圣主,纵使如今尚非盛世,再过三五年,我大明也定是国力雄厚、生民殷乐的盛世图景,当年太-祖太宗皇帝治下之隆盛或可重现矣。”
祐樘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一下,叹息道:“慢慢来吧。盛世不是说有就有的,糟心事倒是每日都不断。就说眼下这古田之乱,两广总镇太监王敬、总督都御史闵圭和总兵官毛锐指示无策不说,广西镇守太监王廉竟然还逗遛误事!瑶壮两族闹出如此大的民变,同哨领军都指挥宋宁和麻林居然贪生怕死坐视不救,任乱贼烧杀抢掠、涂炭无辜百姓,如此失职渎职,朕看他们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你说,朕要他们这帮人何用?还有那马胤……”
漪乔在偏殿听到此处,暗叹贤君圣主确实不是好当的。一个帝国的兴衰荣辱都担负在他一人的身上,每日不是这里出事就是那里出事,朝堂内外也要他一力斡旋,他身体底子又不好……他平日里总和她温柔言笑,也不知他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
后世赞他“中兴圣主”,却又有几人能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只是他那句“糟心事”里,是否也有她的份儿?
外间,沈琼莲听得叹息连连,和声劝慰道:“陛下且息怒,龙体要紧。经此一事,也正好验出了谁是忠臣良将谁是无能鼠辈,陛下正可裁撤昏聩,任用贤能。”
“该罚俸的罚了俸,该革职的也革了职。朕已命王敬、闵圭和毛锐三人戴罪杀贼,并速议用兵剿贼方略。等回头此事慢慢平息,立功的、阵亡的,也要一并封赏。”
沈琼莲点点头:“赏罚分明,正该如此。”
“朕瞧着鞑靼那边也是蠢蠢欲动啊,”祐樘慢悠悠地掀动盖子拂了拂玉盏里的茶叶,“巴图蒙克始终贼心不死,想颠覆我大明,恢复前朝江山。其实此人也算是个人才,蒙古已然很久没有出现过他这样卓绝的领头羊了。朕看,他兴许是蒙古史册上唯一能和铁木真、忽必烈这样的翘楚比肩的人。”
“那蒙古小王子狼子野心,断然不会得逞的。”
“哦?乔儿也是这般说,”祐樘浅笑一下,转眸看向沈琼莲,“今日难得清闲一日,沈学士不趁机出去走动走动?”
沈琼莲一愣:“陛下……可是嫌臣聒噪?”
祐樘笑着摇摇头:“沈学士想岔了,朕只是瞧着今日天朗气清的,沈学士在此听朕叨念这些枯燥没趣的国事,怕是辜负了这大好的秋景,心中闷闷又不敢言。”
“陛下所言皆和黎民疾苦休戚相关,怎会是枯燥没趣之事。臣瞧见陛下心忧天下苍生,欣慰尚来不及,怎会憋闷,”沈琼莲正色看着他,“况若能为陛下分忧,臣便更觉荣幸之至。臣真正不敢言的……是另一桩事。”
偏殿里的漪乔正暗叹这姑娘好会说话,随即听到她最后这一句,险些喷出来,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沈姑娘该不会是想当场表白吧?
漪乔依旧保持着捂嘴的姿势,瞪大了眼睛探头透过隔扇门的棂格向外望去。
其实若非这沈姑娘看上的是她夫君,她还是很支持她主动说出来的,毕竟沈姑娘本身的胆色便让人佩服,不是每个古代女子都能有她这样的才略和胆气的。但眼下她觊觎的是她丈夫,这个就没得商量。
遥想当年,她也是被刺激之下才鼓足勇气跟他表明心意的,还豁出去地问他有没有爱过她。当时心里有多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无限焦灼不安之后,等来的是让她心碎成饺子馅儿的沉默罢了,她后来还抱着那堆饺子馅儿哭了好久。
这次,不晓得那个被表白的要作何反应了。
漪乔沉了沉气,继续注意着外间的动静。
沈琼莲说完那番话之后便收了声,只静静地立着,似是在等着什么。
祐樘垂眸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含笑觑着她:“朕一句玩笑而已,沈学士怎当了真?朕只是觉着,沈学士每日随朕上朝,听的大小国事也不少了,今日辍朝却还要听这些,该趁机出去走动走动才好。朕每日看这些那是没法子,可沈学士不同。你虽才识和胆略过人,但到底是女儿家,女儿家不是应当都喜欢出去游湖看花之类的么?”
看你就够了,看什么花。漪乔撇撇嘴,不由暗暗抢白。
“说起这个,朕倒是想起一件事,”祐樘放下手里的玉盏,打量了沈琼莲一番,“沈学士如今可是双十年岁?”
沈琼莲怔忡了一下,垂首答道:“是的陛下。”
她答完话后,双手就不自觉地慢慢紧攒成拳。
沈琼莲眼下一颗心激跳得厉害。为何陛下不顺着她刚才的话往下问呢,反而似乎是有意在岔开话茬?还有,陛下问她年纪做什么……
“你入宫也有四五年了,快到女官服劳年限了。明年你便熬到头了,你可选择继续留在宫里,也可以选择回归故里。你如今正是大好的年华,又在宫中位极女官,回乡之后,也不会耽搁终身大事。到时,朕会亲自嘉赏赐归。朕听闻,沈学士一早便才名远播了,想来此次荣归故里之后,更是鱼跃龙门。”
沈琼莲面色微沉,突然开口道:“陛下怎知臣会选择归乡?”
“‘豆蔻花封小字缄,寄声千里落云帆’,朕可还记得沈学士这两句诗,”祐樘眸光流转间望向她,微微一笑,“那日皇后见着这诗,还问沈学士入宫前可有心仪之人,沈学士当时便承认了。既是宫外有心仪之人,自当选择归乡,哪有在深宫中荒废韶华之理。”
沈琼莲闻言却是急了。她没想到陛下原来一直以为她在宫外有倾心之人,她那时承认不过是怕皇后起疑,况且她想着她和陛下初遇确实是在宫外……
她几番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竟微微涨红起来。一阵挣扎权衡之后,沈琼莲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肃容看向御案后的人:“陛下,其实臣当时……”
“万岁爷!万岁爷……”正在此时,内官萧敬突然疾步入殿,朝着祐樘匆匆跪下行礼。
偏殿内,漪乔已经不知何时攥住了宽大的衣袖。
她当时便觉察出沈姑娘面对她的问话,承认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那时候没凭没据的,她说那首情诗是在写祐樘,他当时似乎还不相信。
只是,他为什么不相信呢,后两句“一春从不寻芳去,高叠香罗旧赐衫”,指向可谓更加明显了些。他那般心细如发之人,难道真的没有觉察出沈琼莲对他的异样情愫?
他在沈琼莲疑似要表明心迹之际岔开话头,真的只是随意之举?纵然他想回避,那沈姑娘却是不依不饶,方才若非萧敬打断,沈琼莲便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祐樘看到来人,不由出声道:“萧伴?萧伴快起,何事如此紧急?”
萧敬起身后,双手平举着一封奏疏,躬身道;“请万岁爷御览。”
沈琼莲要说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只好暂且压下心头诸般念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安静地退到一旁。
她见陛下从内侍手里接过奏疏,打开之后只略略几下便扫阅完了,继而又随手将奏章放到了御案上。
沈琼莲瞧着陛下神色未有多少异样,心中稍定,小心地问道;“敢问陛下,这奏疏上所言……”
“还记得朕昨日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文昭巡视两浙、赈济灾民么?”
沈琼莲点头轻声道:“记得,两浙又发水灾,陛下着张文昭去巡视赈灾,且查探两浙水利工事利弊及当兴革者。”
祐樘叹道:“张文昭去不了了。他刚收到家信,才得知他母亲故去了。他丁母忧,要回去居丧守孝。这钦差,要换人了、”
沈琼莲蹙眉道:“两浙灾情紧急,刻不容缓,人选得即刻定下来。”
萧敬看了沈琼莲一眼,笑了笑,又转向祐樘道:“沈尚仪说的正是老奴所忧。老奴方才见通政司的毛显毛大人亲自过来送这一份奏疏,又听毛大人说这奏章事关两浙赈灾,老奴心知耽搁不得,这才急急忙忙地把奏疏给万岁爷送来了。”
“萧伴做得对,”祐樘沉吟片刻,“拟旨,命户部左侍郎吴原兼右佥都御史,往代张文昭。”
萧敬见事情了结,心下一喜,又行了礼,这才领命而去。
“沈学士也回尚仪局吧,朕眼下有些事要处理。”祐樘朝着沈琼莲挥挥手,面上神色似乎有些倦怠。
沈琼莲见他如此,正要说什么,但看到案头的三摞奏疏,想着陛下许是为政事所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知道今日纵然是再留在此处怕也是说不出她想说的话了,犹豫一番,终是朝着陛下行礼退下。
祐樘扫了一眼殿内的宫人内侍,吩咐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漪乔在隔扇门后见他似乎是在清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她正惊疑不定间,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乔儿还想在那里藏多久?”
漪乔顿时浑身一僵。
这个……不会吧……她藏得还挺好的啊……
这样被他当场抓包,漪乔不由一阵尴尬。她踟蹰片刻,终是叹息一声,稳了稳心神,推开隔扇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弘德殿只他们两人,是以漪乔也没跟他行礼,只不疾不徐地步到他面前,容色倒是落落自然,不见局促。
祐樘将她的行止神态尽数看在眼里,依旧稳坐不动,并不开口。
她看向端坐御案后犹自饮茶的人,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陛下如何发觉的?”发觉偏殿有人,且还是她。
他的目光在她面容上流转一番,笑道:“乔儿倒是偷听得坦然。”
“听都听了,还能怎样,”漪乔撇撇嘴,“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很简单。乔儿并非高手,不会收敛气息,我只要稍加留意,发觉偏殿有人并非难事。至于我缘何得知那是乔儿,”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一番,“旁人断然不会藏匿起来不迎驾。他们没缘由,更没这个胆子。”
漪乔想了想,点点头:“陛下说的是。敢问陛下是何时发觉的?”
祐樘挑眉道:“乔儿这一口一个‘陛下’,叫得倒是顺嘴得很。”
漪乔也挑眉道:“昨日不就这么叫的么?”
祐樘眸光暗转,忽然一笑:“乔儿既然想抬出帝后那一套,为何不做足了?”
漪乔神色一敛,面色微微一沉。
她平日里心血来潮时也会在私底下这般称呼他,但那只是俏皮话而已。
她骨子里根本没有古代的那套尊卑观念,给他行礼也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他从不摆架子,她也基本只当他是她的丈夫,大多数时候甚至都完全忽略掉了他古代帝王的身份。
她从昨日开始一直这样称呼他,主要是由于她和他怄着气,不好意思如往常那样亲昵地唤他。但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大的矛盾,不过是拌拌嘴而已。真的把礼数做全套了,那才真正意味着她的疏离,就好像当年他们那次决裂之后一样。
她定定地望着他,缓缓一笑:“是臣妾失礼了。陛下是要臣妾行个平常的福身礼,还是跪拜大礼?”
祐樘动作顿住,随即将茶盏往案上“啪”地一按,起身走至她面前,面色有些阴沉:“乔儿这会儿倒是听话得紧。”
漪乔此刻又觉一阵头晕,但并不想让他瞧出来,只勉力撑着,看着他道:“不是要行礼么?”
“乔儿确定这礼行了之后,不会一年不理会我?”
漪乔别了别目光:“一年怎么够,起码两年。”
祐樘眸光一沉,眼神复杂地盯视她半晌,似乎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少顷,他又幽幽叹息一声,面上现出些许的无奈之色:“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素来喜欢掌控一切,行事也一向雷厉果决,却是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拿一个人无可奈何的时候。
明明心里有气有不满,却又舍不得凶她。一想到她要疏远他离开他,他心底里就不可遏制地涌起一股恐慌。她说得对,她已经给他留下了阴霾。只是,这些情绪他平日里都藏得很好便是了。
昨日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为一再食言吃吃瘪的,这样小惩大诫也好让她往后乖乖听话。不曾想,她一句“纸短情长”便让他瞬间心软,及至看到她一脸憔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就彻底败下阵来,原本盘算好的全抛到了脑后。
他忽然觉得,任凭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遇上她,他便没了奈何。
只是,一思及她无缘无故几次三番食言于他,又是和别的男人一道过的中秋,眼下还理直气壮地跑来弘德殿偷听,他心里便是一阵不快。
“确实是一物降一物,不然我把未来规划得好好的,何苦抛下一切再巴巴地回到五个多世纪前来寻你,”漪乔抬眸看向他,“我眼下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祐樘凝视着她道:“乔儿但问无妨。”
“陛下可知沈琼莲的心思?”
“乔儿是说……”
“她对你动了心思。”
“乔儿如此笃定?”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要装糊涂?”
“我若说不知道,乔儿定然不信;我若说知道,乔儿想必又会不满我继续留用她。”
“陛下照实说便是。”
祐樘往前踱了几步,笑道:“说实话,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对我如何,我也无心多作留意。她行事谨慎,许多事只是点到即止,我多半一笑了之,不会花心思深究。但这四五年下来,自然也能体察出一些。但纵使她对我动了别样的心思,那又如何呢?我意不在她。她明年就可以出宫了,我装聋作哑对谁都好。这个‘装聋作哑’便包括仍以常礼待之,该如何还是如何,不然倒好似我心里有什么似的。”
“那首诗明明就是在写你,陛下当初还不相信我所言。”
“诗句原本便可多解,我又并非有意和乔儿作对。”
漪乔噎了噎,随即又道:“所以你方才真的是故意岔题?”
“可以这么说,但我也确实想说道说道她出宫之事了。”
漪乔扬眉道:“那万一她舍不得陛下,不出宫呢?”
“这沈姑娘是聪明人,继续这样无望地在宫中虚耗自己的大好年华,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反之,她若选择归乡,那可是荣归故里,她本身又才貌双全,到时好亲事随她挑。”
“再好,能好过陛下?”
祐樘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乔儿终于肯承认我好了?昨日不是还说云公子比我好?”
“我只说陛下好,可并未推翻我昨日的话。”漪乔板着脸道。
祐樘略一挑眉:“乔儿成心气我?”
“我哪里敢,”漪乔垂眸不看他,“陛下可是香饽饽,我得仔细供着才成。”
“供着就免了,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仙。乔儿日后少往外面跑些,少说些气我的话便是了。”
漪乔惊道:“你不会日后都不让我出宫了吧?”
“我又没打算囚-禁乔儿,出宫自然可以,但不要有事没事往他那里跑。”
“你嘴上说着相信我,却又要限制我。”漪乔斜睨着他道。
“将心比心,若我这样去找别的女子,乔儿心里能痛快?看到我和沈琼莲同处一处,乔儿不也很是不悦么?还躲在偏殿里,乔儿是不放心我?早打听好了我从清宁宫回来会直接来这里,特意想看看我是否做了出格之事?”
漪乔一愣,此刻才恍然惊觉他的想法,当下一股火气往上窜,愤愤瞪视他:“你不会以为我是存心跑来弘德殿监视你的吧?”
祐樘见她那样的神情,知道自己冤枉她了,抬手拉住她的衣袖:“那乔儿告诉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漪乔只觉一阵眩晕,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你看到那案上的奏疏了没?那是我送来的,我是来弘德殿给你送奏章的。只是后来太医来诊脉,我才去了偏殿。太医走后我又在偏殿歇了一会儿,接着你和沈琼莲就进来了。”
祐樘看了看那三摞奏疏,又思索着看向她:“那乔儿为何不出来?”
漪乔方才情绪有些激动,没有多想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眼下被他这么一问,才发觉后面的事情不好解释了。
她板着脸憋了半晌,倒是照实答道:“不想出来。”
祐樘闻言失笑,继而又问道:“那乔儿怎会来弘德殿给我送奏疏呢?这不是我交给何鼎的差事么?”
“我想来问你事情,就代替何鼎来了。”
祐樘扬眉看向她:“哦?”
“我问你,中秋那晚,你可是去了沈琼莲的住处?”漪乔神色认真地问他。
祐樘听她这么问,很快就想到了个中关窍,知道兴许是流出了什么谣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稍作回忆,将中秋那晚的事情大致跟漪乔讲述了一番,说到后来便听她突然惊声道:“何鼎故意瞒我!”
见他以目光询问,漪乔解释道:“我不信流言,特意叫来你身边的长随何鼎,想搞清楚那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但是何鼎却故意隐去了最要紧的部分,让我以为你确实和沈琼莲不清不楚。他这人不是甚为耿直的么?怎会做出如此滑头之事?”
祐樘思忖片刻,轻轻一笑:“耿直才有这样的胆子,不然就该竭力讨好乔儿才是。他怕是见我始终独宠乔儿一人,心里认为不成体统,想将此事闹大,藉此打破乔儿的椒房专宠。”
漪乔忽然觉得,她和他简单的一一相守的举动,或许真的是在和整个封建舆论作对。谁让她的丈夫是这样尊崇的身份。
她定了定神,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总之,我没有监视你的意思,我还不至于那么神经质。”
祐樘虽觉她遣词奇怪,但也能大致猜到她的意思。他叹息一声,去拉她的手,正要说话却见她手臂一收躲开了他的触碰。他动作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我昨晚便说乔儿回宫之后总躲着我,乔儿还不承认。”
漪乔知道他其实仍然心中有气,她又不能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想着反正该解释的都解释得差不多了,再呆在这里也是徒增争执,思量之下朝着他道:“陛下在此批奏章吧,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转过身刚走了几步,便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还不待她弄清楚怎么回事,下一瞬就整个人都跌入了他怀里。
她原本就有些头晕,这下更是站立不稳,若非他紧紧拥着,她早就跌坐在了地上。
她正晕眩间,忽听他略显阴沉的声音从头顶上砸下来:“我是不是太惯着乔儿了?”
漪乔闭目缓了缓不适,凉凉地道:“对啊!可不是,陛下才发现?可惜晚了,已经惯坏咯。”
“乔儿既不行礼又出言不逊,简直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漪乔故作害怕状:“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重重地罚你。”
漪乔正要问怎么罚她,骤然感到他的怀抱又紧一分,旋即便听他道:“永生永世都不准离开我。”
漪乔想到弘治十八年那场浩劫,心中默念:我怎会离开你,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孤单呢?若我真的无法改变历史,定会随你而去。
她正这样想着,忽闻他用轻柔的嗓音坚定道:“这整个江山都是我的,你,更是我的。不许躲我。”
她抬头看到他那有些孩子气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窃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瞥他一眼:“那全天下的女人岂不都是陛下的?”
他悠悠一笑:“原该如此,但我只要你。”
漪乔心中一动,伏在他胸口不作声。
“乔儿嘴上叫着‘陛下’,就该想着我的身份,”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况且我还是属虎的,乔儿也不怕我哪天发起威来把你拆吃入腹。”
漪乔朝他挑了挑眉:“你忘了?我们同岁,我也属虎的。”
“嗯,看得出来。”
“你……你说我是母老虎!”
漪乔见他一脸“我可没说是你自己承认了”的表情,一时语塞。
“乔儿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何一再食言?”他突然发问道。
漪乔见他又问起这个,有些头疼地道:“因为中间出了点波折,我要办的事情没办完。”
“事情没办完却有工夫和云公子秉烛夜谈?我可是听说,乔儿在除非居过得很是自在逍遥。”
“你不要逼我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漪乔看他眼神幽暗,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禁轻轻蹙眉,“墨意也并不晓得我这办的事是什么,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只是借他地方一用。当然了,我也很久没见他了,确实也想叙叙旧。若非这次出宫碰巧遇到他,我都不知道原来他家里出了那样的变故,没想到云老夫人都故去一年多了。”
祐樘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碰巧?我看一点也不巧。云墨意就是趁着你出宫,特意去找你的,他就没安什么好心。”
“什么叫没安什么好心?他以为我丧父,赶来看看我也没什么吧?”漪乔瞪他道、
“乔儿倒很是维护他。”
漪乔见他又开始不讲理,又突然想起沈姑娘那档子事,猛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你还说我,我只是偶尔出宫去见见朋友,你可是让沈琼莲随侍御前呢……”她说着说着便觉一阵阵头晕,又赶上她情绪激动,一个不稳竟要软倒下去。
祐樘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见她面色苍白中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又浑身绵软无力,他瞬间脸色一沉,心道这风寒似乎也太厉害了些。
祐樘一把抱起她,快步走至偏殿将她小心地安置在软榻上,随即又唤来了内侍,沉着脸道:“去太医院传朕口谕,着院使施钦即刻来弘德殿给皇后诊病,再多带几名御医和医士过来,要快。”
漪乔自来弘德殿便感到自己的症状在加重,只是她一直强撑着,刚才大概是忍耐到了极限。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他的话,暗道他这真是大手笔,她方才不过是召了个医士来,他这下直接把太医院最大的头头都叫来了……
内侍领命出去后,祐樘回头见漪乔已经神情恹恹地阖上了眼睛。他捞来了一旁的锦衾小心地为她盖上,又垂眸凝视她半晌,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他欲出正殿时,正碰上那两名被漪乔派去御药房送药方煎药的宫女回来。他得知这二人是得了她的吩咐回来复命的,便让她们将皇后来弘德殿后的事情大致讲了一番。
他听完后一言不发,末了让那两名宫人暂且退下,不要打扰皇后休息。随即,他又差人召来了何鼎。
祐樘看着对他躬身行礼的何鼎,淡淡地道:“这长随你不必做了。从今日起,你便去惜薪司吧。”
何鼎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脸了然之色:“万岁爷都知道了?”
祐樘的目光一锐:“你胆子也太大了点,你可知你这是在挑唆帝后不和?遣你去惜薪司都是轻的,若非看在你颇有苦劳的份上,朕定要治你的罪!”
“皇后若因得知了万岁爷临-幸沈尚仪便和万岁爷不和,那就莫怪老奴说皇后娘娘善妒了。”
祐樘打量何鼎一番,目光中透出些寒意:“何鼎,你是真不怕死?”
“老奴是为万岁好,为我大明好,虽死犹荣。”何鼎一脸正色道。
祐樘嗤笑一声:“真是迂腐。”
“圣上贵为天子,广选良家女充盈后宫原本便是理所当然,况如今万岁爷膝下只一子,更应从速选纳嫔御,为我大明皇室开枝散叶才是。沈尚仪品貌端庄,又甚得万岁赏识,万岁真纳了她倒也未尝不可。”何鼎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
祐樘睥睨着他,面色渐冷:“朕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看来,你是认为被遣去惜薪司还不够。”他说话间,朝着左右内侍使了个眼色:“赏何鼎五十大板,别打死就是了。”
内侍会意,正要架着何鼎下去行刑,却见他挥开左右,朝着万岁重重地跪了下去,一脸凛然道:“老奴今日纵死也无妨,只愿皇爷能仔细思量一下老奴今日所言。万岁乃是有为明君,万望莫要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可以闭嘴了。你知道朕为何要打你板子么,”祐樘笑了一笑,目光闪烁间寒意毕现,“一来,自然和你挑唆帝后不和有干系;二来,你连朕要宠幸谁都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宽了些;三来,你对皇后不敬,这也是你最该打之错处。你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便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如此目无尊卑,这还得了?”
何鼎气得一脸猪肝色,纵然心有不甘,一时间却被堵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得胸口剧烈起伏。
祐樘却是不想再作耽搁,挥手示意内侍将何鼎带下去。
“你们都瞧见了?”祐樘扫视众人一眼,轻笑一声。
众人赶忙应是,纷纷把头垂得更低。
“当年太皇太后宫里头的宫人,对还是太子妃的皇后行刑,那些个动手的宫人,朕可是每人赏了她们二百大板,你们不晓得的可以去打听打听,”祐樘负手踱步,“这件事,以及何鼎今日的教训,你们最好都牢牢记着。皇后平日里平易和善,那是她性子宽厚,不要成了你们轻疏慢待的由头才好。朕方才的话你们也都仔细记着——对皇后不敬,便是对朕不敬,可听清楚了?”
众人连连应诺,身子都有些发抖,暗道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不同。
祐樘再回到弘德殿的偏殿时,漪乔已经沉沉睡去。
他为她掖被角时,见她的左手成握拳状攥着,似乎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目露疑惑,随即想到她从昨日回宫起便总有些躲着他的意思,似乎每次都是不让他触碰她的左手。只是他原本便生着她的气,并未深想。眼下观之,事情似乎有些蹊跷了。
他思及此,将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捧出锦被,然后动作轻柔地一根根分开她蜷着的手指。
他的目光逐渐凝固,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
大大小小的伤痕,满眼的伤痕。
虽然已经明显上了药,但那一道道刀口子横亘在纤长莹白的青葱玉指上,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他手指微颤地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目光里满满的都是疼惜。
他能看出来那是锋利的匕首划出来的,并且看那伤的角度,极像是她自己下的手。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绕到另一侧,去查看她的右手。
她一直都是用右手来拉他,若是有什么问题他也早发觉了,虽然心知这一点,但他还是要查看一番。
果然,她的右手是完好无损的。
她只伤了一只手,连上的药味道都和熏香的气味相近,这分明就是在弄伤自己时便想着要瞒住他,没准儿那伤药都是一早备好的。
祐樘苦笑一下。
他忽然想起中秋那晚他半夜猝然醒来,身体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他自己都惊奇不已。
难道,这和她的伤有关联?
他又回想起她方才和他说的话,慢慢推断出一种可能:乔儿要做的事应当是在特定的时刻和场地才能完成,并且需要她的血作辅助。或许,还需要那张家女儿的帮忙,不然她也不会大费周章地让他将她从碧云寺带来了。
那她要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祐樘想起她看着他时眼神里透出的患得患失,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她原本便是异世之人,或许真的有法子预知未至之事。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事情已了,那么她已经知晓他的命数了?
她没有特别低落,也没有多么开心,那便说明境况不好不坏。
她这样奔波劳碌,苦心掩藏,他还那样误会她。
祐樘默然良久,忽然扬唇一笑,手指在她脸上温柔流连,眸光宛若蕴了融融暖阳的温软春水,缱绻温柔到骨子里。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印上一吻,旋即又侧首附在她耳旁,嘴唇无声开合,用唇语道:“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能否逆天改命,他们总有彼此,如此便足够了。
三足的瑞兽香炉里无声地焚着清新幽蕴的玉华香,清淡的香气不断盘旋逸散开来,熏染了一室的恬静宁谧。
漪乔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画面纷杂,瞬息万变,有殷虹刺目的血,有森寒砭骨的缟素,还有肝肠寸断的哭喊。梦里的她是那样绝望无助,那种足以彻底摧毁她的恐怖情绪压迫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仿佛灵魂都已经抽离,她被从里到外地整个掏空。
在她觉得自己就要堕入无边的黑暗时,忽然隐约听到有人连声轻唤她。
那熟悉的声音,仿若镌刻入魂灵深处的烙印,化作她永生不灭的执念,永世不忘。
漪乔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三月桃花般灼灼耀目,仿佛蕴藉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华与柔煦。
她霎时神魂归位,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瞬,然后一下子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他。
“乔儿刚醒,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祐樘被她抱得有些透不过气,不由笑道。
漪乔趴在他肩头,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此刻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汹汹然仿似决堤的洪水,不一会儿就把他肩头织绣的团龙纹样哭得洇湿了一大片。
祐樘眸光微动,伸臂回抱住她,轻轻地为她拍抚后背,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抚她。
感受到她害怕似的轻颤,他眸底涌起一抹复杂之色,手上的动作越加温柔。
未几,他含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响起:“做噩梦了?嗯?”
漪乔这边哭得下大雨一样,根本说不了话,只呜咽着点了点头,随即又收了收手臂。
她从昨晚开始便觉压抑得很,想大哭一场而不得。眼下被这惨绝人寰的梦境一刺激,便再也止不住地想痛快哭一场。
祐樘见她此刻竟是一身的蛮力,狠狠抱着他半分不肯松,好笑地道:“乔儿是不是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又跑不了,况且……”他拖长了声音,俯首在她耳旁低声笑道:“一旁还有人呢,矜持点。”
漪乔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宫人内侍和太医院的医官们都在。众人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木桩一样杵在那里,一点声都不敢发。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不由窘迫了一下。
她羞窘之下又赶忙鸵鸟一样趴回他肩头,抽噎几下之后,哑着嗓子低声道:“怎么站了满殿的人……”
“你未醒来,他们自然要侍应着。何况,我怎知乔儿一醒来就饿虎扑食一样拥住我不放,”他顺了顺她的发丝,抿唇一笑,“乔儿果然是属虎的。”
漪乔撅了撅嘴,作势要打他,然而这一动之下才豁然发现她的左手已经被仔细包扎了一番。
她面露讶异之色,随即想到可能是她昏睡期间被他看到了她手上的伤。
她正看着自己的手愣神,就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畔:“都说一孕傻三年,乔儿莫不是生了长哥儿后人也跟着变傻了,伤成那样也不好好包扎一下。”他见她偏过头不理他,于是笑着凑近她继续道:“手是为我伤的?嗯?”
她垂着眼眸不看他,半晌才低声道:“你少自恋……才不是。”
“唔,原本我还不确定,如今听乔儿这般说,想来确实被我猜中了,”他微微一笑,捧起她的手默然良久,才重新开口,“乔儿方才梦见什么了?”
漪乔压下纷乱的思绪,反手握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道:“梦见你不理我了,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和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祐樘面上神情一滞,继而含笑拍了拍她的脸颊:“梦都是反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来,先把泪擦干净,瞧瞧你,都哭成花猫脸了……待会儿啊我就把长哥儿抱来,一起来看你的笑话……”他从一名宫女手中接过一条丝帕,仔细地为她拭掉脸上的泪迹。
漪乔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缄默不语,只认真凝望着他。少顷,她忽然想起她昏睡前他们好像还在闹不愉快,不由试探着道:“你……不生气了?”
他眸光流转,笑道:“生什么气?我生过气?”
漪乔一愣,随即意识到他可能猜到了什么,故而眼下才什么都没有追问。
难道他都看出来了?
“不过呢,方才乔儿有一处说得可不好,”他伸手揽过她,耳语道,“怎会是‘孩子’,不应当是‘孩子们’么?”
漪乔怔忡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脸红道:“你……”
“煎药之外,我还命人去炖了一些补品,太医说乔儿元气耗损,身子虚,”他忽而凑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耳朵道,“好好养,养好了才能……接着生。”
漪乔嘴角抽了抽,心道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又开始提起生孩子的事情了?合着反正受罪的不是他……
生孩子的事不着急,也急不来,她比较想知道弘治十八年的五月都发生了点什么。或许,她明年的八月十五再去试试,看能不能看到具体日期和缘由?
但那异世血却是要供者心甘情愿献出才有用,下一次那张家女儿还会不会乖乖和她合作就不好说了……毕竟她永远想不到张家人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是真真切切从这一家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叫不知餍足。
张峦死后,金氏就总有事没事往宫里跑,隔三差五地怂恿漪乔问陛下要赏赐,弄得漪乔不胜其烦。但她一显露出不耐之色,金氏就开始和她哭,说什么张峦就这么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原本便凄楚可怜,自然要她这个做皇后的多帮衬着点。
按说张家并非穷苦人家,起码也是个乡绅水平,还是书香门第,金氏却这样目光短浅贪得无厌,活脱脱一个粗鄙的乡下妇人。张峦也是个急功近利、嫌贫爱富的,鹤龄和延龄这两年又越发不成器,不学无术不说,还沾染了一身的纨绔习气,也不知张峦之前是怎么管教他们的。
漪乔光是想想这一家子就倍感头痛。
金氏每次来要东西时,她都捡着祐樘平日里送她的珠玉首饰给她一些,然后下次金氏再来时,必定戴着几件她给的首饰招摇一番。张家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外戚,根本不缺钱,金氏不过是想多蹭一些东西,顺便拿着宫里的首饰出去显摆一下,显示一下她这个皇帝丈母娘多受待见。
对于金氏的这些行径,漪乔感到很是哭笑不得,心道祐樘摊上这样的丈母娘也是够倒霉的。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真正的丈母娘其实并不在这里。祐樘对金氏只是尽到做姑爷的礼数,如果他见到他真正的丈母娘,又会怎样呢?漪乔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想想觉得甚是有趣、
她原本以为金氏只是贪点小财,却不想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
弘治五年十二月,一如既往的多是多非。
月初就不消停,前面荆王朱见潚因为作恶多端刚犯了众怒被一群皇亲和文武大臣联名弹劾,后面鞑靼就来侵扰兰州。漪乔不得不感慨,巴图蒙克真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为了篡国大业,也是够拼的。不过这次和上回的陈兵大同相比,只是小打小闹,八成是冬天到了没了牧草,于是来大明这里打秋风了。
祐樘从初一开始就没闲过,漪乔打趣他说都忙成这样了还催着她继续生,这次生不出来可怪不得她了。没想到他从奏疏堆里抬起头看她一眼,悠悠闲闲来了一句“今年太忙,明年再生,乔儿莫急”,雷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着急了,简直颠倒黑白!
这日,祐樘上午朝后,金氏又来找她。
漪乔原本以为她又是来要珠宝首饰的,但是听完了她的来意之后,却是惊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娘这次真是大手笔啊!”她凉凉一笑道。
金氏把眼睛一斜:“别总用那种腔调和为娘说话,我可是你娘!”
“我在想,若我当初嫁给了我那未婚夫孙伯坚,张家现如今是不是都要喝西北风去?”
“嘘!小声点,”金氏又瞧了瞧左右无人的东暖阁,“虽说此处只咱们娘俩,可你说话也仔细着点。”
漪乔挑眉道:“陛下知道我之前有个未婚夫。”
“那也不能提!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金氏脸色一阴,“都怨你爹!当初一时犯浑,跟孙家定的什么娃娃亲,后来听说了云家老夫人要遴选孙媳的事,悔得肠子都青了,却又好面子,不愿上门退亲,还好我给他出主意让他塞银子给孙伯坚劝他装病,这下婚事才算是吹了。你爹当下便带着咱们一家老小来了京城……”
漪乔勾唇一笑:“后悔了?觉得我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金氏瞪她一眼:“闺女这叫什么话,爹娘不过是想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家!你这样的美人胚子,配那个穷书生不是糟蹋了?只是没想到,你也没能嫁入云家。还好,老天保佑啊,咱们后来攀上了更高的……”
“所以就挖空心思地来陛下这里揩油水?”
“哎,谁不知道陛下宠你宠得跟什么似的。不过要几个官而已,你……”
“要几个官,而已?娘怎么不让陛下连着府里养的狗也一起封了得了?”
金氏怒道:“闺女怎么说话呢!那些怎么说也和咱们家沾亲带故啊!你看,那张嶙是你爹的义兄,张岳是你爹从弟,张伦是你爹从侄,张纯是你爹养子,张恪是你爹义侄,尤其是那张麒!他的发妻可是我嫡亲的妹妹,你亲姨母呢!我跟你说啊……”
漪乔只觉“嗡”地一声耳鸣,瞬间头大如斗。
丧心病狂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金氏了!……
她气得都想发笑:“娘回头是不是也打算帮孙伯坚要个官?”
“诶,你还别说,前阵子那孙家小子还真的来找上门来,想来和咱们家套近乎,谋个一官半职,还说让你一定顾念旧情……”
漪乔眼角一抽。
前未婚夫来找自己的前未婚妻,想凭借着和前未婚妻的婚约交情,让前未婚妻的夫君给自己媳妇的前未婚夫赏个官职……这群人是疯了么?
“哎呀,孙伯坚那个不急,毕竟也不是咱家亲戚。慢慢来,先封了这一批,然后再……”
“你以为封官赐职跟过家家似的?”
“陛下那可是天子,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漪乔“嚯”地一下站起来,忍无可忍地愤然吼道:“愚不可及!”
金氏见她转身就要走,当下就急了,一把拉住她道:“哎哎!闺女闺女,我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夸了海口了,事情若不成,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啊!你可不能不管娘啊……”
漪乔冷着脸甩开她,但也不知是她力气确实过大了还是金氏故意的,她这一下居然将她直接推到了地上。
金氏就势坐到地上就开始呜呜地哭,竟颇有撒泼之势。
真是极品啊……
漪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疯了么!这里可是乾清宫,你当是市井大街?先起来说话。”她压了压火气,伸手去搀金氏。
谁知金氏竟然赖着不起,一边哭一边道:“你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不想搭理咱们一家老小了……你爹又走了,剩下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漪乔竭力克制着叫人把她拖出去的冲动,压着脾气道:“娘为何如此不知餍足?陛下对张家还不够好么!爹病故之后,陛下即刻给他加赠太保且追封昌国公,又赐葬翠微山,划出茔地三千亩!一位亲王的茔地也不过五十亩的规制啊,爹一人便堪比六十位亲王!陛下可谓是给足了张家脸面,娘难道都不感念在心么!”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的,当时就惊呆了,暗道这是要把整个山头都包下来啊!
张峦坟茔的选址事宜也是由礼部右侍郎倪岳和钦天监监正李华等人负责的,这可是当年给朱见深择茂陵的那帮人。老丈人和亲爹一个待遇,规格不可谓不高。
金氏止了哭泣,扭头看向漪乔:“那娘说的事,你到底办是不办?”
漪乔感到自己的好脾气要被磨光了,她正要强行将金氏拽起来,却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