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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他这是……要表白了?
漪乔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随即勉强平复心情压下笑意,保持着一张监工脸,状似随意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祐樘瞄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奏疏:“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不过我看乔儿似乎不甚在意,那我还是不说的好。”
“别啊!”漪乔下意识地脱口道。然而话音一落,她就陡然感到有些尴尬,连忙干咳一声稍作掩饰:“那个……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唇畔含笑地看向她,眸中氤氲着满满的温柔缱绻,“乔儿知道为什么么?”
“我怎么会……怎么会知道,”漪乔对上那样的目光,感到自己的脸颊真的开始有些微地发烫,“你快说,我听着呢……”
听他表白一次多不容易啊!她迄今为止也就只听到过三次,其中有两次都是在她快死的时候,剩下那一次也是在他预感到她要离开的情况下……真是小气!
漪乔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却笑得一脸甜蜜美好,用手捂着脸,睁着一双盈满期待的大眼睛望向他。
祐樘眸光暗转,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自眸中丝丝化开;“乔儿当真要听?”
他执笔的手痉挛一样地紧了紧,只是由于被斜前方的奏疏挡着,限于视角问题,漪乔并未发觉。
他这明显是在故意吊她胃口!不过他越是这样,她今天就越要让他说出来——她这么想着,突然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笑吟吟地绕到他身后,随即猛地一个俯身,嬉皮笑脸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趴在他的肩头,笑得一脸奸诈:“你不会是临时别扭了吧?没关系啊,我很善解人意的,你可以小声地说出来嘛——来来来,快说快说,我听着呢。”
“乔儿,我方才都说了,”祐樘含笑转眸看她,“这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漪乔冲他眨眨眼,又挑挑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你倒是快说啊”的急切神情。
他提笔在那封奏疏上批了几个字,似乎是故意停顿了片刻,随即长叹一声:“因为要省银子啊。”
漪乔瞬间石化在当场。
“我适才看到户部呈上来的奏疏,便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想我初接皇位之时,鞑靼和瓦剌持续犯边,无数百姓遭受涂炭;黄河泛滥,致中原大涝;陕西地震,又令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随后,山东、江浙等地又不断闹灾,广西还有叛乱。整军打仗需要钱,赈灾需要钱,平叛也需要钱,这还不算完呢,我还要革除弊政,宣扬教化……哪一样不需要钱?可那时国库空虚,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都不一定够。我不省着点怎么行,乔儿说呢?”
漪乔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脑袋盯着他瞧,着实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她刚才想的真是太简单了,果然听他表白一次不容易……
她见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玉制的小算盘,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上下翻飞,散淡温和的声音不间断地溢出:“我将光禄寺每年用的牲口食材缩减了六成,宫里所需的香料呢也减了近一半,里里外外只吃饭不办事的全部都撵走,另外还裁撤了不少冗官……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每年的开销比先皇在位时少了整整八成。是不是省下很多?如果我纳了一群妃嫔,那就要加上她们每人每日的份例、吃穿用度以及必不可少的赏赐之类,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绝对省不下八成这么多。而我如今只娶乔儿一个,每年就可以至少省下……”
“停!”漪乔绷着一张小脸打断他,松开手直起身来,缓缓地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她看着他唇畔那抹不深不浅的笑,斜了他一眼,几次张口却都又懊恼地闭上,憋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百爪挠心半晌,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你了,你爱睡不睡!”说完,她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祐樘眼见着她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离去,却是并未追上去阻拦。他唇角的笑意未散,水一样的温软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步伐慢慢延伸荡开,直到她的背影在合上门的一瞬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悠远的鼓声自鼓楼遥遥传来,这是天交头鼓之后的第二次鼓响——已经二更天(晚上十点左右)了。
他神色复杂地转首望了一眼窗外逐渐深浓的夜色,面上宁谧清淡得竟透出几分飘渺的意味来。
他的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痉挛一下,随即整个人都无力地向前倒去。幸而他及时用手撑住御案的边沿才不至于狼狈地跌倒。然而再抬起头时,他的嘴角已经蜿蜒出了一道狰狞的血迹。
没有了白日里那逐渐突显出来的燥热,农历四月份的夜晚还是十分舒爽怡人的。可走出东暖阁后的漪乔,此刻心里却是郁闷不已。
鬼才相信他那话!别说堂堂大明天子,就算是稍微有些家底的平民男子也能纳几个小老婆,更何况这可是作为皇帝不可或缺的基本配置,就算是登基之初真的面临财政赤字的危机,但他还不至于缺那点钱。这一层道理她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听他说起初登皇位时的艰难,她又不由得开始心疼他,同时对于自己当时不在他身边歉疚不已。那股小小的不满也就化于无形中了。
虽然她并没有生气,但对于没有听到他的表白还是感到有些失落。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听到会是什么时候了。
撒娇卖乖似乎对他没什么用,她总不能为了这个再死一次吧……那要不下次,装可怜试试?
漪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以她的经验来看,不管什么斗争策略,到他面前通通都得报销。这种事情,没准儿还得随缘……
不过……等一下,为什么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感觉好像是正中他下怀一样……那么,他这是在故意支走她?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回身望向方才走过来的方向,漪乔凝眉思忖了一下,抬起步子就要再回去。
“娘娘。”身后突然响起了绿绮的声音。
漪乔步子一顿,略一停滞,转身看她:“何事?”
莹润素雅的白底青花多枝云龙灯散发出明亮的光,清晰地映照出御案后的那个清癯身影。偶尔轻微晃动的柔暖光晕,就好似疼得颤抖的心一样。
祐樘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紧紧地捂着心口处,揪着衣料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勉力站起身,他一路扶着器物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软榻前,还没等站稳就重重地跌在了上面。他想坐起来调息一下,可钻心蚀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他根本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瘫倒在软榻上喘息几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痛苦地抽气,不自觉地微蜷起身体,忍受着越发剧烈的痛苦。
绿绮朝着漪乔行了一礼,低头道:“刚才清宁宫的宫女来传太皇太后的话儿,说皇后若是尚未就寝的话,就过去一趟。”
祐樘登基之后,周太皇太后便搬到了清宁宫,仁寿宫则留给了王太后和一干太妃们居住。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居然还没睡下?
漪乔看看东暖阁,又看看清宁宫的方向,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绿绮身上,沉了沉气:“待会儿陛下来坤宁宫的话,就请陛下先就寝,本宫眼下要去清宁宫看看——你不必跟着了。”
“是。”绿绮应了一声之后,略抬起眼,一直看着漪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没过多久,祐樘就开始感到呼吸渐渐滞涩。剧烈的疼痛使得他浑身都不自主地颤抖,耳旁一阵嗡鸣,嘴里不断地抽冷气。
他的整张面容已经煞白得全无人色,眉头紧凝,额头上虚汗涔涔,嘴唇也早已经被无意识地咬破。秀雅绝伦的五官仿似敛了华彩的琼琳美玉,失了温黁的暖色,尽是惊心的苍白。
他一向都极能隐忍,可这次似乎比之前要严重很多。他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感官慢慢麻木,意识渐渐变得不清明。
他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经快要昏死过去。
不能昏过去,不然会被乔儿发现的……他不断地在心里重复,强令自己清醒过来。
绿绮平定了一下心绪,转身朝着漪乔刚才走出来的东暖阁而去。然而她自是不比漪乔可以随意出入。还没走近,她就被当值的太监拦了下来。
“我有要事要见陛下。”绿绮也不着急,冲着那太监笑道。
“万岁正在批奏疏,绿绮姑娘有什么事明日再奏禀吧。”那太监因着她是皇后贴身宫女的缘由,对她说话也分外客气。
绿绮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她谨慎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压低声音道:“莫非公公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夜空中的星辉十分微弱,只有几颗稀落的星子有气无力地坠在天幕上,似乎是在消极怠工一样。月亮还未爬上中天,就被翻涌而来的云块遮去了大半。
虽然已是濒临昏厥,但祐樘此刻仍然隐约听到有一串脚步声正逐渐靠近。
出于本能,他勉强集中精力,凝神屏息辨认了一下——来人不会武功,且步伐小心拘谨,偶尔的散乱似乎还显出几分不安。
他可以基本确定,那不是漪乔。
祐樘揪着襟口的手紧了紧,虽然整个人都已经极端虚弱,但是眸光暗转间透出的锋芒,还是令人心头一凛。
由于祐樘一早就吩咐闲杂人等退散,所以门口是没有人守着的。
绿绮稍作犹豫,随即握了握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抬起步子拾阶而上。
“站住。”
她心下一惊,身子立刻僵住。
不过她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稳了稳心神,转过身朝着对方就是遥遥一礼;“皇后娘娘。”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漪乔目光中闪过一道凌厉,缓步上前,借着跟随而来的宫女手里提着的宫灯打量她,“照着本宫刚才交代你的话,你如今不是应该在坤宁宫么?怎么反而跑到陛下这里来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正巧有些要事要奏禀陛下。”绿绮暗暗心惊,不知道她为何会去而复返,又不可能开口询问,只得按耐住心虚,答话时尽量不显慌乱。
“要事?陛下正忙着呢,不如说给本宫听听?”
“这……请恕奴婢不能相告。”
漪乔好笑地看着她:“这后宫可是本宫一手打理的,你有事情原就该告诉本宫,哪有跑来麻烦陛下的道理?所以你这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么?”
“奴婢不敢。”绿绮暗暗懊恼自己刚才没有编一个好一点的理由。她总觉得皇后的语气虽然不见多重,但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心里都已经渗出了细汗。
漪乔看了看暖阁里通明的灯火,面色忽然一沉:“好了,此事暂且搁置,本宫不想和你在这里多费口舌,免得扰了陛下的清静——你们通通都退下。”
绿绮没想到皇后竟会突然打住。她原本还在思忖着若是皇后不依不饶,她要如何应对。不过想想,在皇帝面前这么盘问一个宫婢也确实是不成体统,或许是皇后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
漪乔挥退众人后,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了他的门外。
她刚才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走,只是一时起意想要杀个回马枪看看绿绮是不是会有什么异动。
她根本连乾清宫都没有出,只差人去清宁宫给太皇太后回话说要暂缓,然后转身就往回折返。结果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原本是想盘问到底的,但也不知道为何,她刚才突然就没了兴致,心头还迅速涌上一股不安的情绪——她更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支走她,更想知道他的目的何在。
漪乔敲了敲门,发现无人应答。
她突然想起那次他逗她让她为他沐浴,结果后来莫名其妙就放过她了,等她折回去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这次,不会也是这样吧……
漪乔忽地眸色一沉,也不叩门了,直接用力一推就闯了进去。
然而,在看清楚屋内的情形后,她便结结实实地呆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竟然……竟然是空的……
这里竟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明明她也没离开多久……难道是她多心了?他根本不是有意支走她,只是单纯跟她开玩笑而已?似乎又不太像……
漪乔心慌意乱地四处找寻一番,还是没看到他的身影。这里跟她刚才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唯独不见了他。
她并未听外面的宫人说他不在这里,那他人呢?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到底是她想多了还是他真的又瞒了她什么……
漪乔颓然地跌坐在她刚才搬到他对面的那把圈椅里,心底的焦虑不安洪潮一般澎湃肆虐。
她无意识地盯着刚才他坐过的位置,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她越发感到如坐针毡,一颗心如被油煎。
漪乔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嚯地站起来,举步就往外走。
“夫人。”身后骤然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漪乔的脚步一滞。
她即刻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将门掩好,继而转身望向出声之人。
逆着光线,她看到在她面前躬身立着一个银衣人。那人漪乔之前曾经见过几面,所以是认识的——他就是祐樘的影卫。
“他人呢?”漪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直接开口就是这句,简明扼要。
“主上临时有事,特意派属下来跟夫人打声招呼,让夫人莫要担忧。主上说他可能明日才能归来,夫人自可安心歇下。”幻影将早已拟好的说辞逐字道出,声音里依然带着冷峭。
“你的意思是,他出宫了?”
“是的。”
漪乔略一思忖:“那他到底有什么事情,怎么走得这么急?居然都没来得及说一声。而且都这个时辰了,他出宫做什么?”
“夫人赎罪,属下不能告知。”
“不能告诉我是吧,”漪乔用判研的目光打量他片刻,眸光倏地一转,“那么……就带我去见他。”
幻影顿了一下,旋即面无表情地道:“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我问你,你家主子说不让我去找他了么?”
“主上未曾言及。”
“所以,我这不算是为难吧?”漪乔挑眉道。
“主上未曾言及之事,属下不敢擅自做主。”
“那我替你做主,”漪乔微微敛容看向他,语气真诚坦然,“我也只是想去看看他,确定他安然无恙,仅此而已。我如今满心不安,他让我如何安心。”
幻影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竟然有所松动。漪乔见此,便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若是他怪罪下来,有我担着,不会连累你的。”
“不必,属下不是担心这个。主上若是问罪,属下也甘愿受惩,”他思量一下,几不可查地叹口气,“请夫人去换一套方便的行头,另外再易一下容——属下这就带夫人前去。”
漪乔觉得,能在晚上神神秘秘赶去的地方,一定是什么隐秘的据点之类。但她没想到,幻影带她去的,竟然是碧云寺。
“二位请随小僧来。”在幻影上前说明来意之后,一个来开门的小沙弥冲他们躬身合掌道。
随着那个小沙弥一路左拐右绕,漪乔来到了位于寺院西侧的一处寝堂。幻影在半道上跟她打了声招呼后就不见了,可能是觉得和她同行多少有些不方便。
待她走近,早有一道人立于门外。那道士手执拂尘,朝她行了个出家人的见面礼:“无量寿福,贫道这里稽首了。”
漪乔认出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青霜道长。她礼貌地回了一礼,望了一眼面前的寝堂,正要出口询问,却见青霜道长示意她噤声,随即小声道:“姑娘所寻之人确在此处,只是姑娘暂时不能进去。”
漪乔原本就一直存着隐忧,如今看见他这个架势,心里就是一沉:“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青霜道长犹疑了一下,斟酌着道:“那位公子如今正在静养,不宜打扰而已。”
“道长,出家人不打诳语,”漪乔面上的神色不由愈加凝重,“请道长如实相告。”
“贫道所言即为实情。姑娘安心,那位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样的话,漪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什么临时有事,根本就是他出事了……可若是如此的话,他为何不宣太医,而要跑到碧云寺来?而且明明之前他还好端端地和她说笑,怎么突然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如今已经没心情追究这些枝节了,她只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漪乔不由蹙起眉头,面上难掩焦急之色:“我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就看一眼,看完马上就出来。”
“姑娘请稍安勿躁,贫道在此阻拦姑娘自有道理,姑娘还是暂且在外等着比较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也不可能硬闯。漪乔一遍遍做着深呼吸,勉强安定自己的情绪。
“姑娘来得正好,眼下有个人想见姑娘一面,”青霜道长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或许有些恩怨,你们应当了结一下。”
漪乔正心神不安,突然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愣。但随即她就忽地福至心灵,想起了一个人:“道长说的那人该不会是……”
“正是我。”
漪乔闻言循声望去,便意外也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如她方才灵光一闪时所料。
她万没想到,她有一天居然能和她面对着面。若她此刻没有易容,那么一定会像是照镜子一样。
为了方便说话,她们进了离此稍远的另一处寝堂。
她一路都没有开口,漪乔也缄默不语。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桌子上唯一的一点烛火被从门外灌进来的风一吹,像受了刺激一样,狂躁地不断颤动跳跃,令得她投映出来的影子变得越发模糊虚幻,竟显出几分诡异来。
她神情古怪地盯着漪乔看了半晌:“你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人?你不是应该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么?”
“我易了容。”
她似是在喃喃自语:“原来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奇事……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啊,陛下对你我的态度真是天壤之别,一个宠到天上去,一个就不屑一顾。”
漪乔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这就是我如今住的地方。”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幽幽地道。
漪乔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极重的怨气。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每个字都发得极重。
祐樘一直都不肯向她透露他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原来他将她安置在了这里。漪乔静默片刻后,缓缓出声:“陛下把你送到这里做什么?”
她脸色忽然一阴,恨恨地咬牙道:“做什么?我看他是想让那道长把我的魂魄收回去,或者让我自生自灭!”
“这不太可能吧,你现在是活人又不是鬼,若是摄走你的魂魄,不就相当于害了一条性命么?道长不会那么做的。至于自生自灭,”漪乔抬眸看向她,“若陛下真的想让你自生自灭,就不会将你送来这里了,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明灭的烛光里,她的眼眸中闪动着幽冷的光,让人感到鬼气森森:“就算是,那又如何?他已经不要我了,他抛弃我了……”
漪乔的眉头不由轻皱了一下。
“那日我随陛下去祭孔,结果在孔庙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醒来就被人送到了这里。我原本觉得匪夷所思,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她忽而凄然一笑:“我还道陛下对我的态度怎得忽然转好了,去祭孔居然也让我随行。如今看来,他不过是为了把你换回来而已!”
漪乔听她这么说,突然想起一件事——祐樘是何时得知她回来了的?那次祭孔的调包,难道是他一早算计好的?她那日由于心情激动复杂,也没想起这一茬。
“我被陛下弃如敝履,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如今还住在坤宁宫!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你怎么会回来的?!你不是应该回不来了么?不是应该再也回不来了么!”
漪乔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有蹊跷,眸光倏忽一沉:“你都知道些什么?”
当初时空穿梭出错,她确实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他没告诉你?”
漪乔心中一凛:“你说陛下?告诉我什么?”
她的目光黏着在漪乔脸上,忽然冷笑一声:“也是,他疼你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怎会让你知道这些。”
“等等,”漪乔紧紧盯着她,“我能回来跟陛下有关?”
“你想知道?我偏不如你的意!你蒙在鼓里最好,哪天他为你死了你再哭去吧!”
漪乔的目光瞬间尖锐如锥,沉声道:“有什么你可以冲着我来,别咒他。”
“现在知道紧张他了?你当初一走了之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他?你不在的这两三年里,一直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的人是我!他中了暑气是我在一旁照顾他,他昏迷不醒是我去宣的太医!那时候你在哪里?凭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要给你让位子?你才是那个应该消失的人!当初本就是你占用我的身体顶着我的身份才当上太子妃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可若非我魂魄的进入,你这具身体早就是荒郊野外的一副白骨了不是么?我承认我是占了你的身体顶了你的身份,可事实上之后活着的人是我,”漪乔敛容看向她,“当然,我并不觉得占用你的身体是理所应当的。其实对于当初寄居在你身体里,我一直都心怀感激。我没想过我们会有见面的一天,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看你似乎颇为愤懑不满,咱们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叫我来,到底想要怎样?”
“我想你把后位还给我,你肯么?”
“你知道答案的。”
她讥诮地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后位回不来了,有你在,陛下就不需要我了……但是!你不觉得你们欠我的么!”
漪乔审视她片刻后,轻声叹息道:“你口口声声扯上陛下,方才还说什么陪伴陛下照顾陛下,就算如你所说,但其实你做这些也不过是试图保住你的地位,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么?”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言以对。嗫嚅半晌后,她不服气地瞥着漪乔道:“你怎知我对陛下没有真心?”
“你不爱他,你更在乎后位的得失,”漪乔直直地凝视着她,“我承认我之前占用了你的身体和身份,确实亏欠了你,可这跟陛下无关,他不欠你的。”
“难道你不觉得,”她往前逼近一步,“他应该对我负责么?”
丑时过半,四下里一派寂静,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虫鸣显得异常清晰。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竟然也激起了一丝凉意。
漪乔缓缓地走在廊道上,抬眸望了一眼掩在云层里只露出一捧朦胧光晕的月亮,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思考之色。
“你别忘了,说到底,陛下当初临幸的,是我的身体。”
“我是他的人,难道他不该对我负责么?”
耳旁又回响起了她刚才的话,漪乔慢慢闭了闭眼睛。
东边的天际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第一缕晨曦越过窗棂投射进来,驱散了屋内盘亘整晚的晦暗。
床上躺着的人眼睫微微一颤,缓缓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在片刻的迷蒙过后,便如瞬间澄清的潭水一样,倏忽之间恢复了清明。
祐樘转眸看向身边那张陌生的面孔,眸光流转间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随即,一缕温柔的笑意便从他的眸底丝丝晕开。
“你笑什么?”漪乔睡得极浅,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醒了过来。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漪乔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根本没有笑。
她拍拍脸,暗道真是邪乎了,她刚才居然下意识地感受到他在微笑。
“不对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易了容的啊……
“我每日都看着乔儿的睡容,难不成还认不出么?”
“我、我……我就睡得那么有特点?我又不打呼噜,也不流口水……”她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暗自确定了一把。
“就算流口水也无妨,”他唇畔绽开的那抹笑容里满是包容理解,“不过乔儿只能对着我流。”
漪乔撇撇嘴,斜睨他一眼:“要是我哪天对着你流口水了,那必定是要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吃掉你的前兆。”
“我如今身上没多少肉,会硌牙的,不如等过段日子再吃,到时候乔儿小心别噎着,”他含笑看着漪乔转黑的小脸,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不是指这个——或许乔儿没发现,你每次守着我睡觉的时候,总是把头枕在手背上,脸颊侧对着我,必定保持着一睁眼就能查看到我是否醒来的姿势。”
漪乔干咳一声,心里暗道他当真是心细如发。
她微微敛容,收起了玩笑之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好点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提不上力气而已,”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很轻,“我不渴也不饿,乔儿安心坐着就好。”
漪乔突然绷起脸:“说吧,是你自己招认还是要我逼供?别装糊涂啊,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祐樘略一思忖,眸中便是一片了然之意:“你见过她了?”
漪乔点了点头:“嗯。”
“我自己招了吧,反正迟早是要招的,”他虚弱地笑笑,“昨日乔儿走之后,我就突然开始心口疼。后来恰巧幻影来给我送信,我就让他安排人手将我送来了这里……”
漪乔急急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心口疼的?还有,我问你,我能再回来是不是因你之故?”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出声:“青霜道长之前说,自你归来之日起,我会如昨日那般疼足整整七日,之后就好了……”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我佩戴了十几年,也是与蓝璇密切相关的人吧。”
“那玉佩呢?我们把它毁了不就没事了么?”
“玉佩,”他顿了顿,“不见了。”
漪乔一愣:“怎么会不见的?你不是一直存着的么?”
他垂了垂眸:“已经没事了,昨天就是第七日。”
“你又把我剔出去,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漪乔面色微沉。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几日晚上都左推右推地不愿意去就寝了,原来是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漪乔面有懊恼之色,“那么我能再度回来,是不是也是因为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他凝望她片刻,轻轻莞尔:“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乔儿能回来,是因为我们缘分未尽。”
漪乔狐疑地看着他,试探地问:“那你知道因为中间出现了差错我差点回不来这件事么?”
祐樘目光一紧:“什么差错?”
他只知道当时因为中间被打断,导致出现了偏差,但具体是什么偏差他并不清楚,她回来之后他也不方便提起,就没有询问。
漪乔看他的反应不似作假,不由更加疑惑:“诶?你不知道?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祐樘明白她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转念一想,觉得这件事还是掩过去比较好:“或许她只是在发泄对你的恨意,歪打正着了而已,乔儿不必费心在这个上面。”
漪乔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此事已经很难求证,而且他现在已然转危为安,她似乎也没必要再纠结这个。
然而如今面前还横亘着一个问题。
还不待漪乔开口,祐樘就轻叹道:“想必那些话她也对乔儿说过了。乔儿宽心,我已经问好了解决的法子,只是我之前一直担心乔儿不同意,也就没有提起。”
“是要……移魂么?”
“嗯,她一直拿身体被我临幸说事,那就给她一个清白的身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我思忖了一晚上,”漪乔眸光低垂,“我想,我没什么意见,我不想在这个上面欠她的。只是她不愿意,她一定要你负责……”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阴差阳错。她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她了,就以此事为把柄,想要牵制我。我已经问过青霜道长了,你们两人冥冥中有牵系,应当是可以移魂的。她不同意,我会让她同意的,待会儿乔儿将她叫过来,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不必了,”门口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陛下想跟我说什么?”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祐樘并不感到意外。他淡淡扫了门口一眼,示意漪乔扶着他坐起来。
“乔儿先回避一下,我和她单独谈谈。”他轻轻拍了拍漪乔的手背,浅笑道。
漪乔帮他在背后垫了个软垫,犹豫地站起来,见他冲她微微颔首,便也回了他一个轻浅的笑,转身走了出去。
确定漪乔已经走远,他才转眸看向那个已经站在他身边的人,淡声道:“你不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么?”
“陛下将我利用完了就弃之不顾,我为何不能为自己讨个说法?”
“利用完了我还把你留在身边做什么?”
她倒抽一口凉气,气怨难平地道:“陛下真是无情!”
“我原本就对你无情,这个你应当知晓。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多情之人,”祐樘面上神情寡淡,“你要么就答应移魂,要么就不再纠缠此事,不然你再怎么闹腾都是没有结果的。”
“你们欠我的,难道不该还么?”
她话音未落,就见祐樘抬眸瞥了她一眼。虽然状似不经意,但她居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算真的欠你的,也早该还清了。乔儿是占用了你的身体,但是她也彻底改变了你们全家人的命途,不是么?若非她,你的家族能有今日这样的风光么?我明着告诉你,若当初遇到的人是你,我绝对不会选中你。你所看到的荣宠,都是乔儿赢来的。你原本阳寿已尽,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也是逆天改命的结果。说什么我利用你,我对你造成伤害了么?你反而因此当了两年多的皇后,享尽人间的富贵荣华,这原本都是乔儿的。况且,我利用你,你又何尝不是想利用我?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你一味地讨好我不是为了取代乔儿么?你一直强调乔儿占了你的,难道你就没有占了她的么?”
她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嗫嚅半晌,她壮了壮胆道:“若我还是不愿意呢?”
“随你吧,”祐樘往背后的软垫上靠了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结果了你的性命的,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他。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也从未打算这么做,知道为何么?因为你有一副和乔儿一模一样的容貌,”他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转,“虽然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但却也不可能下的去手。况且,乔儿不想欠你的,我就更不能杀你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自找麻烦?”
她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前想后一番,忽感悲从中来,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面前的人虽然看起来憔悴虚弱,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威压感,仿佛再是怎样挣扎都无法跳脱出他的掌控,再是怎样都触不到他心里去。
她嘤嘤地哭了半晌,哑着嗓子道:“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若我答应,陛下打算怎样安顿我?”
祐樘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眼下,你有三条路可以选。”
等到漪乔和祐樘从碧云寺出来,已经临近黄昏时分了。
虽然乘坐的马车很平稳,但漪乔还是担心祐樘受到颠簸,特意嘱咐车夫不要行得太快。
她见他恹恹的似乎很是倦怠,便拉了拉他,关切地道:“是不是很困?要不你躺在我怀里睡一觉吧,我抱着你。”
她见他闻言只是笑并不说话,不由清了清嗓子道:“怎么?你不好意思?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应该矜持一下。不然乔儿日后更要说我厚脸皮了。”
“你……”
漪乔见他往旁边坐了一点,以为他真的不好意思,正要再说话,没想到他已经依言靠在了她怀里。
她满意一笑,调整了一下姿势,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
“乔儿可觉得有何不适?”
“你都问我第八百遍了,”漪乔故意拖长声音,“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挺好的,只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而已。再说了,你不是说早就向青霜道长问好了么?这个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
“没事就好,”他将手附在漪乔的手背上,轻声道,“乔儿可知我为何也支持你这么做么?”
“为了免除日后的麻烦,或者……怕我哪天突然小心眼发作,心里不舒服?”
他笑道:“都有。”
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我有那么不明事理么?不过……我有个小问题想问你……那个,呃……你怎么那么确定我那个身体还是处子之身?”
“乔儿当初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初经□□的少女的样子。何况,我的乔儿很自爱。”
漪乔撇撇嘴:“说得像你多有经验一样。不过,你那是在夸我么?”她抿唇笑了笑。
“我随口说的,”他听到她的笑声一滞,垂眸自顾自笑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下意识地这么认为的。”
她小声嘀咕道:“我觉得移魂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我不用再受一次疼了。本来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这下可以松口气了……”
“乔儿,不是初次,不见得就不疼。”
“你、你……”
祐樘睫毛扇动了一下,突然出声道:“我们好像该有个儿子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低眸道:“好像……是……”
“三年丧期快到了,我的借口马上要压不住了,我能想象到时候要求我纳妃的奏疏铺天盖地涌进乾清宫的情景,”他握了握她的手,“不过乔儿放心,我总会想法子顶下来的。”
漪乔低头望着他清癯的侧脸,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能想象得到他顶着多大的压力。毕竟作为帝王却不纳妃嫔,还是在三年年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这等于是在和整个封建舆论对抗。
“乔儿,我好倦,”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先小憩一会儿,等到了地方你叫醒我。”
漪乔顿了一下,旋即轻轻地应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便变得均匀轻浅。
漪乔凝视他许久,缓缓低下头去,在他的额角印上了一个小心的吻。
回宫之后,漪乔直接让祐樘在乾清宫歇下,自己则回了坤宁宫。
至于他们出宫的事情,漪乔相信心细如他,一定早就有所安排,她索性就没有过问。
漪乔也累了一天一夜,沐浴完便拖着疲倦的脚步进了寝殿。然而她正打算就寝之时,却突然听到窗口处传来了一阵鸽子的叫声。
她走至近前一看,发现窗台上竟然落了一羽信鸽,它的腿上正绑着一个极小巧的书筒。
漪乔辨认之下,惊觉那信鸽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