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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一点点地往地平线下坠,本就稀淡的金色暖晕也随之潮水般褪去。终于,夜幕降临,漆黑而巨大的天幕全然笼罩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浩大幽深的紫禁城也被吞噬在内。虽然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的宫灯,但是这些远不能驱走那浸泡在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永安宫里此时一如既往的一片灯火通明,但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来往的宫人们个个行色匆匆,神情紧张惶惑。就连侍立在一旁的守卫都噤若寒蝉,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琉璃瓦檐顶上的五只走兽因为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暴躁发狂了一般,张牙舞爪的犹显面目狰狞。一道淡然的目光对上这群冰冷坚硬的野兽,却极是平静,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祐樘自然地收回视线,面上挂着习惯性的温和笑容,不疾不徐地向正殿内走去。
朱见深绷着脸坐在主位上,旁边依次坐着万贵妃、邵宸妃和二皇子朱祐杬。当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通报了太子的到来时,几个人便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殿门口。
“儿臣参见父皇。”祐樘目不斜视地走至离朱见深两丈远处,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朱见深似乎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他,良久才冷冷地出声道:“逆子!你可知朕此次召你来所为何事?”
“父皇圣意难测,”祐樘淡淡一笑,“恕儿臣愚钝,并不知晓。”
“不知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会不知晓?!”朱见深冷哼一声,脸上愠色渐重。
祐樘敛了敛容,低眉顺眼地垂首道:“敢问父皇,儿臣做了何事令得父皇如此气恼?”
“何事?朕问你,两年前泰山地震的那件事里,你可是做了手脚?”朱见深斜睨着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闻听此言,祐樘微微蹙起眉头道:“泰山地震的事情如何做得手脚?可否请父皇说得直接晓畅一些?”
“你休要在朕面前装糊涂!朕所言并非地震本身,而是地震之后钦天监呈上的那份回禀的奏疏。当时朕见王气龙脉所在之处竟遭天灾,这地震来得甚是不吉利,遂命钦天监着手去查其中究竟是何故,最后钦天监呈上的奏疏断言‘应在东宫’。当时恰逢朕要废掉你的太子之位,然而看到那份奏疏之后,朕遂觉那次泰山地震是由于东宫不稳,上苍动怒而造成的,随即便打消了废黜之意,”朱见深说了一长串话,突然咬牙切齿地厉声道,“可是朕如今才知道,什么‘应在东宫’,根本就是你这个逆子暗中安排好的说辞!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居然不惜耍手段欺瞒于朕!说,你该当何罪?!”
祐樘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面上始终是一片从容镇定。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请父皇明鉴,儿臣绝对没有做过此等事。儿臣坦言,当初父皇要废黜儿臣的太子之位时,心里也是极为惶恐的,钦天监的那份奏疏于儿臣而言,确实是一道救命符。可那实属侥幸而已,并非儿臣有意促成。”
“并非有意促成?那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朱见深甩手将一样东西扔在了地上。
祐樘上前几步俯身捡起来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已经拆开了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封古旧的信,那纸张微微泛黄,看起来像是有些年月的遗存之物。他摊开信,只略略几眼便阅完了上面的全部内容。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那竟然是他两年前的手迹,而收信之人为礼部尚书周洪谟。内容大概说的是正逢太子之位不保之时,恰遇此天灾实属不幸中之大幸,故此一定要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让周洪谟利用他在钦天监的人脉,于观测之后回禀皇上的那份奏疏上做做手脚,令皇上感到此次地震是由于储君之位动摇才导致的,从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信的最后还对周洪谟许以重赏,承诺若是此事可成,在他登基之后一定给他加官进爵,封以丰厚的俸禄和赏赐。
朱见深见他读完信,冷哼一声道:“怎样?这欺君之罪,你认是不认?”
一旁的万贵妃低头掩嘴干咳了一声,以此掩盖她脸上那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得意的冷笑。邵宸妃和朱祐杬母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脸上带着些肃穆。
祐樘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态度。他垂眸思忖片刻,而后抬头微微一笑道:“父皇,可否容儿臣说几句?”
朱见深怔了怔,没想到他此时居然还能如此镇静自若。他蔑视地一笑,语气甚为笃定地道:“你给朕好好看看!那信上的笔迹难道不是你的?那上面还有你的私印!还有那纸张,明显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不过,你既然有话要说,那朕也姑且一听。朕倒要看看,你这个逆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多谢父皇,”祐樘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儿臣要说的,有三点。其一,先说这证物本身。这信上的笔迹,并非出自儿臣之手,而是有人刻意模仿。这个仿造之人应该是看了大量儿臣的手迹,研究临摹了很久,才能模仿得如此相像,以至于连父皇的眼睛也瞒了过去。可是相像毕竟只是相像,若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信上的每个字其实都写得很拘谨,落笔谨慎小心,没有自然的顺畅之感。另外,个别的笔画顺序和笔锋勾尾处,也和儿臣的不尽相同。这一点,父皇尽可以拿来儿臣的任何一样手迹做一下对比,一看便知。至于私印,这个恐怕要用些宵小的手段了……”
朱见深沉着一张脸,还没等他说完,便嗤笑一声道:“这种不易判断的事情还不是你想怎么说怎么说?那好,朕先不与你计较笔迹的问题。那么,这纸张呢?你怎么解释?”
“儿臣原本便要谈到纸张的问题了,”祐樘面上的神情仍然不温不火,“这纸张的问题实则更大。这张纸,其实是被做旧了的。至于手法……依儿臣看,应该是刷染了茶叶水。这从纸张上残存的水渍,以及不均匀的纸色就可以看出来。伪造一封两年前的书信,自然要考虑纸张的新旧问题。这造假之人虽然很细心,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在一些小细节上露出了马脚。请父皇御览。”
万贵妃脸上的神色一沉。
一旁随侍的太监接过祐樘手中的信纸躬身呈给了朱见深。他勉强压下火气,粗略地查看了一下纸张和上面的字迹,脸上的愠色稍减。“你不是说三点么?还有呢?”朱见深扬声问道。
“其二,若是这封信真的是儿臣写给周尚书让他安排人在奏疏上造假的,那这可是欺君之罪,这封信势必成为这弥天大罪的把柄,他毁掉还来不及,又怎么还会留到今日让人发现?敢问父皇,此信从何而来?”
“方才朕来永安宫没多久,便有一支箭飞射到廊柱上,朕当时还道是有刺客,后来才发现那支箭上绑了一封信,原来只是呈东西给朕看的。”朱见深想起刚刚的一场虚惊还心有余悸。
祐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然后开口分析道:“那就说明,这个送信之人对于父皇的行踪是极其了解的,甚至还有人接应。不然若是潜入宫中再从宫人那里逼问,势必要费些周折。毕竟,这宫里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从这些迹象来看……”
“太子似乎说远了吧?”万贵妃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旁冷声插嘴道,“周洪谟留着这封信,完全可能是要存个凭证,到时好问太子要好处。难道这样也说不通?”
“贵妃娘娘所言看似有理,但是,”祐樘将视线转向她,轻笑一声,“假若这信真的是出自我手,那么顺理成章的,日后我若是登基了,自会对周尚书论功行赏,作为一国之君,在这方面无需赖账。就算是我将来心胸狭隘,怕当年之事败露而不予封赏,那么作为臣子,他再是有证据又如何?再往深处想,若是我感到他手里握着我的把柄,要除之而后快呢?周尚书作为一名宦海沉浮多载的老臣,这些,他没道理想不到。他看到这封信,毁掉还来不及,又怎会留着?贵妃娘娘以为呢?”
“你!”万贵妃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怒瞪着他,眼睛里要喷出黑色的火焰一样。坐在一旁的邵宸妃侧过身去,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劝道:“姐姐莫要动气,自家身子要紧。太子应该没有旁的意思,姐姐万不要往心里去。”
邵宸妃这话说得极为巧妙圆融。只寥寥几句,便一方面规劝了万贵妃,一方面,于太子这边,她也没说什么重话,听起来反倒像是解围。如此,她既当了回和事老,也谁都没得罪。
万贵妃看了邵宸妃一眼,虽是仍旧怒气未消,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一些:“妹妹放心,本宫没事,本宫自然不会和太子一般见识的。”说完,她轻蔑地睨了祐樘一眼。
祐樘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全当没看见一样。
朱见深方才眼看着万贵妃气愤得似要旧疾复发了,本欲起身去查看一下,如今见她逐渐缓了过来,才又将目光转向祐樘:“第三点呢?”
“第三点,其实很简单,也是最根本的,”祐樘面上的笑意渐渐加深,“儿臣若是要花心思在那份奏疏上造假的话,这封信就根本不应该写给周尚书,而应该直接写给钦天监的监正。监正品级低,更容易买通,更容易操纵,儿臣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书给周尚书这么一个其他职属的、而且还是已经位居当朝正二品高位的官员?”
朱见深渐渐皱起了眉头,脸上慢慢浮上一抹思考之色。
“所谓的造假欺君,不过是栽赃陷害而已,”祐樘观察着朱见深的神色,接着言道,“这幕后主使之所以一开始找错了诬陷的由头,大概是因为那场地震之后,朝中便暗中风传钦天监的那份奏疏是周洪谟授意在那里当职的友人捏造的,用来保住儿臣的太子之位,相信父皇也有所耳闻。而这主使之人明显熟知朝中动向,此次行此一招,是想坐实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言论,借势挑起波澜——如今儿臣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请父皇给一个明断。不知父皇如何看待此事?”
万贵妃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朱见深沉默着不说话,看看祐樘,又转头看看自家爱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的静默之后,朱见深一阵长叹,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邵宸妃的一声惊叫:“姐姐,你怎么了?”他心里猛地一揪,即刻转头看向万贵妃。然而他这一看之下,却不由大惊失色。
此时的万贵妃紧紧地揪着胸口处的衣襟,脸色苍白如纸,毫无人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而下,将她的妆容弄得一塌糊涂。肝部传来的剧烈的疼痛一浪一浪地袭来,令她面容扭曲,嘴唇颤抖着连呻|吟都不能够。她佝偻着身子,若非邵宸妃和一众闻声而上的宫人的搀扶,恐怕早已倒在地上了。
“贞儿!”朱见深想也不想地起身奔至万贵妃面前,一把扶住她,心疼不已地看着她道:“贞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旧疾复发了?”说完,他又抬起头,红着眼睛冲着一旁的宫人咆哮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还干看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宣太医!贞儿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统统去陪葬!”
祐樘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突发状况,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竟然缓缓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被一众人扶到了贵妃榻上的万贵妃稍稍缓过了口气,才勉强开口对朱见深道:“陛下……臣妾没事……臣妾就是觉……觉得如今自己上了年岁,不中用了,总是会被人影射暗讽……臣妾如今膝下无子,无依无靠的……若是,若是臣妾的皇儿还在的话,如今也应该能够独当一面了,不会让他母妃孤苦受欺至此……我的皇儿,我的皇儿啊……母妃好想你,母妃没有照顾好你……母妃对不住你啊……”说着说着,她悲从中来,不由掩面悲恸地啜泣起来。
朱见深的心狠狠一疼。万贵妃的话正戳中他的痛处,让他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憾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是如何无力地看着自己与最爱的女子的孩子早早地夭亡的。那时他的凄楚,与她的绝望,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痛得他鲜血淋漓。
“来人呐!把太子带到奉先殿,让他规规矩矩地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反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奉先殿一步!”朱见深转身看了祐樘一眼,冷冷地下旨道。
“儿臣言已至此,”祐樘讽刺地一笑,“难道父皇还认为这封信是真的?还认为是儿臣犯了欺君之罪?”
朱见深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贵妃娘娘想起了她已故的皇儿,儿臣也想起了自己的母妃,”祐樘的面上浮起一抹凄凉之意,一双琉璃眸瞬间幽深若寒潭,里面有一片片的浮冰碎雪正慢慢聚集,目光渐现凌厉之意,“当年她不明不白地暴毙而亡,父皇可有去看过她?可有去查过真相还她一个公道?母妃过世的时候,只有儿臣和几个宫人在身边,那时儿臣才五岁啊,几乎什么都不懂,只会不知所措地握着母妃的手不住地哭,那时候父皇您又在哪里?您在忙着炼丹,忙着和贵妃逛宫后苑!母妃此生什么也不图,她不争不夺,只想好生度日,但是最终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事后父皇说是亏欠母妃,给她上了个恭恪庄僖的谥号,可是儿臣想问父皇一句,逝者已矣,给上这些个虚名又有何用?父皇,儿臣知道您宠爱贵妃,可是这对比落差是不是太大了些?难道您自始至终都对母妃没有一丝的怜惜之意么?”
“你!逆子!你这是在怪罪朕?!”抓朱见深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吼道,“纪淑妃当年的死因,太医院不是说得很清楚?暴毙而亡,什么叫暴毙而亡?你给朕听好了,她的死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在这里无中生有!至于你,若是真的把朕惹恼了,朕才不管什么地震不地震的,照样废了你!在钦天监奏疏的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你就呆在奉先殿去给朕反省去!”
祐樘凄绝一笑,低头喃喃地道:“母妃,樘儿的太子之位是您用命换来的啊。樘儿做了太子,您却去了。樘儿真的……很想念以前在安乐堂的日子呢。您弥留之际说那个穿黄袍有胡子的人会保护樘儿的,可是结果呢?这便是他的保护啊……”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似乎真的是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一样,带着追忆,带着缅怀。
朱见深见他如此,一时心头火气更盛:“你的怨气倒是不小啊!那就再加一条好了——你反省期间不准进食,而且要一直跪着,朕会派宫娥定时去给你送水,但是膳食方面,你想都不要想!”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朱祐杬此时似乎是看不过去,开口求情道:“父皇,那样皇兄会受不了的,皇兄的身体底子原本便不好……”
“杬儿莫要为那个逆子说情,”朱见深的目光在触及朱祐杬时才稍稍柔和了一些,“朕知杬儿心地良善,惦念手足之情,只不过如今是那逆子咎由自取。朕意已决,谁求情都没有用——来人呐,还不快把太子带走!”
万贵妃此时疼痛稍减,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得色。而邵宸妃的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她慢慢垂下眼帘,连眸中的神色都遮了去,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祐樘冲着上前的侍卫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虽然只淡淡的一眼,但却于无形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令得那些侍卫心神一凛,一时间竟是无人再敢有所动作。
他恢复了平日里那温和的笑靥,面上一派从容散淡:“我自己会走。”言毕,他挺直脊背,不疾不徐地提步出了永安宫。
然而,在即将迈出正殿大门的时候,他的唇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钦天监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天文台,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神马的。
钦天监监正为此官署最高职位,设一人,正五品。
话说,不知有木有亲看出这件事其实透着蹊跷捏?哇咔咔……
咳咳咳,咱们女主要是知道小朱童鞋……会肿么样捏?话说某海在写男主的那一连串的质问的时候,忍不住心酸了一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