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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细嗅蔷薇
雪球一事过后,柴启也没敢再找沈来宝花铃的麻烦,远远一见就绕路逃走。沈来宝觉得这样才好,要是柴启太过顽劣不知轻重,无法威慑,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大麻烦。
小人躲着自己总比自己躲着小人好。
腊月初六,小年未到,花凤凰要离开花家了。她要走的消息也传到了葛明修耳朵里,犹豫再三,还是没出去见她最后一面。窝在房里到了晚上,才终于出门,想去找个酒馆喝酒。
从沈家大门出来,听见隔壁也有动静,往那一看,出来的人竟然是花凤凰。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曳灯火下,那人果真是她。
花凤凰听力灵敏又警觉,也发现了隔壁有人,还正往这边看来,抬眼一瞧,就看见了葛明修。
自从七月在山庄一见一别,花凤凰一直想寻个机会和他说话,可葛明修躲得厉害,听说是躲债主,但她总觉得也是在躲自己。这会碰见,见他又一个闪身要进去,她忍不住喊道,“喂。”
葛明修顿住,僵僵收住腿,“啊?”
“天寒地冻的,去喝一杯吧。”
从来都只有男子约酒的葛明修愣了愣,因为邀请他的是个女子,更因为那女子是花凤凰。
花凤凰身披一件白梅绣面的白色披风,白梅花蕊点染红色,在飞雪映衬下,身姿挺拔,面色淡淡,似雪中仙子。葛明修看得痴了一会,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从南风小巷出来,才刚到戌时,天色已经黑沉沉,白雪反映银光,似灯从地面反照天穹。街道长灯悬挂,寒风拂过,打得两人影子斑驳交错。
葛明修好一会才道,“听说你是今天走,都这么晚了……”
“雪太大,明日再看看。”
“那明天雪还这么大,是不是挪到后天?”
花凤凰笑笑,“你把我的行踪打探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所以你今晚出门,是因为以为我已经走了?”
想法一眼被看穿,葛明修颇不自在。花凤凰这才觉得虽然葛明修都而立之年了还无建树,或许是因为人太没心机了。她那侄媳妇跟她提及葛明修时,也说他经商总被人骗去钱财,又乐善好施,碰见说得绘声绘色的骗子,将铺子拱手相送的事也有过。
没心机,又有点傻气。
她正揣摩着他,就听他说道,“是……虽然我知道你在万香寺说的话没错,可是我总觉得跟你正面对上会让你尴尬。”
“我尴尬?”花凤凰抿唇一笑,长眸盯看,“到底是怕我尴尬还是你觉得尴尬?”
葛明修被盯得不自在,花凤凰也不为难他了,直白道,“我在万香寺说的话一来是为了拦住想给你我做媒的沈夫人,二来也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人不坏,所以不愿敷衍你妹妹,再让她有什么想法,倒不如说得直接明白,让她断了念想。”
有些感情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只是这样往往容易被人说无情,花凤凰也习惯了。但他们殊不知,第一时刻说明白,连藕丝也一次斩断,才是有情义的表现。
她不期待葛明修懂,他不要骂她绝情已经很好了。
“谢谢。”
她眉眼微动,看着这高个清俊的汉子,“嗯?”
葛明修在厚实衣袖下握了握拳,脸胀得通红,“谢谢你说了实话,没有敷衍我妹妹。”
花凤凰缓缓收回目光,“嗯。”
两人并行无言,脚下积雪渐渐深厚,花凤凰踏雪无阻,葛明修走得有些不稳。花凤凰便放慢了脚步,等他同行。
到了酒馆,平时爱喝酒的葛明修就点了些米酒,这种米酒与药材浸泡,甜而香醇,喝一壶也不会醉。
花凤凰碰见过不少想用酒灌醉她的人,也碰见过以茶代酒行君子之礼的人。但她说了要喝酒对方就真的买了酒还是一壶清酒的人,她倒是头一回见。
她和葛明修浅酌五杯,才觉得稍微暖和了先。葛明修问道,“你打算去哪里,都快过年了。”
“哪里都好,不要留在家里就行。”
葛明修固执道,“可逢年过节就该留在家里的。”
花凤凰笑看他,“那你怎么不回家?”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妹夫家待了四五个月的葛明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得花凤凰忍俊不禁,这人真是傻气。葛明修好一会才道,“小年我就回去了。”
“那来年有什么打算?”
提及往后,葛明修又是一阵迷茫。花凤凰就知道他没有想好,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自己是过得安稳,可却得急坏他身边的人,“我再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你是家中长子,总要担起家中责任来。为了自己,为了你爹娘。”
葛明修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总在外面,没有回去,我在跟我妹夫学做生意。”
花凤凰笑笑,“沈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你就算学会了他的生意经,也做不成他那样的商人。”
葛明修瞪眼,“为什么?”
花凤凰微顿,还是如实道,“你太笨了。”
葛明修顿感打击。
花凤凰又道,“你要是能做官,定是个好官。只是官场鱼龙混杂,你这样的脾气百姓是喜欢,可上峰不喜,入了官场,也是死路一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得找一些跟你性格对路的事来做。”
“比如?”
“比如做个教书先生。”花凤凰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思量的,万香寺一事后,她也有留意葛明修的事,从自己的侄媳妇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葛明修在书院念书时从来都是名列前茅的,后来还考了解元,但不知为何他不愿做官,就未入京师考科举。
不过也好在他没入官场,否则以他的脾气,也会遭人排挤。太过直肠子不圆滑的人,又有几人能接受喜欢。就连求贤若渴的圣上也会觉得这是根刺头。
葛明修沉思许久,“这倒是可以的,做先生也是件体面的事,只是赚不了钱,爹娘怕会不高兴。”
“信我,你若能安稳下来,你爹娘也会欢喜的。”
也不知为何,她说的话句句都入了葛明修的心,或许不是话入了心,而是她这个人已先入了他的心里,因此句句顺耳,颇觉受益。
葛明修自觉自己的事已经解决了,又给她斟了一杯酒,“你要是过年的时候能回家,你爹娘也肯定会很高兴的。”
花凤凰动了动唇,没有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久没和毫无心机的陌生人一起喝酒说话了,惹得她都多了几分冬夜伤感,觉得过年回家也并不是件坏事。
她想着想着,忽然看见眼前人打了个酒嗝,随后絮絮叨叨起来,竟是喝醉了。
她晃了晃那一壶米酒,只喝了三分之二,而且被喝掉的有一半是进了她的肚子里!葛明修的酒量竟然差到这种地步,她倒有些羡慕了。
——要知道一个千杯不醉的人碰到烦心事,没个知心人,连喝酒都喝不醉的时候有多郁闷!
“嗝——”葛明修还要喝,一眨眼却发现一只手掠过,然后他的手空无一物,也不管酒杯还在不在,仰头喝了口冷风,还满足的打了个酒嗝,“凤凰,我可喜欢你了。”
花凤凰不以为然道,“哦。”
“当时你揍我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山里出现的老虎精!后来我光顾着生你的气,到了第二天看见你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碰到的不是妖精,是妖!狐妖。你长得真好看,好看。”
都说酒后吐真言,如今看来也不假。她挑挑凤眼,果然是因为她的脸才心生好感的,男人,德行。
“我从来没碰见过一个姑娘这么能打的,我觉得要是和你一起,你肯定能保护我。”
花凤凰扑哧一笑,悠悠看着在说酒话的葛明修,开始认真听他说有趣的话。
“那天我送你野花,你说你不喜欢,可是姑娘家没有不喜欢花的,肯定是那花太丑了。所以我就跑遍了整个山头,终于找到一朵特别漂亮的花。我拿着花想送给你,结果你跟我妹妹说……说……说了那些话。”
葛明修说完就呜咽起来,像受尽委屈的孩童,趴在桌上痛心极了。
花凤凰没想到还有那一出,难怪那天她在门口碰见他,他一直背手。当时那手上……藏着他跑遍山头摘来的花?
不知那花儿,好不好看……
葛明修又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花凤凰听得认真,直到后面听不清楚了,她才坐直了腰身。她看着已经在说梦话的葛明修,心想,如果他此生能碰见一个对他真心的姑娘,那必然会有个很美满的家。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葛明修是好,但还不能让她动心到嫁给他的地步。
她的心上放着一个人,也只会放着那个人,一直……一直……
雪如柳絮,从晦暗天庭洒落人间,融入地上积雪之中,隐没不见,融为一体。寒风呼啸,冬夜冷寂,冷,冷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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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葛明修从沈家的床上醒来,不太记得昨晚的事了,等喝过解酒汤用过早饭,才猛然想起来,“花凤凰呢?”
正在喝汤的沈来宝答道,“卯时过半她就骑马走了。”他又添了一句,“说是回家过年。”
也是奇怪,明明昨日还说不愿被亲戚念叨于是“躲债”的花家姑奶奶,今日却改口了,还骑马回家,还不客气的把花铃她娘准备的厚礼全都绑在了马上,扬鞭离开了。
葛明修心中落寞,低低念了一声。沈夫人禁不住低声,“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了。”葛明修问道,“来宝你在哪里念书?”
“墨香书院,怎么了,舅舅?”
“我想去那儿教书。”
众人齐齐抬头,沈老太太更是拨了拨耳朵,“什么?”
葛明修定声,“老太太,明修想去墨香书院当先生。”
沈来宝又觉奇怪,自家舅舅怎么变了脾气了?花家姑祖母和葛家舅舅画风急变,导致他不得不多想,难道昨晚他们两个一起喝酒了?可送葛家舅舅回来的只有酒馆的小二……
对了,葛明修一喝酒就什么都不会知道,那店小二是怎么知道他住哪里的,当时分明是有熟人。可熟人为什么不露面?唯有一点可能,不方便。
这样很容易就想到一起喝酒的人是花凤凰。
沈来宝不想去深究这件事,花凤凰既然不想让人知道,葛明修又不说,他追查那么清楚,可就侵犯他们的*了,虽然他也好奇。
今日花铃出来得早,沈来宝用过早饭出去,花铃已经在她的小马车周围转了好几个圈。她一见沈来宝就小跑过来,在他跟前蹦着,“来宝哥哥,我爹昨晚给我量了个头,我长高啦!”
沈来宝笑道,“高了多少?”
花铃肃色,“一个半拳头。”她伸出拳头比划了一番,“呐呐,这么多,这么多!”
“小花你总想着长个子做什么?你在小小班里个头可不矮。”
“那样我去看花灯,就不用老被人挤了,还有摘桃子也不用看着你爬树我却只能在地上捡。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桃子了。还有还有……”
沈来宝深觉花铃对长个子有了执念,这一举例就不停歇的说了十三个,要不是廖氏实在看不下去把她塞进车里,她估摸能说一百三十个。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
入了小年,便可以开始准备各种年货,扫尘,祭灶剪窗花,为过年做准备了。
书院也放了假,花铃在家里看着母亲和婶婶们剪窗花,也拿了小剪刀在旁边学着,饶是学得认真,也比不过那些技术纯熟的妇人。剪了半日,终于是剪出一只小鹿来。
廖氏见了,笑道,“铃铃剪的小猪真好看。”
花铃瞪大了眼,“娘,这是小鹿,鹿。”
廖氏和众妇人顿时笑开,笑得花铃哼声,拿了她的红小鹿下了石凳,“我去找来宝哥哥评理。”
“诶,铃铃?铃铃。”
花铃已如脱缰野马,根本唤不回来了。廖氏轻轻摇头,明年就七岁啦,可还是毛毛躁躁的。
花铃跑到沈家,沈家也正在大扫除,她把窗花护在怀里,躲着头顶上不断被扫落的灰尘。
沈来宝正要出门去桃花庄,想找白庄主商量下看看过年可以策划下什么节目,赚点小钱。还没出院子就见花铃往这边快步走来,怀里还护着什么东西。
“小花。”
花铃见了他才将窗花拿出来,捏住鹿角朝他晃了晃,“来宝哥哥这是我剪的。”
从未见过窗花的沈来宝顿觉新奇,而且这动物窗纸看起来就很复杂,没想到花铃竟然这么厉害,他感慨道,“真好看,小花你剪得真好。”
刚被母亲嫌弃了一番的花铃顿觉找到了知心人,“是啊,我也觉得。”
沈来宝笑笑,她果真一点都不谦虚的。花铃说道,“我还得回去帮我娘剪花,我先走了。那这只小鹿就送给你啦。”
说罢她就把窗花慎重交到他的手上,转身蹦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去了。
沈来宝眨巴了好几下眼,连阿五都忍不住弯腰低声,“少爷,这不是头猪吗?”
对啊,这不是猪吗,而且还是挺肥美的一头猪。沈来宝盯了半晌,这家伙哪里像鹿了?
他苦笑,折回屋里,准备把窗花贴起来。贴哪里?他想了片刻,决定就贴正门上,进出都能一眼看见,心情似乎会好不少。嗯,或许还可以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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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一到,街道上的小贩也开始摆起了各色年货,尤其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春联,十步一个摊子,更让街上显得红红火火的。
半年未归的花朗从车窗往外看去,兴奋道,“哥,你闻到了年味没?”
花续笑笑,“年味?”
“对啊,就是街上春联新纸、蜜饯糖果,还有炮仗的味道。”花朗心中甚痒,“不行,我要去买炮仗,买一箱子的,回去带小妹放烟火。”
说罢他就喊停了车夫,花续颇为无奈,只能看着贪玩的弟弟下车。他坐了一会不见他回来,也觉得无趣,便也下来舒展筋骨。
等他环视一周这街道,才想起这是哪里。他微微一顿,重新往街尾走去。
快至街尾,就看见了一家饼铺。
那饼铺前的景致跟其它家的铺子全然不同,两旁热热闹闹,惟独它这儿冷冷清清,甚至一点可以张扬的红火痕迹都没有。既没红联,又无灯笼,连坐在烧饼摊子前的小姑娘,都一身朴素。拿了一本书在看,恍惚中跟他半年前离开明州时的景象一样。
摊子前的烧饼还堆得很高,他犹记上回他贸然上前秦琴被她母亲踹倒的事,这回上前动作轻了许多。
他站的地方恰好将朝阳挡住,秦琴看书的光线一黯,很快就发现有人来了。她合上书弯身往桌底一放,这才起身,“买烧饼么,几个?”等看见来人,颇觉眼熟,一会才想起来,“你是铃铃的大哥?”
“花续。”花续说道,“从外地书院回来,路过这里。”
秦琴点点头,又道,“烧饼这么干,不适合你长途跋涉回来吃,反正你回家就能吃好吃的了。”她知道花家疼孩子,每次见到花铃,她身边的下人总会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都是好吃的。一层又一层,都是她不曾尝过的。
花续笑道,“回家定会有汤,配着汤水喝也好,拿二十个给我吧。”
秦琴不再多问,拿了油纸包给他裹好。花续见她已经没有要再和自己说话的意思,想到弟弟去买炮仗了,又道,“你大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后,可会出来玩?我们每年都会一起去外面放炮仗,你若要去,我和铃铃来接你。”
秦琴低眉想了片刻,问道,“沈来宝去吗?”
花续微顿,也不知道他去不去,秦琴又道,“他若去,我也去。他若不去,我也不去了。”
花续说道,“那我去问问他,回头让人来知会你一声。”
秦琴淡淡应了一句,也没有多说,见他还不走,问道,“还有事?”
花续摇摇头,随后就见秦琴弯身去把书拿了出来,像是刚才怕被她母亲冲出来抢了撕掉。他拿着烧饼回马车时,去买炮仗的花朗还没有回来。他拿了一个吃了一口,果然很干,干得喉咙都疼了。
将自己剪的窗花送出去的花铃欢欢喜喜回到家,刚进大堂就见到父亲坐在那,她笑盈盈走了过去,“爹爹。”
花平生展颜,将她唤到身旁,递给了她一个东西,“送你的。”
花铃一瞧,竟又是个核桃船,而且比之前的更大更精致。她拿在手中把玩一会,才道,“爹爹是特地给铃铃买的吗?”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之前那个么,爹再送你一个。”
花铃转了转眼,摇头,“可是爹爹已经送过一个了,铃铃记得大哥当初也很喜欢核桃船的,所以这个送给大哥吧。”
花平生最喜儿女懂事,也知她是真心的,便收了起来,准备送给长子。
可等花续回来,光顾着一家团圆高兴,倒忘了核桃船的事。
隔壁沈家也知道花家两子回来了,沈老爹忙让人去喊儿子过去。可这一喊才知道儿子不知道带着阿五跑哪去了,关键时刻竟然不见了踪影,沈老爹颇为不满。捉了他房里的下人就质问,下人被他一吼,说漏了嘴,将沈来宝去桃庄的事吐露了出去。
沈老爹立刻拧眉,儿子怎么老往桃庄跑?精明商人的头脑飞快在这里转了起来,他沉思细想,
里面必有蹊跷吧……