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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见完太后和皇后以后,随后的几天里,漪乔和祐樘又相继行了盥馈、庙见和庆贺之礼。
其中,庆贺这日尤其繁忙。朱见深一早便召集群臣于华盖殿,隆重地为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庆贺结缔良缘之喜,之后又颁旨大宴群臣。而漪乔和祐樘则要接着赶往周太后和王皇后处,正式接受皇太后、皇后以及一干命妇的庆贺之词。末了,便是皇太后赐宴。
等到这一套规矩礼数走下来,终于回到慈庆宫的时候,漪乔简直想不顾形象地一头扑到床上睡他个昏天暗地的好好养足精神。
“乔儿若是乏了,就先歇着吧,”祐樘含笑看着满面倦容的漪乔,声音低柔轻缓,“宫人们都退下了,不必太拘泥。”
“那你呢?你不休息么?”漪乔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问道。可是话才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怎么听起来,感觉她很想和他一起的样子呢……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要稍晚一些,”说着,他唇角微微一弯,眸里闪过一丝笑意,“乔儿很介意么?”
漪乔撇撇嘴,然后无奈地笑道:“不介意不介意……只是,别熬到太晚,记得早些休息。”
祐樘轻轻颔首,冲着她温和一笑,随即转身轻轻掩上门便走了出去。
或许是突然换了地方,睡着很不习惯,漪乔自进宫之日起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今夜也是一样。她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在纷乱又模糊的梦境的搅扰下醒了过来。
她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坐起身,转首看见身边还是空荡荡的,一时间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她都已经睡醒一觉了,他居然还没有休息?
她心里渐渐起了一丝担心。
反正也睡不着,躺着也是躺着,倒不如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正好她也有问题要问他。漪乔为自己找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便简单地穿上中衣,又套了一件御寒的紫貂裘,便起身步出了房门。
冬末春初的夜晚,寒气还是很重的。如被浸了浓墨的夜空稀稀疏疏地漏下几颗闪着微光的星子,黑沉沉的不见月亮,似乎是吝啬于给予人间更多光明似的。周围一片静谧,偶尔一阵挟着寒气的风经过,回廊上一溜华丽的宫灯都会左右轻摆,在地面上投射下一片晃动的光影。
几个身着飞鱼服、腰系宽鸾带的锦衣卫,佩着绣春刀,身姿笔挺地立在廊道上,脸上一片肃然,如同石刻泥塑的一般,只在见到漪乔的时候向她行礼问安,才证明他们确实是大活人。
虽然仍旧不习惯这种被人行礼的感觉,但漪乔还是时刻谨记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身份,冲着他们微微颔了颔首。随后她紧了紧身上的紫貂裘,向着一间仍然透着光亮的房间快步走去。
她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早已听到她脚步声的祐樘这时抬起头,看了看她映在门上的模糊身影,和声道:“进来吧。”
漪乔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他书案上堆着一高一矮两摞的奏疏,而他正手执狼毫朱笔在面前的一本奏疏上批着什么。
“乔儿不是已经睡下了么?怎么又起身找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朱笔,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觑着她柔声道,“如今夜间寒气正重,小心着凉,快些回去吧。”
“我睡不着,夜半醒来见你还没有休息,就想来看看。”不经意间,一丝微笑划过唇角。漪乔此刻觉得,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开心。
她的眼睑垂了垂,但随即又把目光投在了他面前的书案上,缓缓地道:“你在……批奏疏?”
“嗯,这几日忙着成礼,积下来一些,另外还有司礼监刚刚呈上的新的奏疏。”他笑着向她解释道。
“大婚之礼刚成,就要赶着处理政务了?这是……皇上的意思?”漪乔叹了口气,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他对面。
祐樘轻轻摇了摇头,手下的批阅片刻也不停:“由于大婚的缘故,父皇特准我这几日的课业和政务处理可以缓一缓,是我自己想把事情往前赶一赶。毕竟奏疏总是要批的,暂缓只会越积越多。更何况,我也不希望因为大婚而耽误朝政。”
漪乔看着他认真而忙碌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那我会不会影响到你?我看我还是……”
“乔儿是否有话要与我说?”祐樘忽而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
漪乔张了张嘴,惊讶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她点了点头道:“嗯,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哦?乔儿但问无妨。”
“可你不是……”
“要紧一些的已然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也几乎都是些言之无物的口水仗,批红也可以不急于这一时,故而一两刻的工夫还是抽得出来的。”祐樘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笑望着她。
“那好,”漪乔刻意干咳几声,“这几日一直都忙着成礼的事情,也没顾上好好问你——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日的……洞房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完,她脸颊上即刻浮现出了两抹淡淡的红晕。
“乔儿终究是问出来了,”祐樘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正想着怎么和你提起此事呢。”
漪乔笑了笑,清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
“其实那日我一直都没有睡着,到半夜时分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人潜到了窗前,我当时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有一股稀薄的青烟逸了进来。我当时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但想来应该是毒气迷烟之类,于是我就下意识地掩住了你的口鼻。但是随即我也意识到这样会让你窒息的,而此时你也醒过来了。当时那种刻不容缓的境地,亦不容我多考虑,故而情急之下便俯身去为你度气了。得罪之处,望乔儿莫要见怪。”他温柔地看着她,清润悦耳的声音缓缓响起,将那晚的事情娓娓道来。
漪乔想起那晚那似吻非吻的接触,面上不由有些发热,灵动若水的目光向别处逡巡了一圈,最后又定在他身上:“当时那样的情况,只能如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查出幕后指使是何人了么?”
“那人乔儿也是见过的。”
“万贵妃?”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接派人来暗算你?她是怎么办到的?这里不是有守卫的么?难不成都是她的人?”漪乔秀眉渐渐蹙起,“还有就是,她干嘛非要选在新婚之夜动手?”
“锦衣卫虽然有很多好手,但那个潜进慈庆宫的人,应该更胜一筹,若是再买通了当夜守卫的人,下手也就更容易了,”祐樘顿了顿,轻叹口气,抬头笑着看向漪乔,“至于为何选在新婚之夜……乔儿觉得,若是太子于洞房之夜死在婚床上,而太子妃当晚又中了媚|药,众人会怎么想?”
漪乔心里陡然一凛,猛地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地道:“你是说,她是要造成太子……那什么而死的误导?到时候,这就是丑闻一桩,皇室势必会遮遮掩掩,应该就不会如何追查,她要是再从旁作梗,去皇上那里吹吹枕边风,这件事说不定就被掩过去了。就算是最终查到是她所为,依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怕也是不会处罚她的。而太后那边,就算有心追查,也是死无对证,阻力重重。她这样做,风险又小,又可以往你身上泼上洗不掉的脏水,同时选在新婚之夜,也比较容易得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祐樘唇畔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光华流转的琉璃眸里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正是此理,乔儿真是聪明。我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就这么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怀疑的……”
“好了,”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些个不吉利的话。别人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你就偏要活得好好的,气死他们!”
祐樘动作微微一滞,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眸底划过一道微妙的光,随即那抹微妙化为唇角和煦温柔的笑容:“乔儿说的是。只是说到皇祖母……我已经去向她老人家请求过了,所以日后不会再发生洞房那晚的事情了,乔儿可以放心。”
“嗯,”漪乔笑着点点头,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说到太后,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觉得‘选三’那日过关过的容易了些?太后怎么不偏着自家人?”
“皇祖母只是不想让万家的人坐上太子妃的位子而已,并不是非要自家人做太子妃,她当时见你更合适,就选中了你,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早就料到最后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所以根本就不担心我会落选。其实那日我总觉得你与太后像唱双簧似的,”漪乔眨眨眼,笑看着他,“不过你哪来的那么多成语怪谜?还好我答出了你出的题。”
祐樘不经意地地向着窗外瞟了一眼,随即目光含笑地觑着她,和声道:“乔儿,我如今再出一个,你不一定能答出来。”
“哦?”漪乔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祐樘略一思忖,然后缓缓开口道:“十六日,依旧是打一成语。”
漪乔在心里将这几个字颠过来倒过去,拆开来又拆开去,托腮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个结果。
“乔儿先思虑着,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祐樘边起身边冲她温言道。
漪乔点点头,而后又继续低头琢磨着谜底。然而在听见掩上门的声音之后,她忽然慢慢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他模糊的身影,直到视线不能及,还依旧定定地望着某一点。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悠远,清湛明澈的眼眸里浮起一抹隐忧和淡淡的失落。
不过片刻的工夫,祐樘便又回到了房间里,刚一进门就是一阵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乔儿猜出来了么?乔儿……你在做什么?”
漪乔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听到他的声音,便转首笑望着他:“你刚刚出去以后,我无意之间发现有一本奏疏掉在了地上,所以就帮你捡起来——祐樘,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么?”
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是新婚之夜,但是那会儿她神智不怎么清醒,与现在不一样。如今这么叫出来,还真让她有些不习惯。
祐樘叹息一声,上前几步走至她面前,笑得有些无奈:“乔儿怎么还是如此见外?有什么话直言便好。”
漪乔犹豫了一下,然后斟酌着开口道:“能不能不要追究温婉的逃避征召之罪?”
祐樘瞟了瞟她手中的奏疏,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乔儿看到那份逃避征召者的名册了?”
“嗯,我捡起来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不是有意偷窥你的奏疏……”漪乔知道明朝是严禁后宫干政的,所以赶忙向他解释道。
“乔儿无需紧张,”祐樘目光之中满是温柔之色,给她一个放心的笑容,“不过,为何要帮她?”
“她之所以逃避征召,一定是为了墨意,这姑娘真是大胆又执着。她多少也算我相识之人,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如今既然看见了,便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她。我知道这是徇私,所以不想让你为难,如果不可以的话,就罢了。”
“乔儿是怕我为难呢,还是怕云公子为难?”祐樘面上忽而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到时候,出于表兄妹的情分,云公子怕是会出面的不是么?”
“我……”漪乔一时噎了噎,没想到他会想到这里来,“我没想的那么深,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上忙而已。你不答应,我也不会强求。”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神色,眨眨眼睛,继而揶揄地一笑:“不过,你说的好像也蛮有道理的,若是我可以就此帮上忙解决这件事的话,到时候也免了墨意的一桩麻烦,也算是间接地帮他的忙……”
“谁说我不答应?我会给乔儿这个面子的。”祐樘出声打断了她的话,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漪乔愣了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爽快地应下来:“真的?”
“我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么?我会设法把温婉从这预备治罪的名册上去掉。只是,”他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眸光流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乔儿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明朝所说的“奏疏”即为大家所熟知的奏折,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哦~~~
另外就是,文中所说的“批红”,为票拟批红制度的一部分,具体解释见下哈~~~
以下为复制粘贴的资料,感兴趣的亲可以看看哟--------------------
票拟,又称票旨、票本、条旨、拟票、拟旨。系指对中央、地方衙门以及臣僚呈送皇帝的题本章奏,不直接送往皇帝处,由皇帝直接办理,而是先送往内阁,由内阁根据有关法规和典章律例,参照当时的历史环境和具体情况代拟初步处理意见,以备皇帝裁决时参考。如果参考意见得到皇帝首肯,则可转到批红环节,然后下发执行,若皇帝不同意拟办意见,需要重新打回内阁,另起决策,直到票拟出皇帝满意的处理意见为止。
这种制度首创于明宣宗宣德年间,推行至明末,而后被清朝沿袭。但是执行票拟的机构和官吏与明朝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同为内阁,其担任的主要工作在内容上也发生了变化,但是这种文书处理方式在程序上是如出一辙的。
“批红”,则是在票拟的基础之上,由皇帝用红字在章奏上做的批示,亦称“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