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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德四年,正月二十七
太色还未亮透,位于京城白塔胡同的霸陵候府便开了角门。鱼贯驶出了四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黑漆马车,在朦胧的晨光中朝着京城北城门的方向驶去。
街道两边陆续有挑着扁担上货的小贩,街口更是有经营吃食的小铺适时摆出桌椅,给这些已经赶了近一个时辰路的贩商们一个歇口气吃早饭的地方。
前三辆车上坐着十二个人,有些憋闷。徐氏本要安排五辆马车,却被曲莲制止。如今谨慎还来不及,怎能为了舒适增大风险。
“等出了顺天府,便可松快一下,届时夫人自己一辆车都是可以的。”局势已到了如此地步,曲莲便也强硬了起来。再加上裴玉华也以曲莲马首是瞻,徐氏也只能抱着裴邵靖和方妈妈、夏鸢坐在打头的一辆车上。
徐氏带了方妈妈和夏鸢,裴玉华带了一个红绣,那三位姨娘却不能再带丫鬟,如今三人再加上一个裴丽华坐在中间第二的马车上。二少爷裴劭翊则也做护卫打扮,与另一个护卫坐在车外。
第三辆车上则装着这一路上所用的物什。在将行程路线与时间安排好后,曲莲便再未开口。毕竟是霸陵候府的事情,她不愿插手。待她们离开后,候府中如何安排,留何人看管便由裴玉华去安排。
曲莲领着陈松,裴玉华带着红绣,这四人则坐在最后的马车之上。陈松不愿坐在车内,便跟翟庭玉一起坐在车外。看见路边的包子铺中小贩打开笼屉,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雪玉可人,翟庭玉利落翻身下车买了一袋包子回来。他们的马车在坠尾处,他如此行动,在最前方的父亲翟向却是看不到的。他本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家中又是老小,还有些未脱的少年心性。
“给。”翟庭玉叼着一个包子,将剩下的一整袋都递给陈松,“这李氏包子铺的包子比旁家的好吃。”
陈松嘿嘿一笑,便接了过来。刚要伸手,想了想又探头进帘内,“阿姐,你吃包子吧。”在看到裴玉华抬头看他时,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小姐也吃吧。”
曲莲冲他笑了笑,伸手自那袋中拿了一个。裴玉华正待伸手,不妨一边的红绣急急道,“小姐……”
“不妨事。”她摆手阻止红绣,也伸手拿了一个。待拿了一个后,想了想又从那袋中拿出一个,递到红绣面前,笑盈盈的看着红绣瞪着眼接了过去。
“小姐,咱们带了吃食。”红绣劝道,“我这还特意带了一匣子今早做出来的点心。这街上的吃食……
“那里就那么多的讲究,红绣你越来越罗嗦了。”裴玉华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后道,“我听哥哥说,父亲前些年在北地时,就连霉米都吃过。粮草紧张时,便是哥哥也要跟着兵勇们一起吃饭,吃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再说了,我不过就是尝一尝……”
“小姐何苦说那么多,不过就是想尝个鲜儿,倒拿我作伐训我一番。”红绣撇嘴,拿起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
这主仆二人倒是十分融洽,曲莲看着她们,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待想起锦袋中那物件时,她脸上的笑容又落了下去。
袋中确实有一枚金吾令,而在那金吾令后还用红线系着一块莹白油润的玉佩。玉佩以镂空的技法雕刻着一片连绵叠嶂的远峰,暗含着她三哥萧峦的字……曲莲看着这块玉佩,差点又落下泪来。皇后入宫之物需受严格查检,这块玉佩恐怕是她身上如今唯一与他相关的物件。
接连走了两个时辰,接近晌午十分,便看到了不远处耸立的北城门。相比起年前,这里确然多了班岗,坐在打头马车上的翟向心中暗自想。他看向坐在身边的副教头,低声问道,“前路可安排好了?”
“大哥放心。”副教头低声回道,“按您吩咐,每五十里都安排了十个人,待咱们过后便暗中跟随护卫。褚清带着赵老三走的官路,昼夜不停,三五日内必能见着大少爷。”
“那就好。”翟向点了点头,安心了一些。
“程春儿已经走了两天了,今日夜里应该就能赶上咱们了。到时候青州是什么情况,咱们也就知道了。知道青州的情形,咱们好歹心中也就有底了。”
一晃眼,打头的马车已经行至城门下。此时已经是晌午,进城贩卖的百姓也开始出城,南城门下往来熙攘。翟向本想着,此时京城顺天府并未禁出入,出城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谁想着便是在这南城门下,便被拦住了去路。
“车上什么人?”南城门下,一个小校拦住了裴府的马车。
“这位小哥且行个方便,车上坐着的是我家少夫人,其余便是些仆妇。如今正是我家亲家老爷第二年的三七,少夫人便是去城外潭柘寺祭拜。”翟向看着这小校眼生,张嘴便扯了一个谎。至于说少夫人,则是之前曲莲与他定下的。若是在城门内外遇阻,便以少夫人出城祭扫为由。
“你们是哪家的?”那小校并未容情,见这马车不起眼,又打量了翟向几眼,态度便有些散漫。
还未等翟向开口,那自车队最后处行过来的一辆马车中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咱们老爷是汝阳伯的族兄,便是长凳胡同那家。”
小校心中一顿,他虽不知那长凳胡同住着哪些勋贵,但是汝阳伯倒是知道的。如今谁人不知梅贵妃诞下了皇长子,位份又仅在皇后之下,连带着汝阳伯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小校有些犹豫,却仍道,“虽是伯爷的族亲,但前些日子城门下了禁令,武将亲眷一概不许出城。还请少夫人勿要为难我们。”
“我家老爷并未出仕,更不是什么武将。”那清脆的声音立刻便道,“还不快快让路,别误了我们的吉时。”
那自马车传出的声音娇俏清脆,甚是好听,只是那倨傲的语态让人十分不虞。这小校不敢硬顶,只是肚子里憋了气却也不松口,“若是这般,那便让咱们查检一番。你说你是汝阳伯亲族,咱们也不知道。”
那小校话音刚落,从那黑漆马车帘内伸出一只葱白细嫩的手。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便握在了这只手里,在正午的日光下那金吾两字十分夺目。
小校吓了一跳,忙退后几步。这金吾令乃是宫中之物,这队人马看来确实与梅贵妃有亲。此时,小校再不敢阻拦,躬身打了个哈哈,便示意城门卫兵放行。然后,他便盯着那示出金吾令的马车。可惜,门帘低垂,却是看不到帘内之人。
四辆马车鱼贯出城,那示出金吾令的马车等着前面三辆车出城后,便又成坠尾的一辆跟着出了城。
自始至终,车内再无人出声。
“这是哪家的亲眷啊?”南城门下,另一名小校凑了过来,啧啧的叹着,“看着也不着相啊。”
“你知道什么。”先前那名小校嗤道,看了看左右才悄声道,“手里拿着金吾令呢!”
“吓!”同伴显是被惊了一跳,“难道是宫中贵人?”
“却不是。”小校摇头道,“是贵妃娘娘的亲族。”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呀。”同伴迭声道,语气中满含着钦羡。
“但我总觉得那个老车夫在哪里见过似的。”小校晃了晃脑袋,嘟囔了一句。但是城门下随即而来的人流让他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哎呀!大奶奶,方才吓死奴婢了!以后可不要让奴婢做这样的事了!”待到行出城门将近十里路,马车中才再次传出那娇俏的声音。那惊恐的带着些许颤悠悠尾音的话,让坐在车前的翟庭玉和陈松都笑了起来。
“咦,我倒觉得你扮起跋扈的丫头来,十分的惟妙。”已到晌午,裴玉华拿着食盒正在进食。非常时刻,倒也不用计较那些食不言的规矩了。
曲莲看着裴玉华打趣红绣,方才觉得这位大小姐老练之下依旧不过是个稚龄少女。她看向红绣道,“你做的很是不错。”
“谢大奶奶夸奖。”面对曲莲的赞誉,红绣倒是有些拘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面对大小姐甚至徐氏的时候,她都很少有这种不由自主恭敬下来的心绪。而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十日前还为奴为婢的女子。
她坐在那里,闭目不言,却给人一种世人皆轻渺,惟心独自芳的拔萃之感。
那边厢,裴府的护卫总教头翟让则在安抚车内惊惧的徐氏。在他看来,虽然此时还未看出这位大奶奶的深浅,便是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便已十分让他赞赏。对于能平安抵达宣府镇,他倒是多了几分把握。
只是,到了晚间十分,自南直隶回来的程春却带来了不妙的消息。双王大军已至南直隶,顺天府城门已然关闭,程春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追上车队。
惊忧最是能疾速播散的情绪,此时京城内,已然开始慌乱。
康寿宫中,许太后看着侄女许月桐,睚眦欲裂。
“是你吗?”她用尽力气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是我。”面对太后的质问,许皇后昂首站在殿中,她那终年木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她身着明黄色翟衣,翟衣上那红色的凤凰鲜艳欲滴的仿若要从这锦绣之上飞跃出来。
“为什么!?”许太后仿佛已经有些站不出,她扶着殿上座椅的副手,问道。这一瞬间,她多年精心保持的容颜与仪态仿若在瞬间土崩瓦解。此时此刻,她狰狞的面容就跟一般人家死了儿子的老妇未有半分区别。
“为什么?”许皇后扬眉问道,仿若许太后所问之事十分可笑,“您还记得八年前……不,九年前的冬至日么?那日大雪纷飞,我却非要出门,母亲严词斥责了我,可我还是偷偷的跑了出去。即使日后我因此而被禁足半年,父亲还对我动了家法。可是我为此未有半分后悔。我要亲眼看着他被刀斧手处死!我要亲眼看着他的血染红那皑皑的白雪。姑姑,这九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着那一日,想着你所做的这一切。”
许太后抬手指着她,指端颤抖的仿若糠筛,终是一口血自喉间喷出。
“如此,便用这窃来的江山,去祭奠他们一家吧。”说到这里,许皇后朝着康寿宫的殿门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便是我在月前将皇帝早已殡天的消息传到献王那里去的,姑姑你就不用牵连旁人了。”
一个时辰后,冲天大火自坤宁宫中燃起。火势凶猛,蔓延至周围数处宫室。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整个皇城方向都被这场大火染亮,直至天色将明时分,大火才渐渐熄灭,坤宁宫已然成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